第七章 桃花水漲(1 / 3)

第七章 桃花水漲

似水的女人,

釋放著青春和生命力,

激活的,

不僅僅是如桃花盛開的村莊。

1. 風情店

胡丫頭兒不愧是胡丫頭兒,是個成精的女人,在人生路上,總是快年輕娘兒們一步,強出頭。她是第一個頂著油菜花瓣,從村裏走進小鎮街上的俊俏女人。

胡丫頭兒的骨子裏有女性的逆反因子,悟性很高。在莊稼人沉浸在對土地的感情中因而被束縛了思想意識的時候,她先知先覺,把那份感情埋在心底,離開了她生活的村莊,到小鎮上發展去了。

胡丫頭兒是第二次走出田野和小橋流水的村落。第一次是讀中學,憧憬遠大的前程,告別農家人的生活,她失敗了,還收獲了讓她永遠受傷的愛情。她本應該恨我。但因為女性的寬容和太深的愛,她恨不起來。這一次,她似乎在步我的後塵。我轉為正式教師以後,沒過兩個春秋,鍾情也按照政策農轉非了。胡丫頭兒便毫不猶豫地上了街。村裏有女人戲謔:你也“農轉非”了?她把那女人罵得回家認不清誰是自己的丈夫。後來有女人拾人牙慧,再戲說那句話,她沒好氣,爽口回答:“對。你想?可惜你太醜,夠不上!”把別人唬得回不了神,自知受辱卻吭不了聲。

胡丫頭兒究竟想的什麼?埋在她心裏的是女人的秘密。

三月的油菜花擁上小鎮,濃香中悄悄改變著鎮上人和鄉下人的觀念和結構。胡丫頭兒摸著石頭過河,最初在比較偏僻的臨河巷開了一個豆花飯店。她一出現,就蓬蓽生輝,一條小巷的情感都變了。

偏僻的小巷,小小的幺妹店,不爆開張的禮炮,沒有任何形式的炒作和廣告,帶著鄉間的樸實和淳厚,像河灣裏的野花,不顯山不露水的,在街上人占絕對主體的小鎮悄悄盛開著。隻租一間房的小飯店沒有裝飾,也沒有店名,簡單的陳設擺放得很有特色,有一種主人的溫情和吸引力,特別是櫃台小花瓶裏那束從鄉間采摘來的花;小店裏每時每刻都打掃得非常幹淨,如同胡丫頭兒一樣。小小的飯店無論是外在和內涵都讓進店和沒進店的人難以忘懷,忍不住在心裏讚歎。

古來即有酒好不怕巷子深的說法,胡丫頭兒就是一壇溫柔而醇美的酒。初到鎮上打拚的胡丫頭兒,像一個初嫁城裏的小媳婦,顯得有些膽怯和小心,對顧客她一律柔情相待,甚至嫣然一笑,讓人心裏溫暖,猶如灑下一片陽光,也讓某些人對她有了淡淡的眷戀。

開始走出心靈峽穀的胡丫頭兒,到了鎮上以後,眼界開闊了,但外界對她靈魂的觸及也在漸漸加深。她總覺得心裏癢癢的,似乎在戀著什麼,她說不清,也不敢去多想。大病一場從死裏逃生以後,她顯得更美更年輕了,水靈靈的嫵媚。人們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有的叫她“胡姐”,有的叫她“胡妹”,甚至有單身的鎮上男子打聽她有沒有丈夫,願不願嫁人。

胡丫頭兒的小飯店很快就紅火起來了,她自己也名聲大震,也更累了。每天一早,她得在燈光下搖著石磨做豆花,牆上搖曳著她俏長的影子。陳牛幫不了多大的忙,少不了拉著磨把手打瞌睡,胡丫頭兒罵他困得像一頭豬。

胡丫頭兒準備歇業改行了,她吆喝陳牛去學廚師。陳牛不想去,胡丫頭兒像攆羊一樣把他趕走了。戀著老婆的陳牛,學了七八成手藝就回家了。胡丫頭兒對此恨鐵不成鋼。不過,知道男人心思的她不食言,饒了陳牛。第二天,胡丫頭兒還很疲倦,渾身軟軟的。當天是看定的好日子,擴充為兩個鋪麵的飯館重新開張了。

新開張的“嬌嬌飯店”,在逢場的早晨八點鍾,爆了一長串很響的鞭炮,驚動了鎮上人。新裝的“嬌嬌飯店”和同一條小巷的香蠟鋪遙遙相對,似長城上的兩個烽火台。它們之間的故事也頗有幾分風情。

好像世界對有愛情傳奇的女子情有獨鍾,胡丫頭兒美貌不老是天底下的奇跡。那李靼子就是香蠟鋪的主人,他似乎感受了胡丫頭兒的靈氣,也有了奇跡。

李靼子的香蠟鋪在小鎮上小有名氣,一是他開的小店是三代人的祖傳,半個百年老店;二是他那店頗有特色。他賣香蠟,賣財神,還賣麵額大到上億元的冥幣,不知造就了多少大腹便便、財大氣粗的陰間富翁。更重要的是他那怪怪的為人處世和思想觀念。他讀了不少的古文書,也讀近現代的名著,把賣香蠟不當成一回事,還想“文”一盤,當作家,被老婆罵個狗血淋頭。

李靼子的老婆即是我老家村裏的名女,到小鎮上以後有“悍婦”之稱的汪茵茵,芳名窈窕淑女,綽號太雷人。原本老夫少妻的搭配就有女尊男卑之嫌,加上汪茵茵做姑娘時,有騎著擂同村男子並怒淋一泡熱尿的壯舉,李靼子又是那麼一個煨不爛煮不的第四顆茴香豆——文癡,這局麵就形成了。

山不轉水轉,這世上的事一旦巧遇了,說不準就有災難。汪茵茵淋陳長生熱尿時,胡丫頭兒親眼看見,羞紅臉的胡丫頭兒,趁風雨過了的陳長生還沒有爬起來,跑過去罵:“你黴不黴?背時!”是當著汪茵茵罵的,把汪茵茵嚇跑了。曆史打個盹兒,如今,兩個女人居然生活在同一條街上,早不見晚見。那李靼子和胡丫頭兒,似乎前世有緣,相見如故,這就叫汪茵茵不放心了。汪茵茵奈何不了胡丫頭兒,隻能實行獨裁,剝奪一切民主,壓迫李靼子。殊不知,裝一肚子墨水窩窩囊囊的李靼子結識了胡丫頭兒以後,男人的底氣足了,敢反抗,有時還要“上訪”。

李靼子“上訪”就找胡丫頭兒,口頭“信訪”訴說。胡丫頭兒不會讓他失望,總會給他活出勇氣的理由。

汪茵茵怒喝:反了!白氣惱一場。

在小鎮上,誰不敬仰立腳未穩的胡丫頭兒!汪茵茵沒好話,說是“喜歡”、“戀上了”。說什麼都行,胡丫頭兒永遠是胡丫頭兒,汪茵茵永遠是汪茵茵,人生的篩選是殘酷的。

相較而言,汪茵茵是正兒八經的鎮上女人,胡丫頭兒是暫住人口,有固定的“綠卡”就可以自豪。可是,有這個胡丫頭兒,汪茵茵無論如何都優秀不起來,胡丫頭兒對她是潛在的威脅。胡丫頭兒有著天生的美貌優勢,無論把她扔在哪兒,都是雞窩裏的鳳凰。

胡丫頭兒的飯店招牌是李靼子書寫的。這是胡丫頭兒對一個受壓迫男人的抬舉和發掘。李靼子沒患癡呆症,他的智商不低。自然心知肚明,在感情上對胡丫頭兒感激不盡。

不過,找不找李靼子寫?最初的胡丫頭兒還是有過猶豫,最後才下了決心,還是讓李靼子濫竽充數吧。有人曾勸說胡丫頭兒,去找書法家,或者找廣告公司。她說“狗屁”。她不追“星”,她就是中國農村女人最燦爛的明星,也不屑去花那筆錢。她畢竟是農家女,勤儉為本。她說,李靼子就是名家。

李靼子受寵若驚。他說,他一定寫好,為“妹兒”寫招牌,嘔心瀝血。

胡丫頭兒豎著眉:“你說啥?”

李靼子自知失言,趕緊認錯。

胡丫頭兒說:“寫吧。”

偏偏那幾天停電,又是在傍晚,胡丫頭兒給他點亮把燈。這對活了幾十歲的李靼子來說,是人生中最大的幸運了。為寫“嬌嬌飯店”四個字,他傾注了生命和全部感情。

胡丫頭兒很滿意,笑了,那是真正的美女的笑。她的笑,讓李靼子魂飛魄散。

胡丫頭兒不會給李靼子“潤筆”費,李靼子不敢要也絕對不會要。她留給李靼子的是女人的那份真情,這已經能叫李靼子死而無憾了。她叫李靼子喝酒,親自切一盤鹵肉。多少應該有一點報答,這是人之常情。

不勝酒力的李靼子,一杯下肚就醉了,醉得有了膽子,居然敢敬胡丫頭兒一杯。胡丫頭兒破例,和李靼子碰杯。美酒讓胡丫頭兒滿臉桃花。

李靼子書寫的招牌,打造出來,選個日子掛上去以後果然效果非凡,生意十分興隆。而小鎮上,暗地裏卻稱之為“風情店”。說白了,飯店的真正風景仍然是胡丫頭兒,她的粉絲多得讓其他的店鋪望塵莫及。

2. 不是冤家不聚頭

當年的美女並未濫市。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不愧是個美人窩,或稱美人的集散地也可:嫂子、小姨、朱秀、趙桂桂、韓小芹、胡紫萍、柳絮、我的戀人胡丫頭兒和妻子鍾情、外來妹毛妹……她們中不僅有佼佼者胡丫頭兒,也有汪茵茵這樣的“另類美人”,是生活改變了她,把她逼進了“悍婦”的隊列。

造就和改變汪茵茵的,陳長生功不可沒。那一泡流著眼淚的熱尿,從未婚男子的頭上淋下去,帶著恨和氣,也是少女的被逼和無奈,她在反抗,反抗不公和強加給她的命運。汪茵茵淋出了一個兩敗俱傷:一個從此失掉男子漢元氣再也娶不到婆娘;一個嫁不出去成為“老女子”。峰回路轉,汪茵茵成了那時候人人羨慕的街上女人,丈夫比她大一個屬相的輪回,整整十二歲,老牛啃嫩草,汪茵茵不甘心。

在汪茵茵心裏,李靼子和陳長生一樣窩囊。出嫁以後,她居然常常想到那個躺在她胯下被熱尿淋蒙了的小夥子。不是冤家不聚頭,她和陳長生的傳奇故事不知是不是也叫緣分,嫁給李靼子算是撞了鬼,兩人是感情和力量懸殊的真正冤家。

李靼子天生沒有陽剛之氣,傳統而典型的懼內,而懼內的他偏偏不失“文人”的“清高”,居然敢當著汪茵茵說:唯愚昧和醜女不可教也!他膽大包天,敢罵老婆是不可教化的醜女,汪茵茵豈能輕饒了他?

李靼子和汪茵茵在焊接上原本就有問題,磕磕碰碰不少,逢天不順,地也不順,難免會發生地震。有一次,夫妻倆遇上了很冤的事,李靼子不去反思,不忍耐,又當著汪茵茵,憤然地罵:“唯愚昧和醜女不可教也!”汪茵茵一肚皮氣,火上加油,馬上爆發了,敢死隊精神叫李靼子暈頭轉向,找不著北。李靼子也絕,寧願被老婆按在地上擂,也不喪失男人的民族氣節,還要嘴強,涮汪茵茵:隻會在屋裏稱霸,有本事去大街上按別的男人!

該挨!汪茵茵怒喝。

李靼子真被擂了個徹徹底底,還在臉上留了紀念。到了小街上,見者很詫異,問李靼子是不是闖了雷區。他說:家務事,甭管!保護隱私。這一來,把什麼都公開了,在小鎮上傳為笑談。

李靼子是小鎮上的三等公民,這緣於他那祖傳的香蠟鋪,還有他那沾上倒黴氣的文脈。他爺被揪鬥過,他爸也遭揪鬥,與死人打交道、將服務於死人的營生作為求生之路,加上他時不時來點“之乎者也”,別人聽不懂,鬥一鬥他,他就清醒了。李靼子是帶著這些曆史包袱娶的汪茵茵。那會兒他是驚喜得想向嬌妻磕頭,不知是自己哪一世修來的福,後來才知道是座活火山。

汪茵茵也冤。她反思過,自個兒是被陳長生、被李靼子逼的,兩個男人改變了她,她也改變了兩個男人。

李靼子文不能文,商不善商,窩囊廢一個。不過,他的信念根深蒂固,中國曆史上下五千年的傳統,得傳宗接代,娶妻不能花瓶一隻,不能隻憑快樂,他也快樂不起來。他是三代單傳,打一個折扣,至少也得單傳下去。可惜事與願違,汪茵茵頭一胎是個兒子,沒等李靼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不足月便死在娘肚子裏,不明原因的難產,差點兒帶走了汪茵茵。李靼子抱著嬌妻哭啊,哭啊,周圍的人都噙著眼淚。汪茵茵從昏迷中醒了,悄悄罵他:“羞死了!”

汪茵茵的第二胎,三個月又流產了,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李靼子仰天長歎。第三……還有第三麼?李靼子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汪茵茵,說:“事不過三,第三胎準成……”

汪茵茵躺在床上,臉是潮紅的。她說:“還有第三?別做夢了!”

李靼子心裏一驚,暗暗罵“烏鴉嘴”。殊不知,汪茵茵的話不幸言中,從此再也不懷孕,不知是子宮出了問題,還是李靼子被汪茵茵的敢死隊精神嚇破了膽,那當然是夫妻倆的隱私。

從此以後,李靼子也算想開了,大徹大悟,說,那就湊合著過吧。他這話傷了汪茵茵。

汪茵茵和李靼子似乎命中注定要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已經鐵定的生活規律,看似如釘釘木,誰也沒有料到會實行農村體製改革,胡丫頭兒上了街,打破了這兩口子有點發膩的生活程序。

汪茵茵說胡丫頭兒改造了自己的男人。這話追究起來,既正確又特別冤。冤的是胡丫頭兒。

李靼子被胡丫頭兒感染了,驚嚇了,活了幾十歲,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女人的美好,自己也活過來了。汪茵茵卻給他一頭泔水。

日子繼續過下去也容易。

胡丫頭兒和她的小店,經過風雨和波折,終於在小鎮上站住了腳。她像一個駕著農村改革小船的船長,散發著泥土氣息和油菜花香,破天荒地出現在小街人麵前。鎮上人不能小看她了,滋生著驚駭,讚歎,甚至妒忌,因為是胡丫頭兒,又暗暗傳聞她的風流過往。

有人不知從哪兒拾來的記憶,居然向我打聽胡丫頭兒。鍾情在場,把好事者頂撞到了南牆。

胡丫頭兒就是胡丫頭兒,有她的優勢,也有她的劣勢。

小鎮很偏僻,處於縣城的最邊遠角落,當時的經濟很落後,外來人口極少,道路不通暢又相對閉塞,好像一個生澀的柿餅,被胡亂扔在那兒。胡丫頭兒的小店生意卻日漸紅火。進“嬌嬌飯店”的人不少,生臉麵,熟臉麵,有的不是為了喝酒吃飯,而是想見見胡丫頭兒,說上兩句,即使回家猝死也心甘情願。鎮政府裏那個管土地的“土地爺”就想胡丫頭兒,想得發瘋。有一天喝醉了酒,他居然要胡丫頭兒“陪”,喊著“妹”。胡丫頭兒氣恨切齒,不動聲色,潑了他一臉的熱湯和酒。過了一個晚上,他又來。又羞又氣的胡丫頭兒恨不得宰了他,但忍住了。人家是顧客,常來公費吃喝的“上帝”。不知不覺,胡丫頭兒為自己種下了禍根。

李靼子知道了這一切,他義憤填膺,想捍衛胡家“妹兒”。汪茵茵罵他“狗屁”,不撒泡尿照一照,能管住自己就天下太平了。

李靼子喊“冤”。

“冤死你!”汪茵茵罵。

也不知是胡丫頭兒到鎮上的第幾個年頭,那一年的秋雨下得小街發了黴,連小鎮人的是非口角和情事都濕漉漉的。這天,小飯店裏破例沒有顧客,冷冷清清的。夕陽總算出來了,胡丫頭兒倚在雅間的門邊,夕陽的餘暉照著她,她恬美得讓世界失色。

小街顯得非常空靈。

就在這樣一個下午,“嬌嬌飯店”突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那是市文聯西部采風團中的幾個成員,有作家、畫家、書法家和攝影家。見到胡丫頭兒的那一瞬間,文藝家們大吃一驚,靈魂被震動了!在這不起眼的小鎮上,竟有這樣一個女人,簡直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美的化身!恨他們發現得太遲了!攝影家搶先舉起了鏡頭,畫家匆匆速寫,畫下了胡丫頭兒,作家心中湧上了警句妙言……書法家當場揮毫,為胡丫頭兒贈寫了一條幅,名家足跡。

和女人相約,文藝家們都說要把發表的作品簽名後首先寄給胡丫頭兒。後來,果然沒有食言,胡丫頭兒都先後收到了。聽從李靼子的建議,胡丫頭兒把那條幅裱好,掛在堂上,並且複印了寫她畫她攝下她身體和靈魂的作品,用玻璃鏡框鑲嵌在牆上,讓有眼福的記住胡丫頭兒。

胡丫頭兒的小小風情店從此有了很濃的文化氣氛,在檔次上壓倒群芳,胡丫頭兒也成了人們記憶中的粉紅女郎。

3. 毛地主

在胡丫頭兒蝶化為名女、李靼子繼續後悔和失落的日子裏,小鎮外的鄉村,發生著進一步的巨變。

六月裏,“領導”毛妹和自己的男人打了一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轟轟烈烈。

誰說共產黨員不打架?毛妹打了,並且打出了巾幗精神。她不是人為編造出的高大全,是一個真實的女人,有感情,有思想,有個性,對愛與恨有她獨特的標準。打架是很傷感情的事兒,特別是兩口子,要付出代價的,當然有時也會有收獲。

那是桑拿天,天熱得發了瘋,享“伏”的日子,閑著也流汗,一架打下來,從毛發到腳跟,都被汗水洗禮過了,衣褲也破了,且沾了灰塵。毛妹並不狼狽,她從來不言屈服。反正是三伏天,水井的水源好,不會枯幹,提一大桶水,把發昏的男人趕出門,像河蚌一樣待在屋裏,洗出一個嶄新的女性世界。

失敗的仍然是丈夫,打架過後的吳二娃,髒兮兮的,到河裏去洗澡,差點兒被水蛇咬了。回家的路上,月亮很皎潔,不巧遇上陳長生。陳長生驚詫地看著他,結巴了半天,問他是不是栽了茅廁?

“黴鬼!”他罵。

清官難斷家務事,毛妹兩口子打架的真正原因,隻有秋月月知道。

毛妹像一顆特殊因子構成的嬌美火種,她到哪兒都會引起火苗,發生變革。在機磚廠裏,她並非想當“頭頭”。沒那份念頭,卻似天上掉下的奶酪,她當上了“領導”,工資也就翻倍。世間的事往往禍福相依,閑話也來了,甚至說到女人的“隱私”,好像既出格又美的女人有天生的原罪,一夜之間當上“官”就與“色”有關。毛妹知道以後,火了,像胡丫頭兒一樣,也罵了粗話罵了“娘”。不過,很快她就不世俗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腳正不怕鞋歪,她拿得起放得下,坦蕩、大度,難得去理睬,心裏平靜,該做啥就做啥,免得耽誤人生。

可是,她那叫她既氣又惱的丈夫吳二娃,偏偏要去鑽牛角尖,一鑽進去就天下大亂。

與毛妹相比,吳二娃的心胸狹窄,雞腸小肚,醋勁兒挺濃,他對毛妹少不了猜疑,好像毛妹隨時都有紅杏出牆的可能。毛妹升職以後,傳謠一進他的耳朵,假的也變成真的了,冤得要死人。

吳二娃罵毛妹“風騷婆娘”,吼:“不準到窯上去了!”

毛妹也嚷:“我不去了!”

說話算話,毛妹真的離開了給兩口子帶來豐厚財源的機磚廠。吳二娃這才後悔不已,他想方設法慫恿毛妹再去上任。

毛妹怒喝:“你妄想!”罵他,“你是不是人?”

其實,因為錯過時機,毛妹真的被“攆”出了機磚廠。

毛妹雖說是管理階層,處境也並非太平,對位子的爭奪,看似平靜,實際上非常激烈。就在兩口子矛盾激發、吵嘴打架的三天裏,機磚廠由於新的問題堆積,進行改製,由公變私,實行股份製。按理說,毛妹應該是股東之一,但她對此不熱心,也不去過問,且不在場,要命的缺席加上她沒有錢入股,自然就請拍屁股走人。

毛妹當了多年村社幹部,雖說是小小的芝麻小村幹部,到底是官,但她是說得起硬話兩袖清風的清官,收獲的是感情和風言風語,這也是兩口子碰撞的原因。毛妹不悔。

吳二娃後悔。他發誓要離開渾身是刺的漂亮老婆,到遠天遠地去打工,眼不見心不煩,心裏還有個該挨板子的念頭:天涯何處無芳草!

吳二娃中了邪,仗著湧上來的混賬瘋勁兒,打上行裝,想一鼓作氣,馬上逃離。

“站住!”毛妹發現了,大喝一聲,“你敢走!”

吳二娃像被一腳踹破口的氣球,垮了勁。說實話,這時候他也癡心妄想不起來了,真有點舍不得毛妹。放著這麼一個能幹漂亮的老婆,不去寵愛,反而出去闖蕩,要是雞飛蛋打了呢?再說,活在能幹漂亮老婆的身邊,窩囊是窩囊一點兒,但省事、享福。當然,有危機感,覺得不太安全,禍中有福,福中有禍嘛,像別人口頭嚼的,挑戰和機遇並存唄。早就有懶根的吳二娃已經不想出去拚搏了,想到床上去睡個抻抖的懶覺,有毛妹陪著更美滿。不過,他還要死繃臉麵,做出真要離家出走的樣子。

毛妹奪了吳二娃拎著的挎包,隨手一扔。那挎包也挺幽默的,哪兒不去,往狗窩裏滾。吳二娃去追,惹得大黃狗汪汪叫。

毛妹說:“要打工給我打工!”打工?吳二娃掉進了五裏霧中。他想,自己的老婆確實不一般,挺另類的。

毛妹的確“另類”。

隨著時間的推移,“三金”收繳數額逐漸加大,擁有土地的農民覺得負擔越來越重了,對土地的那份感情有所轉化,或者說,漸漸開始淡漠,對於根子在熱土裏的莊稼人來說,應該是隱隱的痛苦。那時候,在農民的心目中,外麵的世界是很精彩的,特別有吸引力。於是,走出鄉村裏的人多起來了,辦企業、經商、打工,帶著樸實、本分、勤勞的致富精神,去闖蕩,去適應,成為這個世界最有活力,能夠改變時代的力量。因此,鄉村裏出現了被怠慢的土地,還有把責任田“送”給人種的。那些固守土地、固守家園的鄉村人家,被認為是腦袋不開化的老實農民。毛妹就是這些老實農民中的傑出人物。她在一兩年內就“收撿”了近二十畝被人“扔”了的田,成了村裏的種糧大戶。

胡丫頭兒就把大部分的責任田“送”給毛妹耕種,隻留下一畝作為“自留地”,收糧食作為一家人的口糧。像其他“棄田戶”一樣,胡丫頭兒隻保留土地的所有權,所不同的,她連“三金”都自個兒交,對毛妹算是白送。毛妹也沒有虧待她,幫助她經管、看守留下的“自用田”。她們之間的親密讓村裏人讚歎,女人們也戲謔,說她們好得像同穿一條褲子的兩口子。

成了種糧大戶的毛妹,有了第一個戲稱:毛地主。說到這個詞兒,有各種各樣的心態:打趣、不滿、羨慕、妒忌,也有讚歎,怪味胡豆一顆。

對“毛地主”的戲稱,曾在毛妹的心裏有過衝撞,但她很快就從鬼穀中走出來了。

種糧大戶的路子是毛妹靠勤奮、拚搏走出來的,她起早睡晚,有時深夜才回到屋裏,太累了。因此,她再度被人稱作“毛半夜”,這可有一點兒犯忌。

為了種那麼多田,得有一條比男人還壯的耕牛。她買了一條小牛犢,割草拌飼料喂大,試耕的時候,那公牛欺她是女人,拉著水耙在水田裏狂奔。大概真是畜比人同,大男子主義,或者見了漂亮的女人就發性,站在水耙上的毛妹被仰麵摔下來,濺起偌大的水花。毛妹渾身泥水,摔傷了。而她畢竟是山裏嫁來的女人,有著頑強的野性,她不顧疼痛,爬起來,再次站上水耙,抓住牛尾巴……人與牛的搏鬥,非常激烈。到最後,牛終於馴服了,帶著不甘心屈服在女人的石榴裙下。毛妹也幾乎累趴了。那是中午,她非常疲憊,忍著痛,把牛牽回圈關好,滿身泥水,衣褲也被撕爛了,提著牛鞭子,衝進房間,啪!正在睡覺的吳二娃被那一牛鞭抽醒,痛得驚叫,看著毛妹,頓時傻了眼……

一年以後,毛妹把親手喂大的牛賣掉了,還有些留戀不舍。牛也鳴叫,不願走,不願離開漂亮的和它有感情的女主人。毛妹用那筆牛款,再補添一部分錢,買了一部耕作和運輸兩用的小型拖拉機。男人窩囊,女人太強,是天地的絕妙安排。毛妹又成為那輛拖拉機的駕駛者,她在蒼穹下駕著坐騎飛奔的時候,引來了村裏各種各樣的目光。

這就是風風光光的毛妹,鍾情對她佩服得不得了,胡丫頭兒卻說:“山貓子!”

毛妹成了村裏的出頭椽子。

4. 賣燒烤的女人

炙熱辛勞的機磚廠爐前操作,畢竟不是女人的久留之地。毛妹告別大隊機磚廠以後,秋月月和她的丈夫張成也辭工了。秋月月太累,更累的是她的心和感情。她原想保護女性的尊嚴,與男人們一樣拚命勞動,而她終歸是女人。張成也果斷決定,為了保護妻子,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熱浪襲人的磚窯。

夫妻倆有了第一個平靜溫馨的夏日夜晚,仿佛這才是新婚之夜。

孩子睡了,睡在另一間小屋子裏。

夜是獨特的,好像特意為他們準備了溫床。農村的夏日靜夜,沒有城裏熱,還吹著習習的涼風。小院裏的夜來香很濃鬱。妻子身上也有著淡淡的香味,身上沒有什麼多餘的遮掩,如一個純淨的聖女。夜已經很深了,孩子熟睡著。他們卻沒有一點兒睡意。

是啊,自明天起,從熱浪和羞臊中煉出來的秋月月,就要和丈夫另起爐灶,適應新的人生規律。他們雖然是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最普通的農民之一,芸芸眾生中的芸芸眾生,但今非昔比,在這個還不富裕的小家庭裏,因為有了秋月月,也就不會混混沌沌地過日子,他們也有追求,也有打算,有農民的淳樸憧憬。

秋月月和張成是很恩愛的,是女人經過婚姻的痛苦和折磨重獲的值得珍惜的恩愛。

秋月月說,我們好好種田。

張成也說,好好種田。

就種那不足三畝的田,一個還是草房的農家小院,養雞養鴨,喂一兩頭豬,在小院裏栽一點葡萄或花草什麼的,日子很平靜,也悠閑,就那麼過下去,白頭偕老嗎?孩子會一天天長大,容許我們這樣嗎?還有……秋月月在想,張成也在想。

不幾天,秋月月也上小鎮了。她要像胡丫頭兒一樣,走一條女人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