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桃花水漲(2 / 3)

開初,秋月月挑著個擔兒,走街串巷,去販賣水果。天酷熱,太陽辣得要把俊俏女人的汗全部擠出來,曬成成熟的水蜜桃幹。她進了三次貨折騰了九天,最後一結算,張成問她:怎麼啦?她說,想哭!張成安慰她:還好,老本沒賠光,也是幸運。秋月月說,她不後悔。

原來,秋月月太善良了。她立下宗旨:心不能太狠,賣便宜點,有錢賺就行。她幫買主挑選好的成熟的果子,爛的快要壞的,不賣,買也不賣。西瓜嗎,她說,生瓜不要買,吃了會拉肚子,也不甜。她站反了位置,以買主的角度對自己的水果,特別挑剔。人們都說她厚道,遺憾的是,本錢越賣越少。這是怎麼啦?

張成悟了,說:“你不是做生意的料。算了吧,守好家就行。”

秋月月說,不,胡丫頭兒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同樣要體現女人的價值。

土地下放以後,不像原來打魚曬網白收入的活路多得要命,如今除了大小兩季忙過之後,閑時間多的是,難道天天在屋裏陪男人,羞死了!天生是勞碌的命,待在屋裏不閑出病來?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另起爐灶吧!秋月月不笨,她用掏磚窯孔積攢的錢去舊貨市場買了一輛舊的人力三輪車,買了一個爐子,請人做一個燒烤架子。然後再花錢去學一點燒烤的技術,便要再上小鎮。

張成說:“你行嗎?”

她說:“我為啥不行?”

秋月月怨張成對她信不過,不支持她。她賭氣上了小鎮。她的聲音很甜,也很尖很響亮,她邊走邊吆喝。很快,人們就對她刮目相看了。那麼俊俏的一個女人,蹬那麼一輛舊三輪,在烈日下賣燒烤,真夠改革的!秋月月的生意漸漸紅火了,特別是那些年輕男人,很喜歡去買上一兩串,和她搭訕,說上幾句,年輕姑娘和小孩們也爭著朝她的流動攤前跑……她是那時候特有風情的大篷車。

有一天,鍾情在校門口碰見了秋月月。女人久別相見,比男人親熱得多,也有說不完的話。

鍾情按照當時對教師家屬的政策,已經“農轉非”了,不再種田,住在學校裏。她挽留秋月月:每天按時到學校門外賣,生意會特別好。秋月月懷著感激,點頭答應了。果如鍾情所說,秋月月的燒烤車每逢上午、中午和放晚學,真是“門庭若市”,圍了一層又一層學生。忙不過來時,鍾情幫她的忙。

那時候,學校對校門口的“鬧市”深感頭痛,老師們特別是班主任,要求校長取締,苦於沒有相關的法規和權利,轉而禁止學生購買。因為秋月月的燒烤車是“鬧市”中最突出的,鍾情又在幫忙,老師對我有不少的意見,在校長麵前“告我”,家長也有閑言閑語。我罵鍾情。鍾情嗔怪我,她說:“學校裏不是有一個小賣部嗎?學生買東西也分校內和校外?”

我給她解釋,她有她的繞彎兒道理,說不清。我對俊俏的秋月月也有些頭痛了。世間的許多事,總是那麼道不清說不明白,沒等我頭痛過來,秋月月就出了事:工商所和防疫站來收拾了她小小的燒烤車,在拉扯中三輪車翻倒在溝裏,陶製的爐子打爛了,燒烤架摔變了形。鍾情幫秋月月把車子拉起來,執法的人已不知去向。

秋月月的手被陶片劃破了,流著血。她滿眼淚水。

鍾情非常憤怒。

對這個同村又有不凡的遭遇的女人,我很同情她,留她吃了午飯再回家。她說:“不。謝謝,老師!”

她不再像在鄉間喊我的名字,而稱“老師”,我的心一震,仿佛什麼把鄉情突然隔開了,這就是人生的差異嗎?

鍾情為此生氣了好些日子。從那以後,校門口倒是清靜了好些日子。後來,鍾情去找秋月月,勸她仍然走街串巷。她說:“不了,我不賣了!”

胡丫頭兒知道了秋月月的遭遇以後,少不了氣恨,說:“女人就那麼賤嗎?你怕了誰?”她還說,她要來罵我。秋月月央求她,叫她別為難我。胡丫頭兒也沒有那樣的心。

秋月月真的不上小鎮經商了,她待在家裏,守望著平靜、不富裕的生活,守著孩子和丈夫,日出而起,日落而歸,雞犬聲相聞。但終究不是個辦法,兩口子又麵臨新的抉擇了。

張成說:“我出外去打工。”

秋月月說:“我也去。”

張成說:“你是女人。”

秋月月反問:“女人就低人一等,還是男尊女卑?”

張成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他的心和對妻子的深情讓秋月月明白了,答應他隨村裏出外打工的男人們遠走他鄉,自己留在家裏,守著土地,守著家園,守著他們愛著的孩子。

臨走的頭天晚上,張成又遲疑不決了。他舍不得秋月月,也放心不下妻子和兒子。

秋月月也舍不得男人離開,他們太恩愛了。她狠狠心,對張成說:“你去吧,你走了我又不會少了胳膊少隻腿!”她像安撫不懂事的孩子似的,摟著丈夫說:“我在家等你,想你,不會另嫁人!聽話,好嗎?”

人說,十個女子九個癡,癡得秋月月給張成留下最癡最美的情。天明,秋月月帶著兒子,把丈夫送到車站,讓其他一同去打工的男人們非常羨慕。

或許是命運的刻意捉弄吧,張成走了不足一個月,真的發生了他擔心的事。那天晚上,從田裏回家的秋月月,一身的汗,也很累,兒子吃了晚飯以後到小床上睡了後她再去燒水洗澡,很快進入了夢鄉。當她驚醒過來,已被離過婚的前夫輕車熟道地奸汙了!奸汙的不僅是她潔淨的身體,並且是她的心,她的靈魂!

秋月月羞怒到了極點,她恨不得殺了那個勞改釋放的畜生。但她沒有那樣的勇氣和力量,也害怕驚醒孩子,眼睜睜地看著那惡棍走了,大搖大擺從她的大門離開。

秋月月終於哭了,失聲痛哭。

孩子醒了,問媽媽:“你怎麼哭了?”

“沒什麼,快睡吧。”

“不,媽媽。你告訴我!”

“媽媽做了噩夢。”

等孩子再次睡熟以後,關好門的秋月月重新去燒水洗澡,一次又一次地洗,她要洗去被侵犯的貞操和羞辱,一直洗到天亮。秋月月守口如瓶,沒有去告發前夫的強奸罪,也沒有告訴丈夫和任何人,默默地獨自承受心靈的折磨。她不忍心讓張成知道,她隻能給丈夫更多的愛來補償他。

過了兩個月,張成回來了,秋月月抱住他痛哭。幾天以後,一直提心吊膽的她說服了丈夫,把土地、房屋都交給了毛妹,兩夫妻帶著兒子無牽無掛地離開了家鄉,出外打工去了。

秋月月給毛妹留下了一顆女人的心,一個不解的秘密,還有一分危險。

5. 明星特困戶

秋月月把自家的根交給了毛妹,毛妹付出的是責任和關愛。

吳二娃說,給秋月月種田沒有什麼可圖的,還得給她當家奴守屋,白種!

毛妹罵吳二娃“烏鴉嘴”,說他把心扔進了錢眼裏。她說:“白種就白種,我情願!”她看重的是那份感情。

毛妹也沒有“白種”。秋月月交給她的將近三畝的土地是種啥出啥的好田,當年全種上川芎,苗子好得要命,快收獲了,川芎的收購價一路瘋漲,非常饞人。吳二娃說,得守一守,如果被人偷了呢?那就雞飛蛋打。

又是“烏鴉嘴”。不過,毛妹采納了,守望就守望吧。她想了想,如果吳二娃去,守也白守,晚上必喝酒,喝多了酒睡得像死豬,還是自個兒去吧。她把秋月月的茅屋作為守望窩棚,門也不關,睡在裏麵,多有風情!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真的有人來“偷”了,不是偷川芎,是“偷”她!那便是在外又遊蕩了一段時間的秋月月的前夫。那個十惡不赦的惡棍,知道毛妹是敞開門守夜,喜出望外,連靈魂也是饞淫的,他早就垂涎有野性的毛妹,還帶著對毛妹的恨——他認定拆散他的家庭,毛妹是罪魁禍首之一。夜深了,他悄悄去了。

毛妹哪像秋月月!在千鈞一發之際,驚覺驟醒,猶如火山噴發,跳起來,抓起床角早已預備好的木棒,如雨點落下,打得王八羔子怪聲號叫,抱頭鼠竄,逃得不知去向。

那混賬東西被打傷了,又不好意思去醫院,胡亂弄一點跌打損傷的藥應付,把毛妹恨得要死,發誓說:“騷婆娘,我非殺了你不可!”

毛妹在事過以後沒去多管,天塌下來有她撐著,她不怕。川芎還是要守的。不過,她小心了,晚上關著門,從窗戶向外眺望。

那個挨了打死不悔改的渾蛋,有心魔,他想毛妹,想不著;恨毛妹,決意毀了毛妹——誰都別擁有她!他已經把秋月月和毛妹混在一起了。這天晚上,他提來了汽油,趁夜深人靜守望的毛妹入睡以後,潑汽油,點火,當秋月月的茅屋燒成一顆偌大的太陽時,自己也像被焚了,靈魂在獰笑著,也哭泣著。

毛妹從火裏衝出來了,燒卷了發,身上帶著火星。

秋月月的前夫嚇了一跳,轉身想跑。

毛妹怒吼著衝向他。他咬咬牙,索性回頭來,想掐死毛妹。也活該他倒黴,冷不防,夜遊神似的陳長生出現在他的身後,橫掃一鋤頭,他“噗”地倒在地上,毛妹猛衝上去,將他壓在腳下。救火的人來了,五花大綁捉住了這個縱火犯。

再次進監獄的秋月月前夫,再也沒有歸來:在監獄裏,他滿懷對秋月月和毛妹的恨,竟然和兩個重刑犯越獄,並且殺害了一個看守的獄警,在逃跑中拒不投降,被擊斃了,有因有果,走完了罪惡的人生。

秋月月和張成不回家,也無法聯係,毛妹隻好請人用燒過的殘磚把宅基給圍上,栽幾株桃樹。不出三年,那桃樹便鮮花怒放,宅基地後麵的小河日夜奔流,居然不失為一處優美風景,也許因為沾了兩個女人的靈氣吧。

在毛妹麵前展現一回男子漢氣魄的陳長生,曾經因為兔草被汪茵茵騎著淋了一泡熱尿。秋月月的宅基地上,桃花開放以後,他卻步汪茵茵昔日的後塵,也來割兔草了。毛妹看見,沒有過問他,卻聽見他居然在桃花下唱起了歌,毛妹聽出來了,是情歌。毛妹由此想到,陳長生真該有個女人了。

應該說,真正知道陳長生心跡的,恐怕隻有胡丫頭兒。

可惜,胡丫頭兒對陳長生沒好氣,罵他是“明星特困戶”。說陳長生是“明星特困戶”,也不算冤。隻不過那戲稱夠絕,也隻有胡丫頭兒想得出來。她太有才華了。

這“明星特困戶”的戲謔,琢磨起來還挺有意思。早在汪茵茵給以特殊的洗禮時,他就蠻有知名度了。土地下放以後,他反而更窮,越來越窮,因此成了不炒也紅的大名人。胡丫頭兒罵他,讓女人屙泡尿,去溺死!算是女人的期盼和真情。他說溺不死,他嚐試過了。瞧這多氣人!

李靼子好管閑事。喜歡打聽鄉間的傳聞,歎息農民的負擔過重,說在陳長生身上就體現出來了。這話有幾分道理,就說數目不少的“三金”吧,農民不願如數交,鎮政府就成立一個“三金催繳隊”,逐村逐社挨家挨戶去收。可是,一旦遇上陳長生,什麼辦法都不管用了,氣死你當官的!

無論說什麼,陳長生隻有一句話:“沒錢!”

“你收的糧食呢?”

“吃了。”再補充一句,“還沒吃飽。”

這當然是典型的“刁民”,弄到鎮政府去上學習班!別人怕去。他求之不得,還連說“謝謝”。去了以後,就三件事:聽批評,聽文件,聽了就忘;作檢討吧,他傻傻的,沒心沒肝,叫他說什麼就說什麼;要兌現吧,要不就是“等我發了財再說”,要不就是原話:沒錢!別人說什麼,他不聽,打困、睡覺。最現實的是一天三頓有飯吃,他又用不著想家。鎮黨委副書記叫他談感受,他說:學習班挺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不焦不愁的。

下命令了:“把他攆回去!”

請神容易送神難,陳長生不走了。不走哪行?鎮政府不能天天白給飯吃,用車送回家,今天送走,明天他又回來,這一來二去,鬧得鎮政府把學習班也給解散了。有人居然說陳長生是“抗交‘三金’的英雄”。聽這話他急了,找村幹部,找瞎謅的人,一再申明:他沒有和國家作對的心。信不信?到他家去看:如果他有錢不交,願跳大河!別人是信口戲謔,被他這一認真,也怕了,怕把事情鬧大,怕他沒完沒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幹部向他提及“三金”的事。陳長生反而心裏不踏實了,他去問村幹部。村幹部說:“這事你就別管了!”

“這是我的事啊,能不管嗎?”他說,真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又去找鎮上,鎮上查了,說:“你已經交了!”

“沒有!”他嚷。

人家不想再理會,心想:這家夥腦袋有問題,避開為好。他不死心,再返回村上,不弄個水落石出絕不甘心,這世上的事哪能就這樣糊裏糊塗莫名其妙!這回,村主任火了,罵:“你瘋沒有瘋?是胡丫頭兒幫你交的!沒意見了吧?”

陳長生耷拉著頭,不說話了。不過,胡丫頭兒為什麼替他交呢?交了“三金”為什麼不告訴他呢?他仍然解不開那個結。解不開結的他去問胡丫頭兒,被胡丫頭兒罵暈了頭。

胡丫頭兒天天在鎮上,又有不少人知道他是陳長生的侄兒媳婦,這陳長生鬧得滿城風雨,她覺得丟人,不就是一百多元錢嗎?死不了人。她一咬牙就掏了錢。誰知,陳長生偏偏要掏根挖底,當著那麼多人,結巴了好半天,好像她做了啥醜事似的。她能不氣嗎?

陳長生卻一再地說:“胡丫頭兒,我一定還給你!”

胡丫頭兒氣得跳,把陳長生趕走了。

回到家的陳長生,撿到一截粉筆,在牆上畫了個女人的像(胡丫頭兒),又畫一個桃子,表示他欠胡丫頭兒的。陳長生不識字,這是他最真實的感情,他的特殊語言。

經曆這一切的陳長生,覺得非常疲憊,倒在簡易的木床上睡了,把整個世界都丟在了腦後。等他睡醒,天大的事發生了:一隻野狗從破牆下鑽進屋,把他唯一存放的一罐油偷食得幹幹淨淨,狗腦殼還在油罐裏向他示威!太沒有惻隱之心了,民以食為天,居然要斷他的口糧!陳長生也沒想什麼,抓起鋤頭猛打。狂風暴雨過後,兩敗俱傷,油沒有了,能用的油罐碎了,狗也死了。

狗的主人來了,要陳長生賠狗。

陳長生說:“你先問你的狗!”

狗的主人突然醒悟:這位是“明星特困戶”,趕緊扭轉話頭,連忙說:“算了算了,把狗送給你了!”

陳長生不要狗,叫那人把他狗撿回去,他要油。油罐是自己打碎的就免了。

狗的主人說:“我算服你了,你問狗要油吧!”撒腿便走,好像遲走一步就會掉進陷阱。

陳長生沒有再為難那隻狗,把狗拿出去埋了,還給它壘了一座小小的墳。

6. 女人的根

“明星特困戶”的故事是鍾情告訴我的,雖然“農轉非”了,但她的心還在鄉村裏,我拔不出紮在熱土裏的女人的根。她常常往村裏跑,一天騎著自行車往返幾次,所以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鍾情告訴我,胡丫頭兒還在戀著我。

她說:“我不騙你。”

過了幾天,她又說:“我看見戀你的表姐了!”

我說:“你怎麼啦?”

她笑笑,有幾分狡黠。我不敢怠慢我的妻子了。女人的心都很細膩,能猜透男人。還好,鍾情並不計較我的曾經,把她的熾熱和柔情總是全部給予我。這是她的大度,夫妻之間的信任。

如今的胡丫頭兒是不是還戀著我,我不敢去相信,也害怕去相信。按理說,她和我之間所處的距離比原來更近了,隻相隔半條短短的小巷,而我從不去她的風情店,因為各自在水一方,時過境遷吧。如果胡丫頭兒知道這些,她不是戀我,會恨我。

胡丫頭兒到了鎮上以後,想把根從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土地裏拔出來,移植到充滿商業氣息和競爭的環境裏。她做著女強人的夢,充滿美好的幻想,而在她身上,又蛻不淨鄉村女人的純樸和善良。她告訴毛妹,她需要有一塊鎮上的土地,有一所住房,那是她發展的根基。

毛妹說:“你能如願嗎?”

胡丫頭兒說:“我能。”

毛妹告誡她:“別忘了,我們是鄉下女人。”

她說毛妹是“井中之娃”。

胡丫頭兒太需要有一塊能重新埋下她根子的土地了。可是,管理場鎮土地的是那個想她想得走火入魔的“土地爺”,國土辦主任鄔溫,這是擺在胡丫頭兒麵前的“坎”。潛規則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肯答應,要達到目的輕而易舉。一想到這她就厭惡得反胃想吐口水,似乎連她都髒了,如果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僅對不起家庭、丈夫和祖宗,也對不起昔日的戀人!她還想到我。有的女人似乎猜準了她的心,順著思路說:就去找你昔日的戀人噻,讓他給你拉關係,他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

胡丫頭兒的臉紅了。她罵:“戀你妹!”繼而說,別為難他了,他是書呆子,不屑於去做那樣的事,他也不願意。

鍾情也勸我:為胡丫頭兒跑一跑。我覺得比上吊還難,生不出那樣的心態。胡丫頭兒是知我的。胡丫頭兒坦言:她會想辦法去實現,這又急壞了李靼子。

李靼子想出局了,以為胡丫頭兒真要“墮落”,如果那樣獻身了,是自古以來人世間最大的悲哀,人類還有美可言嗎?胡丫頭兒知道李靼子的心思以後,罵李靼子齷齪。她十天半月不理李靼子,認為李靼子玷汙了她。

李靼子隻有登門謝罪,汪茵茵又不饒他。

胡丫頭兒說,她不相信貪官贓官能長生不老,不能沒有公正和良心。她在等待。

在我身邊的女人眼裏,我是個無用的男人。也許是吧。在那些日子裏,我有些後悔,後悔不應該讓鍾情“農轉非”。

鍾情也不止一次埋怨我:把她轉起來做什麼?要社保沒社保,要工作沒工作,連學校請臨時工也不安排教師家屬,一大家人吃飯穿衣就靠你那麼一點兒工資,怎麼生活?這不是坑人嗎?她比秋月月更樸實,在鎮上她是生存不下去的。鄉下的土地沒有了。隻有一個簡樸的小院,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中間。不久,有人來買那個小院,買的是那塊地基。我說:賣了吧。鍾情問我:“你在教書,孩子們呢?如果他們像我一樣,什麼都沒有,以後這麼活下去?這房子是公家的,要是人家收回去了,我們怎麼辦?”到這時,我才深知事情的嚴重性。

所謂知書識禮,自以為懂了許多,原來真不如女人!“農轉非”的時候,我為什麼不問問鍾情,或者問問胡丫頭兒?後悔嗎?遲了!

鍾情並不那麼悲觀,也許因為她受了胡丫頭兒潛移默化的影響。土地是廣闊的,她的根子在那片熱土紮得很深,沒去想得太多,方才有頑強的生命力。

也許歸根結底,在骨子裏我不是真正的農民吧,對妻子那份失去了土地的感情並不理解。我以我的道理,引經據典,想說服她,力圖把她從苦戀鄉村的感情裏拉出來。她沒什麼文化,講不出什麼理由,但非常倔強,倔強中不時冒出一句話來,哪怕十個理論家聯合起來,研究個三年五載,也找不出駁倒它的論據,因為它壓根兒就不是道理,隻是女人才有的執著。我真的黔驢技窮了,拿她沒有辦法。第二天,她照樣到鄉下去,回來時汗津津的,俊臉緋紅,有時還說累壞了。

我罵了她。

她不回嘴,任我嗬斥,隻看著我,好像自己的丈夫有些陌生。等我平靜下來,她反問我一句:你當過農民嗎?懂那種感情嗎?這是鍾情最有知識含量的話,分量也很重。

我啞口無言了。

我和妻子的矛盾終於爆發了。那一天,我打了她。那是結婚以來,我第一次以家庭暴力的形式對待鍾情。她抽泣著,哭得很傷心。我很後悔,也很內疚。在我窮困落魄的時候,鍾情敢嫁給我,一直任勞任怨,把她的青春和愛毫無怨言地給了我,並未得到什麼回報。她和我一路走來,此時並未真正擺脫貧困,她還顯得那麼青春,這是由於她的心態,對處境對人對事都無憂無慮。她失去土地以後,像失戀的女子,離不開鄉村,鄉村中有她的依戀,因為我的幹預和不滿,讓她鎖緊眉頭。不昧良心地說,鍾情對我是有恩德,我卻打了她。晚上,我想向她說出內心的話,在講台上口若懸河,對妻子卻口齒呆笨,我想以男人熾熱的愛來撫慰她受傷的心靈。她沒有說話,逆來順受,好像一個女奴。我有了深深的負罪感。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鍾情就起床了。那時,整幢宿舍樓沒有一家開了燈,都靜靜的,享受著人生的美好良辰。鍾情害怕驚醒任何人,輕腳輕手地做飯、掃地、洗衣……甚至把我要用的飯碗、筷子都給我放在桌子上。

我破例起床遲了,已經不見鍾情的身影。我的心驟然一緊,有一種她離家出走的不祥預感。中午,她回來了,仍然是去了鄉下,但她幾天都默默無語。我終於向她認了錯。

鍾情哭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鍾情有了收獲,那是她像墾荒似的,在大弟放棄的田埂和溝坎上栽種,收到的一點兒蔬菜和紅蘿卜。吃著她辛辛苦苦收獲的果實,我有說不出的感受。這就是我的妻子!我又想到了在農村公共食堂被扣了飯,多虧朱秀兜來充饑的西紅柿。

女人的心和她的根一樣執著。

後來,我知道了,鍾情回鄉下,有時還幫助毛妹種田。她是義務勞動,不要毛妹的一針一線。她說毛妹太累。毛妹過意不去,一定要送她一點什麼,比如瓜呀果的,鍾情不貪心,絕不多要。我無心無意說了一句類似玩笑的話,說她甘願讓毛妹“剝削”。

鍾情真生氣了,罵了我。

大約過了半年。一個星期天,鍾情從鄉下回來,高興得像一個花季少女。她告訴我:她在隊裏種地了,正兒八經地當“農業工人”,別人還按工作日給她報酬呢。並且說,她當天就在她原先擁有的田裏勞動(那是她曾經的承包田,深深紮著她對土地的根)。

從鍾情的敘述裏,我總算明白了:有一個外地來的女老板,在我生活過的村子裏,辦起了一個農業公司,土地是在村裏租的,村裏人到她的公司裏勞動打工,她給一定的工錢。鍾情是例外:城鎮人口到鄉間去當“農民”,打個倒兒。她說,那個女老板非常親近她,還打聽我的情況。

她是誰呢?我問鍾情。

鍾情說,不知道。她又說:“你去問她吧,好像她挺在意你的。”

鍾情因為高興,說話帶著戲謔。她的話叫我吃了一驚。

一天下午,我步行回家。一輛私家車在我身邊停下來,傳來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叫我上她的車。

這是怎麼回事?我在驚訝中遲疑。

她一定要我上車,說:“我送你回去!”並且搖下車窗玻璃。

這是一個有錢而不俗的女人,既有氣質又俊俏,也很清秀。我似曾相識卻覺得很陌生。

她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韓小芹!”

啊,太意外了!

韓小芹就是鍾情說的那個農業公司的女老板。

7. 拆遷

在我生活過的村裏,乃至整個鄉鎮,那家農業公司的女老板究竟是誰,沒有人知道,隻知她是一個脫俗、漂亮又很能幹的女人,很神秘,背後一定有著眾人不知曉的傳奇。算是幸運,隻有我和胡丫頭兒曉得她就是那個被範娃子奸汙過的韓小芹。到了這裏,回鄉的韓小芹是另一個名字,身份證上也是“鄧小雪”。

韓小芹的身份證是新疆一個市公安局頒發的,沒有假。她被奸汙以後,欲死不能,告別小姨胡丫頭兒離家出走以後就改了名字,希望永遠忘記那一段屈辱,“韓小芹”已經死了。可是,回到家鄉以後,她又活過來了。不,是“韓小芹”活過來了,畢竟她的根在這片土地裏,“韓小芹”死不了。這是女人的深情,也是女人的弱點。她知道,她必須守住這個秘密。可是,對小姨胡丫頭兒她得說真話,因為胡丫頭兒,她對我也不能守口如瓶。

韓小芹知道我和胡丫頭兒的曾經。

胡丫頭兒罵了韓小芹。她說:“你已經有錢了,是個女強人。你不該回來,更不該在這個窮村子裏辦什麼公司!你不怕別人知道你的那種事嗎?你以後怎麼活!”

韓小芹說她活得好好的。並且說,她從這兒流著淚走的,就得在這裏再現光彩。父母因為她早早地死了,對不住父母,給父母守守墳地也是應該的。在村裏人的心中,韓家已經絕戶了,卻不知還有一個女兒如今就在村子中,種著幾十畝田,人們給她打工。即使知道她是韓小芹,也不怕。可惜,該挨刀的範娃子死了。

胡丫頭兒罵她“傻”,問她:“還給誰說過你是韓小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