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桃花水漲(3 / 3)

韓小芹告訴了胡丫頭兒,說:“你不相信他嗎?”

胡丫頭兒不作聲了。

韓小芹說:“你們是永遠的戀人。”

胡丫頭兒嚷,她已經死去活來,付出得太多了!那種感情遲早會害死人的,應該懺悔。

韓小芹的心在震動,她不提胡丫頭兒的失落的戀情,而把自己的經曆簡單給小姨全盤托出了。她說,離開村子以後,千辛萬苦,到了新疆,她並沒有找到王三,為了活下去,進了國營農場,命運被改變了。後來,她嫁給了那個讓她有了合法身份的農場副場長。那是一個對她很好,死了前妻的鰥夫,如今已經老態龍鍾了,有兒子女兒照管他,還請了一個保姆。

“他知道範娃子壞你的事嗎?”胡丫頭兒問。

韓小芹搖頭。為了保險,胡丫頭兒還是來找我,要我為韓小芹保密,以戀人的身份發誓,連鍾情也不能相告。我答應了她。

其實,村裏很多人已經在猜測韓小芹,有人說“似曾相識”。李靼子就問過我:“你知道那個鄧小雪嗎?我總覺得她是從伊甸園裏乘坐方舟來的。”被胡丫頭兒知道了,把他罵得垂頭喪氣。

按照規律,李靼子會畢恭畢敬、富有感情地向胡丫頭兒認錯。胡丫頭兒卻最怕李靼子的這種認錯。因為,這會讓她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澀。

那李靼子也夠經典的。放著火燒眉尖的事他不管,說是“煩了”,不如長壽一點,偏要到農村去“考察”——瞞著老婆,偷偷去了一回我和胡丫頭兒的老家,一歸巢就興致大發,忘了他的“欺君之罪”,對著心中早已不滿的老婆,開始滔滔不絕地感慨:“我說農民啦……”

汪茵茵沒好氣,劈頭蓋臉打斷他的話:“農民咋啦?是你祖宗?你爺你奶有沒有當過農民?”

李靼子大叫:“我說農業公司,我說鄧小雪!”

汪茵茵蠻不講理:“你又想上鄧小雪了?”

“愚昧和醜女不可教也!”李靼子又說老婆是“醜女”,他不遭殃誰遭殃?不過,他也有“讀書人”的骨氣,罷工!放著找上門來的挽聯不寫,叫汪茵茵有能耐上陣去。

兩口子因此吵了一架。過後,汪茵茵警告他:鎮政府又宣布舊城改造了,這小巷全部要拆遷,看你還去不去找“鄧小雪”!

李靼子心裏煩躁,除了他永遠和諧不起來愛不成的嬌滴滴的汪茵茵,就是要搗他老窩的拆遷了。他實在想不出對付的辦法,這才難得糊塗,別出心裁去鄉間“考察”,麻木麻木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是福是禍躲不了。可惜,汪茵茵很講求實際,一定要李靼子對拆遷的事有所作為,像個男人,不能老是尿泡。

李靼子甘願做“尿泡”,承認自己無能。他說文人都無能。

氣極了的汪茵茵嚷:“這家也要拆遷了!”

李靼子一聽這預言,嚇了一跳。

嚇了一跳的李靼子,居然一陣心悸。他到胡丫頭兒的店裏來了。

那是黃昏的時候,隻有胡丫頭兒一個人在店裏,她也為拆遷的事發愁。李靼子卻沒有發覺胡丫頭兒的感情晴雨表,見了胡大小姐,他活過來了,忘記了在家中的窩囊和煩惱。

李靼子的“考察”畢竟很有價值,他“憂國憂民”,收獲不少。對汪茵茵來說,那是對牛彈琴,如果不講給胡丫頭兒聽,那就是天下的一大冤了。理論起來,在這個邊遠小鎮,竟然會有兩個第一:一是威脅到自身利益的煩人拆遷,二就是鄧小雪的農業公司了。李靼子怪怪的,怪怪的見解不少,他說鄧小雪不知是何方神聖,太美太女強人了,居然想得出那一招。那些把田租出去的莊稼人,當了蹺腳老板,反而給她打工。有的也渾,既不出外打工,也不下田,就靠那些租金過日子,天天到鄉間的幺店子打小牌。這叫什麼?農民也有這種劣根性!

當日的胡丫頭兒不想聽,她把李靼子攆了。李靼子有點四麵楚歌的感覺。

汪茵茵知道李靼子去找了胡丫頭兒,特別的氣。拆遷這事兒讓她決定豁出去了,她要以女人特有的形式進行抗爭。

李靼子說:“民不和官鬥,你左右得了嗎?”

“閉上你的烏鴉嘴!”汪茵茵罵,“這事我說了算!”

李靼子急了,還挺認真:“這住房我有一大半噻!”

“一大半?”汪茵茵更野,“誰判給你的?你就窩囊去吧!”說話間,她已經看見鎮政府的人又朝這個香蠟鋪來了,懶得和李靼子多費口舌,來武的,幹脆把李靼子推進裏屋,“哢嚓”一聲,蠻不講理地將門反鎖了,並且下了死命令:“一會兒說拆遷,不準出聲,就當你死了。要不然,我饒不了你!”

李靼子真要被氣死了,氣得說不出話。

汪茵茵不去管李靼子的死活,她嚴陣以待。

關於這偏僻小巷的拆遷,大有玄機。那是鎮政府把地拍賣給了開發商搞房地產,小巷裏的住房有“三麵紅旗”時留下的公產,也有私產,李靼子的香蠟鋪就是私產的人家之一。第一輪的拆遷談判是:私房與安置的新樓盤(但不在小巷裏)各自折價,遷入新居時,給私房主人適當補一點差價,能承受的價格,也算合理,有人簽了字,這是“順民”。不願簽字的,進行第二次談判,談判的結果是,搬進新房時,住與舊房相同的平方,互不找補,但房主須保密,不能外傳優惠的條件,又有人簽了字,這已經是“釘子戶”了。第二輪的補償方案,汪茵茵也不答應。李靼子想簽字,差點被她把耳朵扭個轉兒,李大人痛得丟醜,還能開口拿筆?汪茵茵要當徹底的“釘子戶”,拆遷中也有女強人,巾幗英雄。

這一輪是鎮黨委副書記、鎮長親自帶隊。一來就給汪茵茵講政策,申明法律,再一次說明拆遷的賠償方案:對不起,且是第一輪的條件,沒有任何的附加優惠,叫汪茵茵想清楚,不要阻擋開發和發展!

汪茵茵早就想清楚了。她還看清楚了,同來小店的還有派出所的警察,也許兜裏還兜著手銬呢。那是嚇人的,娘兒們不怕。她自己給自己壯膽,離那事兒遠著呢,汪茵茵不是被嚇大的!她隻管抱著茶盅喝水,咕嚕咕嚕,好像要喝幹長江黃河,對領導們理也不理。

鎮長說幹了口,汪茵茵的肚皮也被水灌大了,汪洋大海一個。鎮長反倒沉不住氣了,大聲問汪茵茵:“李靼子呢?”

汪茵茵更衝:“死了,被你們的拆遷氣死了!”

繞來繞去都不服,汪茵茵的話相當邪乎:“憑啥要求我搬走?新房麼,我不稀罕?老房子住慣了,有感情!比戀人還有感情!你想得美,我還要補差價?汪茵茵不會瓜得來出不贏氣!”

又繞到補差價了,也給汪茵茵優惠條件,對其他的拆遷戶保密。

“那我的小店呢?到三樓四樓上去開店?你們天天去買,去寫挽聯?”

鎮長終於發怒了,說:“汪茵茵,你講不講理?”

汪茵茵回答:“政府講理我就講理!”

商談宣告失敗。鎮政府的人撤走的時候,有個幹部給汪茵茵留下一句話:“汪茵茵,叫李靼子到鎮政府來!”

汪茵茵鼻子都不哼一聲。

李靼子為老婆捏了一把汗,從裏屋出來以後,他說:“算了吧,簽字吧。”

“簽字賣你的老娘!”汪茵茵沒好氣,罵李靼子,“窩囊死了!”

這會兒的李靼子,真是個氣。他想向胡丫頭兒傾訴,又覺得不是時候,大男人也有大亂方寸的困境。李靼子知道,胡丫頭兒的日子也不好過。

8. 失落的夢

小巷的突然拆遷,叫胡丫頭兒心痛。在平日裏,野蠻的汪茵茵絕對不敢和她媲美,好像一個是美貌高貴的公主,一個是粗野的女奴,不管汪茵茵怎麼著,都得甘拜下風。時過境遷,如今的胡丫頭兒深深地感到,她才是真正的弱者。拆遷一天天向她逼近,隨時都會撕碎她的美好夢想。

“風情店”三個字已經被一個毫無人情味的“拆”字遮蓋了。那是大排筆飽蘸墨汁寫的,並用紅圈圈上,整座房子似乎是法庭判決即將臨刑的死囚。那個超大的“拆”字冷冰冰的,每天無數次地落入胡丫頭兒的眼簾,她卻沒任何權利去過問租用房的死活。

胡丫頭兒開小飯店的租用房是一個老街坊的,那老頭子不住鎮上,現在的家在縣城裏,幾個兒子都是國家工作人員,他也有豐厚的退休金。胡丫頭兒租房的時候,他特別優惠,說是從鄉村來的,不容易,當作自己的女兒吧。胡丫頭兒記情,心裏很感激他。要拆遷了,他也很慷慨,想得開,說是錢財乃身外之物,長壽才是自己的,健康第一,所以,非常豪爽的第一個簽了字。

這可苦了胡丫頭兒。她明明知道,拖得了今天,拖不過明天,租用房遲早都會被拆的,而她的心裏就是難受。愛情是她內心深處不愈的傷口,那樣的疼痛,旁人是無法體味的,還時常滴著血。有了“風情店”,或多或少減輕了她的情傷,誰知人生是那麼殘忍,“風情店”馬上又要化為烏有了,在那傷口上又捅上了一刀。胡丫頭兒哭了,悄悄地抹淚。

胡丫頭兒抹眼淚的時候,李靼子來了,一來就發覺氣候不對,不敢出聲,又悄悄退了出去。胡丫頭兒也不理睬他,任他鬼頭鬼腦。這時候的胡丫頭兒,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鎮上人”,也似乎離開了鄉下人的群體,她的靈魂開始飄曳,漸漸地,不知不覺地,飄向一個縹緲的境界。

陳牛早回鄉下去了,他對“風情店”失去了信心。胡丫頭兒雖然能幹,有別的女人無法達到的吸引力,是一座絕版的美女峰,但她在灶上掌勺不行,陳牛一走,小飯店裏的飲食也就索然無味了,隻剩下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娘兒。人們進飯店,畢竟大多數是為了充饑,填飽肚子,不是專門為了看美女,加上拆遷的致命衝擊,風情店的生意越來越蕭條,大有樹倒猢猻散的滋味。

客觀上,陳牛拋棄了風情店,也就是拋棄了胡丫頭兒。至少,胡丫頭兒有這種感覺。她的心好痛,浸透著後悔,後悔她的當初。這時候的胡丫頭兒,特別想她青春時節心中的戀人,這風風雨雨,曲曲折折,不離不棄地走過來,留下的仍然隻是傷痛。她在逆境中突然悟了:也許,隻是她的單相思。因此,她特別地想,特別地怨,特別地恨。

我想,我真的害了胡丫頭兒,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我真應該懺悔,這是一筆說不明白道不清楚的感情債。這些日子,麵臨拆掉、將要變成高樓大廈商品房的小巷,出現另一番景象,除了香蠟鋪和風情店,不少商家都打出了五花八門的推銷廣告,雪片似的在風中飄飛:“即將拆遷,全場大處理”,“拆遷甩賣,大虧血本”,“老板跳樓,見錢就賣”……挺有創意的,流行病的時尚商業語言,騙不騙人隻有商家知道,生意倒也紅火。

處在小巷中段的李靼子香蠟鋪冷冷清清,鬼都不上門,好像世界把這個老祖宗似的香蠟鋪遺忘了。這也合乎情理,怠慢就怠慢吧,小鎮上下又不會天天死人,誰有那份雅興沒事找事,平白無故光臨他這勞什子商店。李靼子不急,他落得清閑。

汪茵茵在拆遷的風聲中成了一家之主,她急,也氣,叫李靼子在牆上釘大釘子。那李靼子笨得要命,釘子勉強釘進去了,手拇指也被不溫柔的釘錘敲了,痛得直跳,成了不折不扣的重災戶。汪茵茵發泄似的拎出個大花圈,掛上,遮住寫在承重牆上的“拆”。她看著“拆”字不順眼。掛好花圈以後,汪茵茵方才有空閑罵李靼子。可惜遲了。李靼子找胡丫頭兒去了。

李靼子也確夠黴氣的,他正趕上胡丫頭兒在氣頭上。

胡丫頭兒的氣,是因為同一條小街上那個不知是傻還是刻薄的女人。那女人說:“胡丫頭兒,你看人家的買主真多,你也來個大處理噻!”

“我大處理?”胡丫頭兒一聽,臉倏地緋紅,再一深想:我成什麼了?她既羞又氣,要痛罵那女人。可是,人家已經走了。她恨恨的,搭上板凳,把牆上那幅“風情店”的條幅扯下來,“唰唰”地撕。

突然出現的李靼子驚得大叫:“小妹,撕不得,那是瑰寶,價值連城!”

“滾!”胡丫頭兒滿眼淚水。

李靼子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天有不測風雲。待在那兒無所適從,走還是留?似在做生死抉擇。由不得李靼子多猶豫,汪茵茵趕來,把他抓捕回去了。

汪茵茵叫李靼子想“招”。

“想什麼招?”李靼子的心還在胡丫頭兒那邊,他糊塗著。

汪茵茵罵他:“心肝五髒被狗掏吃了!還有什麼比抵擋拆遷更重要?人生的頭等大事!私有財產也該受到保護,不能混混沌沌,說沒就沒了。”

李靼子一聽就頭痛。就當活了幾十歲,做一場夢,想透了,人生就兩個字:舍得!

汪茵茵罵他胡說八道,對這“拆”,你李靼子非想不可!

李靼子叫苦。他真想不出來。汪茵茵說,你不是天天都和古人套近乎嗎?叫他們幫你想!李靼子“哇”一聲,這蠢婆娘太不可理喻了!他想:這人活著太麻煩了!有沒有其他的選擇?

李靼子過分悲觀了。好像印證他的心態似的,“招”沒想出來,病倒了。不,也許是他跟著感覺走,倒了下來。萬事落在汪茵茵頭上,她豁出去了,自信能戰勝困難,取得最後勝利。

在李靼子病倒的日子,胡丫頭兒那鄉村女人樸實而雄心勃勃的夢想,也在迅速地破裂著。拆遷已經逼近了她的心窩,沒有她留戀的了。小飯店的租用房是最早在拆遷認同書上簽字的,也是鎮政府作為示範第一要拆房的,房主就是那個看破紅塵的老頭。他匆匆從縣城趕來,把預交的租金如數退給了她,並且無限歉意地說:“胡小妹子,難為你了,另擇新枝吧!”

胡丫頭兒早就在尋房。可惜,沒有合適的,不是租金太貴,就是口岸不好,等她幾番折騰下來,已經沒有供她在鎮上的立足之地了。她也豁出去了,打算在鎮上買地基修房!談何容易,首先,她得去求那個對她垂涎已久,有著貪汙和好色傳聞的土地辦主任。縣官不如現管,她想著就惡心,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求那個掐著她命運的男人。不,是別人來了,好像是最後一頓晚餐,“土地爺”特地來光顧“胡姐”。在酒醉之中,那男人借酒遮臉,暗示了胡丫頭兒……果真如此!

這是胡丫頭兒最不能忍受的。為了買一塊地,她昧著心和那男人碰了杯,也有了醉意。小店的燈是明亮的,已是夜裏。胡丫頭兒在突然湧起的羞恨中,眼噙淚水。有了醉態的胡丫頭兒美若天仙,叫那個忘形的手握生殺大權的男人不能自製,為胡丫頭兒快瘋狂了。

小飯店裏沒有陳牛,危險一步步向胡丫頭兒逼近,靈與肉、貞操與邪惡在搏鬥。就在那一瞬間,胡丫頭兒勃然大怒了,在飯桌上一巴掌,嚴詞怒責。她那不容侵犯的女人正氣和願死不失身的氣節叫那男人膽怯,最終被逐出了門。

關上門的胡丫頭兒哭了,深夜才回到家。第二天,她真的進行大處理了,趁著逢場天,以極低的價錢,草率地賣掉飯桌和餐具。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鎮。

如汪茵茵所罵,李靼子像頭死豬,帶著身病和心病,賭氣似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等他回心轉意一骨碌爬起來,世界已經改變了。他說:“我還是要去找胡丫頭兒!”

汪茵茵說:“你去噻,我也想她!”

李靼子見夫人說的是真心話,屁顛屁顛地去了。哪兒還有人!昔日的風情店已經魂飛魄散了,推土機正在拆房。李靼子大驚失色,兩夫婦心裏開始發慌。

更驚慌的是陳牛和胡家的人。胡丫頭兒失蹤了!帶著對妻子多年的感情,“最後一個匈奴”在慌亂中來到學校,問我看見胡丫頭兒沒有?知道原因以後,我也很震驚,想著胡丫頭兒的前前後後,而我能說什麼呢,隻能搖搖頭。

第二天,愛女如命的胡大娘來了。我發覺,在進門之前,她才揩去了眼淚。她說:“老師,胡丫頭兒對你好,走的時候,她給你說過嗎?”

鍾情看看我。她代替丈夫把否定的話說了,送走了可憐的胡氏母親。鍾情拋棄了一切芥蒂,放了晚學以後,她要我和她到小鎮後麵的大河邊去尋找。我知道她的意思,不覺打個寒戰,心裏發悸,又很難受。已是黃昏了,河裏升騰起仙境一般的暮靄。我們希望出現奇跡,能找到胡丫頭兒,不是她被流水洗淨了的屍體,而是她像仙女一樣,在暮靄中向我們走來。

9. 幸運的花籃

我和鍾情在河岸尋找的事讓毛妹知道了。她說:“你們兩口子,瓜!都過去幾天了,還能找到胡丫頭兒嗎?”

我說:“我也知道,就是心裏難受,但願奇跡出現。”

她說:“感情深!”又說,“胡丫頭兒那麼堅強,有個性,她會跳河去死?你也白癡了!”

我說:“那她去了哪裏?”

“問你自己!”

毛妹走了,好像扔下了一個懸案。鍾情說她也變了,怪怪的。

在胡丫頭兒失蹤的日子裏,怪怪的是李靼子,還有汪茵茵。對胡丫頭兒的死,李靼子深信不疑。他似乎能掐會算,把小鎮後麵的大河看成了胡丫頭兒的歸去之地。瞧,河麵那麼寬,水那麼清,死在裏麵幹淨、脫俗。胡丫頭兒是個聖女,她不會這樣選擇嗎?

汪茵茵說:“你哭噻!”叫他為胡丫頭兒真情地悲傷,還說:“胡丫頭兒等你!”

李靼子賭氣說:“我就要去!”

“那就快點,我不攔你!你們相親相愛!”

李靼子眼裏真有淚水,汪茵茵也有淚水。真實的感情是掩飾不了的。汪茵茵說,房要被拆了,店要關門了,留那麼多紙錢、銀錠、冥幣幹什麼?存銀行人家不收,與物價上漲不上漲毫無關係,更扯不上貨幣是否貶值的問題,再多也富不起來,堆在屋裏看著就心煩,不如燒給胡丫頭兒!

一句話提醒了李靼子,他打開後門,不吭聲地把服務死者的東西往河岸上搬。若要比賽搬運,汪茵茵比他強若幹倍。此時的汪茵茵不計較了,不心疼了,心胸坦蕩,舍得。不一會兒,河岸上就堆起了一座“金銀山”,遮擋那個“拆”字的花圈也在其中了。李靼子和汪茵茵各拿一個打火機,從各個角度點燃,喊著胡丫頭兒,你請收下,敬你了!你走好!汪茵茵還說:“別記恨我罵過你,我們都是女人。”

火,迅速燒起來,在河風中歡笑,一會兒就燒成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一兩裏遠都能看見,煞是壯觀。人們匆匆跑來,但見李靼子和汪茵茵發怔地坐在河埂上,河水靜靜地流。

讓香蠟鋪一幹二淨的汪茵茵和李靼子,在麵臨房屋被拆遷的關鍵時候沒了轍,如今又走了胡丫頭兒,心中更沒有底了。是呀,自從那次鎮長帶著人,滿臉不悅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音信,根本沒有人來談拆遷的事,好像把他們遺忘了。而小巷的拆遷卻如火如荼,挖掘機在小巷兩頭忙碌,一步步向中間逼近,整條街道盡見廢墟。跟著汪茵茵堅守陣地的幾家已經開始動搖,主動去鎮政府簽字。一個可怕的念頭向兩口子襲來:強拆?

李靼子開始埋怨汪茵茵。

汪茵茵心裏也發慌,可她罵李靼子:“尿泡,怕死了你?天塌下來我頂著!”

像胡丫頭兒一樣,汪茵茵畢竟是汪茵茵,燒掉錢紙的當天晚上,她睡不著,一入睡又睡到大早晨,太陽曬到屁股。匆匆洗臉,吃飯,對李靼子宣布:她非保衛財產不被侵犯不可,她就不信開發商和政府真的不講道理!

李靼子早已失去了信心,對她的話很漠然。

汪茵茵說,她為自己的房子找保安,找一個能服她調遣、與她同心同德的男人來跟她一塊兒堅守。

李靼子懶得理她,心想,這蠢婆娘不知會瘋出個什麼結果來!

汪茵茵下鄉去,果然找來了一個。李靼子一看就驚直了眼,街坊鄰居也覺得玄乎——汪茵茵帶回的是窩囊的陳長生!

小有名氣的陳長生跟著汪茵茵來了。不來也得來,在汪茵茵麵前躲得了嗎?他是嚇破了膽。而他發著蒙,問:“做啥啊?”

“守窩,守我們的老窩!”這話說得含糊,還有點犯忌。不過,既然要說,就有汪茵茵的道理。

“守就守唄,反正屋裏沒有米下鍋了。”陳長生想,汪茵茵不會斷炊,守他個三月五月也行。

“快,動手!”汪茵茵喊。

“好!”陳長生答應得挺爽快。反正他是汪茵茵的服從者,無論汪茵茵要他做什麼,一律的“好”。鬧到後來,他也莫名其妙了:喂,這是幹什麼呀?把汪茵茵的內衫,衩褲,還有李靼子的衣物,用細繩穿在一起,橫掛在香蠟鋪的門額上,隨風飄飛,太新鮮了!陳長生名為“明星特困戶”,見識不少,他是心甘情願被汪茵茵奴役,誠心誠意地護衛汪茵茵。不知為什麼,大概難有接近女人的機會吧,或者汪茵茵野蠻加溫柔地對待他,使他對汪茵茵還頗有好感。於是,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個人的看法:“這樣行嗎?恐怕守不住。”

“烏鴉嘴!”汪茵茵罵,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有道理,心裏嘀咕:這陳長生一點都不弱智,比李靼子還強!因此,汪茵茵把沒有燒給胡丫頭兒的一大捆白紙抱在櫃台上,叫李靼子用大筆飽蘸墨汁,寫!寫什麼?李靼子問。汪茵茵說出了一句話:“老百姓要活下去,政府不能強拆房!”

李靼子唬住了,不敢寫。

寫呀!汪茵茵嚷:“你怕死了?”

這陣勢胳膊扭不過大腿,李靼子照吩咐寫了。白色的紙,偌大的黑字,汪茵茵和陳長生搭起高板凳一掛上去,立刻就引起了轟動。很快,鎮政府的人來了,厲聲嗬斥:馬上撤下來!不撤?幾刀將繩子割斷,把黑字白紙扯得粉碎,並且說:再寫,公安局派人來!然後開車走了。

汪茵茵才不怕呢。被冷落了多天的汪茵茵反而來了興致,叫李靼子繼續寫,再掛,白紙有的是,細繩她買得多,李靼子不是想當書法家嗎?就多練練字。果然,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再毀,再一次嚴厲警告。汪茵茵徹底豁出去了,她說:“去派出所就去派出所,都在那兒吃飯,省得燒鍋!”

那條爆炸性的橫幅又用細繩掛上去了。沒有人再來找汪茵茵,又陷入了冷戰。到了晚上,陳長生說,他該回去了。

“回哪兒去?”汪茵茵說,“就在這裏和我守,都睡在這兒!”

汪茵茵說怎樣就得怎樣,把沙發拖出來,容不得陳長生反抗:就和她一塊兒睡沙發。當然,是背靠沙發打瞌睡,一人占一頭,井水不犯河水。她怕夜裏被強拆,嚴防死守。

對於汪茵茵的出格安排,李靼子有醋勁兒,要不然,就不是男人了。他一肚子的氣,卻無可奈何,幹脆想橫了,去床上睡覺,一了百了。其實,他睡不著。

汪茵茵和陳長生如臨大兵壓境。他們相安無事,也無人來拆房,平平靜靜。第二天,大概是見慣不驚,膩了,毫無反應。第三天,熱鬧了,鎮政府管拆遷、管治安的工作人員都來了,並且叫來了派出所的警察,大概真有手銬。

汪茵茵也要拚了。於是,幾句話不合便發生了衝突。陳長生看見汪茵茵不利,他居然心痛,啥也不顧,上去了。恰在此時,幾個下來暗訪的市電視台記者,突然亮起家夥,對準上麵的橫幅和下麵的官與民的衝突,一個勁兒地拍攝。鎮政府的人心想:糟了!還沒采取措施,縣委書記由鎮黨委書記、鎮長陪著來視察拆遷工程,也恰好經過……這樣一來,問題嚴重了。

縣委書記非常生氣,責令鎮黨委和鎮政府按照拆遷政策,合情合理地處理拆遷問題,絕對不準留下不良的後遺症。

鎮政府頭痛了,開發商也脫不了幹係。汪茵茵做夢都沒有想到,她真成了拆遷中的巾幗英雄。那些最早簽字,注定吃虧的房主重新得到了相應的補償,而李靼子和汪茵茵則相當破例優厚:既免差價換住同麵積的安置房,房號由汪茵茵選,又給他兩口子買了社保,還補償了一大筆因不能經商的賠償款。拆遷圓滿解決,拆遷戶皆大歡喜。

汪茵茵滿足了,李靼子在滿足中覺得邪乎,太不可思議了。陳長生呢,得到了汪茵茵難得的溫柔和感激,讓他喝了酒。他喝醉了,汪茵茵也醉了,人麵桃花。汪茵茵還送了他一程路。他也滿足了,還有點留戀不舍。

陳長生再次過著他的“明星特困戶”生活。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兩三個月了,到了桃花水漲的季節。

拆掉香蠟鋪借住在外的李靼子和汪茵茵拿到了新房的鑰匙,養老的社保也給買了,年齡到了有退休工資,補償的錢到了位,還能不慶賀慶賀嗎?汪茵茵堅持:慶賀就得把陳長生叫來!

陳長生這一來就拾到了幸運的花籃。他說,如果不是胡丫頭兒,他不會遇上汪茵茵。這話是什麼意思,隻有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