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通牒(一)(1 / 3)

夫妻會不會成為仇人?會不會萌生仇殺之心?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種事情幾乎是難以想像的;兩個人沒有感情——那絕不是一般的好感——就成不了夫妻。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即使相互發生一些摩擦,也不至於結仇,更不可能產生仇殺的心理。何況是有著或是曾經有過非同一般的情感的夫妻呢?

可是,就是這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遇到的事情,偏偏叫江行童遇上了。當秦香蜜站在江行童的臥室門口,手指著他,咬牙切齒地發誓要殺死他的那個時候,她的表情,她的語氣,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無一不充溢著仇恨;而江行童此時對妻子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反感和厭惡裏,也早已沒有了一絲一毫的夫妻成分。幹脆這樣說吧,一個陌生人的非常卑劣的舉止,也不至於讓江行童反感厭惡到這種程度。

“……我告訴你,我要是再發現你和她在一塊兒,我就捅死你!我說話向來算數!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殺,我肯定說到做到!”

這些話和她平時說的那些話一樣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不過,那種溢於言表的仇恨卻是一點兒不剩地都表達出來了。

究竟怎麼了?秦香蜜發現了什麼?

好象是第三者作怪。

“我要是再發現你和她在一塊兒……”

顯然,那個和江行童在一塊兒的“她”是一個女人。“在一塊兒”?這是什麼意思?在什麼地方在一塊兒?怎樣在一塊兒?耐人尋味。

江行童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塊兒”,確實有婚外戀的嫌疑。但是,如果江行童果真有外遇,那麼,當秦香蜜歇斯底裏地叫喊“我要是再發現你和她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為什麼沒有生出絲毫的驚慌和愧疚,有的卻是那種難以形容的反感和厭惡呢?

二“她……”

“她”,叫迎梅,四十多歲,比江行童整整小十歲。

迎梅家住華龍小區四十號樓,江行童家住三十八號樓,中間隻隔著一棟三十九號樓。三十八樓前是小區的公共小公園,在當時全市的住宅小區中,有小公園的大概隻有華龍小區一家。小公園南北寬四十米,東西長八十米。東部有個圓型噴水池,池中有假山。噴水池一圈和公園四周是各種樹木,有喬木,有灌木,多數開花,而且開花季節不同,可見當初在設計上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公園東麵是一片鋪磚的空地,安裝了一些健身器械。再往東就是一長溜樹林了,清一色的加拿大楊,最細的也比碗口粗,亭亭玉立,鬱鬱蔥蔥。孩子們喜歡在裏麵追逐打鬧,幾個老人天天清晨在裏麵溜鳥,綠陰鳥啼,真叫人賞心悅目。

這樣一個地方,自然會吸引人。每天早晨和傍晚,不僅是在華龍小區住的人,外邊的居民也喜歡來這裏鍛煉,散步。江行童早晨不出來,在家裏做“床上八段錦”和一套自創的健身操。晚上吃完飯則必須到小公園走上一個小時或者是三十圈。(計算方法不同,運動量差不多)然後再活動活動腰腿,打兩遍太極拳。偶爾哪一天沒有出來活動,就覺得肚子發漲,渾身上下不舒服。所以,每天晚上在小公園散步的幾個人中,江行童算是雷打不動的一個。即使下著雨,打著傘也得出來。

迎梅和她丈夫錢磊也經常在晚飯後到小公園散步。迎梅是想減肥,盡管看不出來她有多胖。大概女人們總是害怕自己胖了,即使不肥也想減肥。錢磊是個汽車司機,挺著個十分顯眼的啤酒肚。對他來說,多走走路,多活動活動,無疑是大有好處的。

晚上常來小公園散步的基本上就是那些人。多時十幾個,平時七八個。時間一長,江行童跟迎梅,錢磊自然而然就認識了。錢磊是個撲克迷,江行童也喜歡打撲克。熟悉了以後,有時散步結束,便湊起四個人,在小公園的路燈底下攉上一輪兩輪。一來二去,錢磊和江行童成了“攉輪子”(三副牌的升級)的好搭檔。兩人配合默契,往往一把很糟的牌(利用對方的錯誤)也能打贏。

上班的人幾乎不來小公園,可能工作忙顧不上吧。江行童上班的時候就沒有進過,盡管小公園在他的窗戶底下。現在常在小公園散步的幾個人都退休了,退休的人聊天有個特點,話題廣泛,從古到今,天上地下,中國外國,漫無邊際。有些話題你連想都想不到。不過七八個十幾個人聚在一塊兒聊,那就沒法走了。所以通常是兩三個結成一夥,每一夥的成員並不固定,往往走著走著就改變了組合。於是話題也隨之變換。

江行童當過雜誌主編,報社總編,在這群人裏頭算是喝墨水比較多的。人們願意跟他結夥走。有時其他夥裏遇到了難題或發生了爭執,就會等著或追上他在的那一夥,向他請教或是讓他裁決。

“老江,我說武則天剛開始是李世民的妃子,後來才跟了李治。老魏不信,硬說父子倆不可能娶一個女人,你說到底是不是?”

江行童便把武則天被選入宮,以及後來出宮入報國寺修行,最後又被李治迎回宮裏的經過講了一遍。特別指出,武則天剛入宮的時候在名義上確實是李世民的妃子。而在事實上究竟是不是李世民的妃子,他不能妄加判斷。因為他沒有看到過確切的史料記載。

一場爭論於是結束,幾個人聽得心服口服,就是不大過癮。他們想聽的是老子兒子同娶一個女人的詳細情節,而江行童恰恰對此沒有興趣,他很少談論別人的隱私。連對古人都是如此,對周圍的人便可想而知了。

江行童不是個好為人師的人,不喜歡告訴別人什麼或是教會別人什麼。這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幫助。他感興趣的是探討問題,以獲取新的認識和知識,也喜歡聽別人講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尤其喜歡聽過去的生活——不是電影和大部分文學作品中的那種生活,而是來自社會底層的真實的生活。比如有一次他和老王聊起了土改的事,據老王說,劃地主是矬子裏頭拔將軍,反正每村都得有地主。他們村最富的那家隻有六十畝地,要在別的地方根本夠不上地主。可是他們村再找不出更富的人了,就把他家劃成了地主。聽了這件事,江行童一連和老王走了四五天,把老王肚子裏的那一點兒幼年的記憶都掏出來了。

認識了錢磊迎梅夫婦之後,他們也經常結伴散步。錢磊在,江行童和他們兩口子一齊走。錢磊不在,江行童有時和迎梅走,有時又有別人加入。迎梅是個極好的聊天夥伴,和她邊走邊聊,常常走過一個小時了還不覺得。

三“在一塊兒……”

小公園的北麵是三十八號樓,也就是江行童住的那棟樓。江行童在一單元二層,站在陽台窗戶跟前,就能和小公園裏的人說話。

小公園西麵是四十一號樓,南麵是四十五號樓。從這三棟樓上每一個對著小公園的窗戶裏,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小公園裏的一切。也就是說,在小公園裏散步的每一個人,無一不是處在“眾目睽睽”之下。江行童和小容一齊散步,自然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既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還能叫作“在一塊兒”嗎?當人們特別指出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在一塊兒”時,那幾個字不是具有著一種特定的,心照不宣的神秘含義嗎?

所以,從邏輯推理的角度上看,江行童和迎梅的“眾目睽睽”之下的散步,是不應該輕易地稱作“在一塊兒”的,更不應該成為秦香蜜要拿刀子捅江行童的理由。秦香蜜所說的那個“在一塊兒”,應該是比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齊散步更為嚴重的事實。

邏輯推理的結果就是如此。

秦香蜜所說的“在一塊兒”果真是這樣嗎?她真的發現了比“眾目睽睽”之下一齊散步更為嚴重的事實了嗎?

“我一回來就聽好幾個人跟我說了,你天天晚上和那個女人一塊兒走……”

這是秦香蜜的原話。她並沒有發現更為嚴重的事實,她所說的“在一塊兒”,指的就是江行童和迎梅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散步。

既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散步能夠成為仇殺的理由,那麼,散步時聊天的內容就變得關鍵和重要起來了。如果說江行童和迎梅的聊天中有那種特殊的內容——隻有關係曖mei的男女的談話裏才會出現這一類內容,這就說明,江行童和迎梅除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齊散步這種“在一塊兒”之外,還有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為人知的另一種“在一塊兒”。

在這裏,關鍵就在聊天的內容上了。我們且看一看,都是些什麼樣的話題,能叫江行童和迎梅在散步時聊得那麼投機,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

四“你認識我公公?”

江行童和迎梅以及她的丈夫錢磊剛認識的時候,在小公園見了麵不過是禮貌性地問候一聲,打個招呼。比如“吃了飯了?”“吃的啥飯?”“走幾圈了?”諸如此類。沒有更多的話資可談,因而也不在一起走。讓他們進一步熟悉起來的,是一個他們雙方都認識的人,一個已經過世的人——迎梅的公公。

江行童住三十八號樓一單元二層,樓下一層住的是宙國。江行童跟宙國可是老相識了。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七0年,從煤礦回來的江行童被招工招到了雲城鋼鐵廠,在煉鐵車間當鑄床工。當時還沒有投產,煉鐵車間被調去鋪廠裏的鐵路專用線。車間領導讓他寫一篇報道,把成績宣揚出去。那時候全國上下都十分重視宣傳報道,哪個地方,哪個單位的先進事跡一旦上了廣播或是報紙,這個地方,這個單位的主要領導就極有可能飛黃騰達。

江行童寫的這篇報道與那些流行的千篇一律的報道不一樣,他對什麼穿鞋戴帽那一套結構方式,還有那些用爛了的套語非常反感,開門見山頭一句就是;“兩條鐵軌象兩條長蛇,蜿蜒著爬向看不見的遠方……”

這篇報道被廠廣播站連續廣播了一個星期。(廣播員就是秦香蜜,這篇報道似乎激發了她的激情,她的朗誦變得聲情並茂,與念其他稿件時平白的,毫無生氣的語調大不相同。)後來又刊登在《雲城日報》上。江行童很快調到了廠政治部宣傳科,後來又成為宣傳科的臨時負責人。

江行童到宣傳科後,下基層了解情況的第一站是原料車間,原料車間的黨支部書記就是宙國。那時江行童二十歲,宙國三十多歲。江行童在雲城鋼鐵廠呆了十年,和曆任廠級領導及中層幹部都很熟悉。宙國後來也調離了雲城鋼鐵廠,分別十多年,沒想到在華龍小區三十八樓又作了上下樓的鄰居,宙國與江行童都感到一種意外的喜悅。

宙國也是晚上在小公園散步的基本隊員。可能是叫習慣了,至今見了江行童還是叫“小江”。而江行童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仍然叫他“何書記”。

這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天氣還不太熱。迎梅出來時拿了個墊子夾在樹叉上,準備走累了好在水磨石條凳上坐著歇歇。宙國走了幾圈不想走了,就把迎梅的墊子拿下來墊著,坐在條凳上跟別人聊天。過了大約二十分鍾,迎梅也不走了,想坐卻沒有了墊子。其實她早就看見墊子在宙國屁股底下哩,隻是不好意思明著要,便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問:“我放在樹叉上的墊子哪兒去了?誰看見了?何大爺,您看見了嗎?”

宙國就是笑,指著迎梅站了起來。

“你這個迎梅呀!要墊子就說要墊子,裝模作樣問這個見你的墊子沒,問那個見你的墊子沒。這麼大個墊子,我坐著你看不見?還專門來問我?”

周圍的人都笑。

迎梅一本正經地說:“我真沒看見,以為叫誰拿走了哩。要知道是您坐著,沒丟,我早不問了。我不是跟您要墊子,您快坐吧!您坐著小偷就拿不走了。”

宙國用手指點著迎梅:“明明是趕我起來跟我要墊子哩,還說是讓我坐著看墊子——你那個心眼兒呀,比你公公還多哩!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公公有心眼兒,找來的兒媳婦更有心眼兒!”

看來宙國跟迎梅早認識。迎梅口齒伶俐,宙國也風趣幽默,逗得人們哈哈大笑。江行童這時正走過來,隨便問了宙國一句,迎梅的公公是誰?宙國十分意外地盯著江行童看,過了一會兒才說;“咋?你不知道?我以為你早知道哩!她公公就是石錢磊,石胖子!203!你忘啦?那時侯你也在雲城鋼鐵廠哩嘛!”

見江行童點頭想起來了,宙國接著說;“他姓石可是瞎姓哩!老天爺給他安姓安錯了。他一點兒也不實。他該姓孔,渾身上下都長著窟窿眼兒!”

又是一陣大笑。

迎梅瞪著宙國;“我公公咋得罪您啦?您罵他不怕他半夜來找您?快走吧快走吧,蘭菜花喊您吃元宵哩,您沒聽見?”

四十歲以上的人大概還能記得,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一出話劇叫“箭杆河邊”。“蘭菜花”、“何支書”都是話劇中的人物。地主婆“蘭菜花”為了拉攏“何支書”,三天兩頭請“何支書”來家吃飯。劇中的那句台詞“何支書!吃元宵嘍……”在當時幾乎家喻戶曉。

一個“蘭菜花”又把人民逗得前仰後合。

宙國笑得說不成話,隻能用手一個勁地指迎梅:“你個……灰女子……你個……灰女子……”

第二天晚上散步,迎梅見了江行童沒有象往常那樣客套地打招呼,開口就問:“你認識我公公?”

石錢磊也在雲城鋼鐵廠呆過幾年,怎麼能不認識呢?江行童是一九七0年去的,石錢磊是一九七三年去的。他是跟新任廠長一塊兒去的,一去就是廠辦公室副主任。

石錢磊身材高大,一米八幾的個頭,體重二百零三,“203”這個綽號便由此而來。

雲城鋼鐵廠的幹部是從各個單位調來的,相互間多不認識。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多數幹部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有一副“官架子”。石錢磊卻不是這樣,一天到晚總是嘻嘻哈哈,再加上臉圓,肚子大,活脫一個大肚彌勒佛。

石錢磊對領導點頭哈腰,跟同事稱兄道弟。見了比他小十幾歲的江行童,也是又摟又抱,親熱得不得了。因為他和江行童算是同行。

“小江,寫得好,寫得好!真是個秀才……真是個秀才……”

石錢磊從不發號施令,就是對他手下的工作人員也是如此。“小崔,辛苦辛苦幫忙打打這個文件吧!我不會打,我要是會打,我就自己打了。”

小崔是廠辦的打字員,打字是她的本職工作。石錢磊對自己手下的打字員尚且如此,對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石錢磊人緣極好,上級領導對他更是倍加欣賞。過了幾年,廠長到了財貿政治部,他也跟到財貿政治部。後來又到了市委行政辦公室當了副主任。

江行童與迎梅夫婦認識之時,石錢磊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所以迎梅現在提起她的公公,已經沒有多少悲傷,更多的是惋惜和懷念。市委行政辦公室副主任是個手眼通天的肥缺,管車,管油,管機關食堂,管機關福利。掌握的都是實權,到哪兒辦事都是一路綠燈。比如錢磊和迎梅搞對象之時,煤炭經銷處正在鼎盛時期,一個月連工資帶獎金上千元。而一般的企事業單位多不過幾百元。迎梅的父親是水利局的幹部,迎梅參加工作時去了水利局下屬的預製廠。等錢磊和迎梅的關係確定下來,石錢磊到煤炭經銷處跑了一趟,就把迎梅給調到煤炭經銷處了。要知道那可是個連副市長副書記說話都不大管用的地方啊!

煤炭經銷處紅了幾年就不行了,單位基本癱瘓,人員回家,每月隻給三百元生活費。迎梅再想動一動卻動不了了。如果石錢磊還活著,怎麼能叫最小的兒媳婦在那個奄奄一息的破地方受罪?

石錢磊的大兒子在市委,二兒子在體委,三兒子在市公安局交警隊,四兒子在民航。大孫子在市委車隊當隊長,二孫子在公安局。四兒子就是錢磊,是石錢磊最疼愛的老疙瘩。當初調錢磊進市委給副書記開車,錢磊不想伺候當官的,這才去了民航當了管理員。兒子,孫子,個個都是好單位好工作,都是石錢磊給安排的。石錢磊死了,家裏的擎天柱倒了,一切都難以改變了。

迎梅性情開朗,心胸豁達。雖然每月隻有三百塊錢生活費,卻從未見她愁眉苦臉哀聲歎氣。哥嫂侄子都沾了公公的光,她也沾了一回。她的女兒微微就沒有這個福氣了。迎梅一點兒也不妒嫉。“誰讓咱生得晚?誰讓微微生得晚?”她不埋怨公公,倒是時時念叨公公的好處。她回憶起公公的許多往事,讓人聽了忍俊不禁。

五“你咋不早說?”

華龍小區是一九八六年建成的,是當時雲城市最好的小區。許多市領導,還有各區各局的領導都搬到了這兒。石錢磊要了四十六號樓三層的一套房自己住,又在對麵的四十號樓五層弄了一套兩居室準備給小兒子結婚。那時侯樓房十分緊張,能分上樓房的多是四十歲上下的人,而且都是有門路有本事的人。隻有極少的幹部子弟才能一結婚就住樓房。錢磊還沒結婚就有了新樓房,可見石錢磊的本事有多大了。

爺兩個住前後樓,吃飯卻不在一塊兒。以老伴兒的意思,就不叫小兩口開夥了,跟她和老頭子一塊兒吃。攏共四個人的飯,再分兩攤做,不值得。石錢磊認為不妥,自己本來就偏心小兒子,再和他們小兩口一塊兒起夥,其他三個兒子難免要有意見。日久天長不但影響兄弟們的關係,也影響父子母子關係。

老兩口雖然不和小兒子兒媳一起吃飯,卻三天兩頭叫他們來拿這拿那。四十號樓在北,四十六號樓在南。兩棟樓的距離是三十米(現在可沒有這麼寬的樓距了)。石錢磊站在廚房的陽台上,看兒子家臥室的陽台看得清清的。

“四虎——你媽做菜做多了,你過來端點兒!”

每次喊兒子,石錢磊就推開廚房陽台的窗戶,扯開嗓門吆喝。

“四虎——吃蘋果不?過來拿來!”

他就那麼窗戶對窗戶大聲喊,也不管別人討厭不討厭。時間長了,倒是錢磊迎梅拿起心來,怕鄰居們說三道四,時時注意父親家廚房陽台的窗戶。隻要窗戶一開,就看父親是不是在陽台上。(石錢磊不做飯不刷碗,連棵蔥也沒幫老伴剝過,沒事從不進廚房)如果在,錢磊不等父親吆喝就趕緊說一聲;“爹,我過呀!”

錢磊的聲音雖比平時說話大一些,畢竟還是“說”,不象父親那樣扯著嗓門喊,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有一回石錢磊下班晚了半個鍾頭,回家發現老伴不在家,猛然想起老伴大清早就去二兒子家了。老伴不在家,自然沒有現成的飯菜。石錢磊後悔沒在機關食堂吃,司機把他送到家就走了,現在想去食堂也去不成了。

石錢磊走到廚房的陽台上推開窗戶。錢磊和迎梅誰也沒有注意觀察父親家的廚房陽台,不是他們忘了觀察,而是已經過了觀察時間。半小時前迎梅還溜了一眼公公家的陽台,沒有情況。既然這個時候了還沒有情況,那就不會有情況了。倆人開始做飯。

“四虎——你家有飯沒?你媽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還餓著哩!”

錢磊迎梅都不曾料到父親會在這個時候喊,他家的廚房朝西,看不見父親家,父親喊什麼也沒聽清。錢磊趕緊跑到臥室陽台,這時石錢磊開始喊第二遍了。

“四虎——你家有飯沒?你媽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還餓著哩!”

錢磊讓父親氣笑了,那麼大歲數了,還象個小孩子。“我還餓著哩”,象五十多歲的人說的話嗎?

“爹,您過來吧!”

他今天的聲音比往常大,差不多也算喊了。

石錢磊爬上四十號樓五層兒子家,累得氣喘籲籲,坐在沙發上喘氣。一眼看見茶幾上有一盤剛出鍋的溜肥腸,伸手端了過來。

“四虎,有啥飯?快拿來!”

錢磊拿盤子盛來幾個溜熱的饅頭,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

石錢磊正嚼著肥腸,等不及給拿來筷子,手捏住一片肥腸,一仰頭一張嘴,肥腸就掉進嘴裏了。邊吃邊誇兒子的手藝。錢磊沒白當這個管理員,跟廚師學了幾道拿手菜,溜肥腸就是其中之一。這盤溜肥腸做的,無論是色、香,還是味,都跟高檔飯店裏的難分上下。

迎梅又端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最合適的應急菜,快,而且拿得出手。

“爹,您餓您就先吃吧……”

“還用你讓?我早吃上啦!”

迎梅剩下的話沒法說了,說也沒用了——那一盤溜肥腸已下去三分之二,看公公那架勢,不吃幹淨了是不會罷休的。

石錢磊果然吃了個幹淨,抹抹嘴說:“四虎,這溜肥腸做好啦!趕明兒再給我做一回去,比你媽做得還好哩,我看她咋說?”

沒人應聲。石錢磊這才看出兒子不高興。

“四虎,咋啦?”

“您說咋啦?您全給吃了,我們吃啥?”

石錢磊說;“你倆還沒吃?”

錢磊說:“您來的時候還沒做好哩,能吃?”

石錢磊不信:“迎梅,你們真沒吃?”

迎梅比錢磊會說話,笑嘻嘻答道:“爹,不咋。明天我們再買。這回多買點兒,給您和我媽送一大碗過去。”

石錢磊瞪著兒子:“你這孩子!你是啞巴?不會說話?你咋不早說?這會兒咋辦?我都吃了,吐又吐不出來。就是吐出來也不能吃了——明天不用你們買,我買!”

臨出門還一個勁埋怨;“你這個孩子,咋不早說?”

第二天下午,錢磊下了班剛進家,就聽見了父親的吆喝。趕緊走到陽台跟前,父親家的廚房陽台上沒人。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見父親在自己這棟樓底下站著,身邊停著小車,司機從伏爾加的後備箱裏提出一個麻袋。

錢磊下樓扛上來半麻袋東西,往外一倒,一大堆冷凍肥腸,足夠三十多斤。

迎梅驚叫道;“我的媽呀!這些些,能吃了?”

錢磊說;“我爹說了,給你媽拿去一半,剩下的讓你吃個夠。吃完了,我爹再去肉聯廠弄去。”

還有一件事,讓江行童聽了忍不住想笑。

錢磊和迎梅訂了婚,按當地的風俗,訂婚後男方要給女方送彩禮。梅花表已經有了,石錢磊想給迎梅買一輛鳳凰錳鋼小二六坤車。可是五金交電公司沒貨,隻有二八型錳鋼鳳凰男車。鳳凰錳鋼自行車在當時是自行車中的極品,價格也很可觀——二百九十多元,普通人半年的工資。那時候自行車都是憑票購買,那種票隻對單位不對個人。大單位能給十幾張,小單位隻給一兩張。

石錢磊怕女方家誤會,等不上二六坤車,就先買了一輛二八男車。反正是買上車了,女方家挑不出理了。

車是好車,可惜太大,不適合女孩子騎。小容把新車放在家,還騎自己那輛舊車。

過了半年,五金交電公司有貨了,石錢磊又弄了一輛二六坤車,想把那輛二八男車換回來。迎梅不願意給,錢磊沒有自行車,上下班都開單位的雙排座130輕卡,按說用不著自行車。一來錳鋼車價格昂貴,二來迎梅考慮給錢磊留一輛車,總比沒有強。

迎梅跟石錢磊裝起糊塗來了,說:“爹,那輛大鳳凰不是給四虎買的嗎?還換啥?”

石錢磊說;“他有130哩,用不著自行車。”

迎梅說:“爹,看您說的!汽車能代替自行車?我要是想和四虎去公園轉轉,能騎著汽車滿公園跑?”

兒媳婦耍起賴皮了,公公有什麼辦法?隻好說:“留給四虎也行,你們得還錢。一個月還二十塊,啥時候還完啥時候算。”

迎梅滿口答應。

石錢磊喜歡打麻將,晚上在家沒事,常叫錢磊迎梅過來陪他打幾圈。迎梅不想還自行車的錢,就在麻將上做起了文章。她和錢磊商量好暗號,兩個人你打我胡我打你胡。石錢磊除非牌特別好偶爾胡個一把兩把,基本上不開胡。

“真他媽的背到家了!耍了幾十年了,我就不信贏不了兩個毛孩子!”

越輸越不服氣,越不服氣越輸。就這樣玩一次輸一次。輸二十幾塊,頂帳了;輸三十幾塊,頂帳了。過了三個月,把那輛二八錳鋼鳳凰輸光了。

石錢磊終於發現了秘密。有一次錢磊放著個孤三條不打,把七八九擱成一副的九萬打了,讓迎梅成了一條龍。石錢磊按倒兒子的牌一看,立刻惱了。

“我說你倆咋老贏哩?你倆搗鬼!以前贏的都不算!車錢還得還!一個月二十!四虎,你聽見沒?不還我可不依你!”

錢磊一個勁笑,等父親叫完了才說;“爹,您真賴氣,跟我們還耍賴哩。”

石錢磊差點兒蹦起來:“啥?我耍賴?弄了半天還是我耍賴?四虎媽!你過來給評評理!他倆捏鬼贏我,還說我耍賴!我看這世界沒理可講啦!”

那娘三個早笑成一堆了。

迎梅說起公公簡直是口若懸河,涉及到男人們經常議論的一些話題,她往往也能參與其中,有時甚至能說出令人刮目的見解。

一次,宙國、老魏幾個人不知怎麼說起了*。這是一個能引起江行童的興趣的話題,盡管他對那場運動沒有一點兒好感。他參加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害了別人,自己也深受其害。

*爆發那年江行童十六歲,上初中三年級。他當過紅衛兵,抄過“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黑幫”,“地主分子”的家。這些人,有他的老師,有他的同學,有他家的鄰居,有他父親的同事……那是一場真正的惡夢,令人不堪回首,更叫江行童痛心疾首。

江行童本來以為,在*這個話題上與迎梅沒有什麼可談的。迎梅比他小十歲,*時她才六、七歲,能懂什麼?出乎江行童意料的是,迎梅關於*的回憶不僅使他震驚,他也從中深受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