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確切了解別人可能產生的想法,江行童進行換位思考。假設和迎梅一起聊天散步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他會作何感想?
他會好奇地觀望或窺視嗎?不會,絕對不會。他從不去注意誰和誰交往,遇到在一塊兒說話或走路的男女總是避開,看都不看一眼。
他會去關心“他們”的談話內容嗎?會去打聽那些內容嗎?也不會。他對別人的隱私都絲毫不感興趣,更何況是一般的交往呢?
他會把“他們”當作話題與別人探討議論嗎?同樣不會。他從不參與這樣的議論,聽到這樣的議論趕緊走開,聽都不想聽。
換位思考的結果依然於事無補,他是江行童,僅僅是江行童。他不是別人,也代表不了別人。他不注意別人的交往,並不意味著別人同樣不注意他的交往;他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並不意味著別人對他的隱私(如果他有隱私的話)不感興趣;他從不議論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不議論他;
總之,他的心理既不能代表別人,也不能影響別人。
宙國那一天向他提問的情景又浮現出來。宙國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秘密的人,他尚且起了疑惑,更何況其他人呢?
江行童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當。的確,即使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長時間的一起散步聊天也是不妥當的。不能再象以前那樣經常和迎梅一塊兒走一塊兒聊了,他開始尋找逐漸疏遠迎梅,而又不會引起迎梅誤解的方法。
可是秦香蜜對他的要求卻遠不止如此。
“我可告訴你!從明天開始,你不許再和那個女人一塊兒走!不許你再跟那個女人說話!別再讓別人在你背後指手畫腳!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秦香蜜沒有進江行童的臥室,站在門口,一隻腳在門裏一隻腳在門外。
江行童不想跟她再吵了,不看她,也不吭聲。
秦香蜜站了一會兒回自己的臥室了。
他們是什麼時候分開住的,江行童記不清了,大概五、六年了吧。
十二“你還要不要臉?”
又到了散步的時間。秦香蜜自己先下樓了,江行童故意拖延了十幾分鍾,站在窗戶附近樓下的人看不見的地方,觀察著小公園的情況。
散步的人陸續出現,迎梅出來了。過了一會兒,錢磊也出來了。夫婦倆會合後就一起邊說著話邊走。
江行童等待的正是這種情況。如果錢磊今天不出來,隻有迎梅一個人,他是不打算進小公園的。他擔心迎梅一旦再跟他聊起什麼事,他就不容易擺脫了。有錢磊在,他可以故意裝出不願意打擾他們夫妻的樣子,打個招呼就自己走自己的,不和他們一塊兒走。
秦香蜜的命令是不許跟迎梅說話,這一條很難做到。見了麵總不能裝作不認識,連個招呼都不打吧?那樣不是更容易招來猜疑和議論嗎?
江行童走進小公園,同錢磊夫婦會麵後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走了幾圈,錢磊坐到水磨石條凳上接電話,迎梅便放慢腳步,等著後麵的江行童。
江行童和老魏,老董一塊兒邊聊邊走,當他們趕上迎梅,迎梅就加入進來了。江行童有些心慌起來,害怕老魏老董一旦離開,隻剩下他和迎梅兩個人,那時侯他可就進退兩難了;繼續和迎梅一起走吧,別人會議論,秦香蜜要跟他吵。立即離開吧,勢必引起迎梅誤解,以為他對她有了意見,不願意和她一起走了。
江行童心不在焉勉強走了一圈,推說要去買電池,離開小公園朝小賣部方向走去。順著小賣部前頭的水泥路一直向南走出小區,又穿過一個小區走到了迎賓路。這是條大街,車水馬龍,嘈雜混亂,遠不如小公園安靜,安全,空氣好。
在迎賓路上走了個來回,回來已經九點半了,小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了。
江行童上樓掏鑰匙開開門,在門廳裏換拖鞋。秦香蜜在客廳看電視,聽見江行童進門,走出客廳對著江行童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還要不要臉?”
尖利的聲音在客廳裏震蕩,這麼大的聲音,樓上樓下都聽得見。
江行童才換了一隻拖鞋,血直往頭頂上湧。
“我告訴你不許跟那個女人說話!你怎麼還說?你和她是不是離不開了?要是離不開你就說話,你打算怎麼辦?”
江行童什麼也不想說了,冷冷說道:“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秦香蜜深感意外,愣了片刻之後又大叫道;“你個不要臉的!你還回來幹啥?你咋不找她去?你咋不跟她睡去?老了老了還不要臉,我都跟著你丟人!”
“你才不要臉!”
江行童簡直要氣炸了,大吼一聲走進自己的臥室。“咣”地一聲摔上房門擰死,那巨大的撞擊聲整棟樓都能聽見。
巨響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電視裏的聲音在不識趣地聒噪。
十三“你現在就滾……”
江行童沒有再出去洗臉洗腳,也忘了脫衣服,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著的。
早上七點,來小公園晨煉的人放的音樂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爬起來,準備去廁所。一開門,秦香蜜站在門外。從表情上看,如果不是江行童恰好這時開了門,她就要砸門了。
“江行童,啥也別說了。這房子是我的,你現在就滾!”
江行童明顯地感覺到,此時在他胸膛裏的不是心髒,而是一塊冰。他冷笑著說:“在沒有正式離婚之前,所有財產都是夫妻雙方的共有財產,你沒有權力趕我走。”
“那就離婚!離婚!”
“離婚用不著吵,該到哪兒辦就到哪兒辦吧。”
秦香蜜瞪著江行童,臉色鐵青,半天沒有說話。
江行童進了衛生間。
秦香蜜氣急敗壞地穿戴完走出家門,防盜門重重地摔進門框裏。
上午九點半,坐在母親身邊的江行童還象往常一樣笑容可掬。兩年前父親去世之後,江行童要把母親接到自己家來,母親還沒有忘記十多年前秦香蜜跟江行童鬧離婚的事,說什麼也不來。老二,老三也要接,母親誰家也不去,非要到養老院。兄弟幾個隻好挑了一家養老院把母親送去了。
母親在養老院過得還算不錯。一間房三個人,有電視,有服務員服侍。早晨有牛奶雞蛋,中午是米飯饅頭包子燴菜,晚上是粥和小菜。每天的飯菜基本不重樣,一個星期吃一次餃子,住養老院確實比一個人住家裏好。兄弟幾個輪著來看望,拿來的水果糕點飲料多得沒有地方放,經常得叫同屋的夥伴和服務員幫著吃。
江行童兩天前才來看過母親,弟兄幾個一般都是一星期去一次。按正常情況,江行童應該在下星期再來,他今天來,是因為發生了特殊情況。
坐到十點半,江行童正要告訴母親自己準備去上海,這時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妹妹小五子打來的。
“大哥,你們是咋回事呀?大嫂剛從我這兒走,說非要和你離婚不可,大哥,到底怎麼啦……”
小五子連說帶哭,聲音很大,母親都聽見了,臉色驟變。
江行童說;“小五子,她就是那麼說說,沒事……”
小五子打斷江行童的話,哭著說:“這次是真的,她說你和那個女人天天在一塊兒,她下決心要跟你離婚。她回到家就要把你趕出去,不讓你進家。大哥,她要是真趕你走你去哪兒呀?大哥,你就服個軟說兩句好話吧,啊,大哥,你就聽我一回吧,大哥……”
電話裏已是泣不成聲。
江行童隻好說;“小五子,我知道了,我現在在媽這兒呢,一會兒回去我就跟她說。”
小五子突然止住哭聲,勉強用鎮定的語氣說;“大哥,你告訴媽,我明天去看她。你一定聽我的,跟她說句軟話,啊?行了,我掛了。”
江行童裝起手機。他本來想編一個去上海的理由,現在不用編了。
“她又跟你鬧了?”
江行童點點頭,等著母親問“那個女人”的事,可是母親沒有問。
“她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啊?上一回就把我和你爸爸鬧得半個月吃不下飯……看她年輕的時候不是挺好嗎?是不是咱家運氣不好,好人來咱家也得變壞?”
母親兩眼含著淚光,直勾勾地對著前方自言自語。
母親所說的“上一次”,已經過去十幾年了。
一九七九年,江行童從雲城鋼鐵廠調到市文聯編輯部當編輯。家還在鋼鐵廠住,每天要騎自行車往返四十多裏。一九八0年,文聯給他分了一間互助裏的平房,他家搬到市裏。就在這一年,秦香蜜也離開鋼鐵廠,調到雲城市建設銀行。
在互助裏住了將近五年。到了一九八六年,秦香蜜從建設銀行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樓房,平房就閑下來了。秦香蜜把它租了出去,一個月五十塊錢,相當於一個人的工資,家景頓時顯得寬裕了許多。
又過了將近五年,一九九0年,小五子的兒子,也就是江行童的外甥冬冬,到了上學的年齡。小五子的婆家也是雲城鋼鐵廠的,小五子的丈夫是雲城鋼鐵廠的原料采購員,家自然住在鋼鐵廠的家屬區。鋼鐵廠有子弟學校,小五子嫌它不正規,想送冬冬到市裏的學校上學。於是四處打聽,要在城裏租房。
恰好這個時候互助裏那間平房的舊租戶到期,新租戶還沒有找到。江行童跟秦香蜜商量,平房不要出租了,讓小五子他們住吧。
秦香蜜滿肚子的不樂意,可是礙於情麵,勉勉強強答應了。
小五子過意不去,經常買東西去看大哥大嫂。快到春節時又給江嬌,江嬈姊妹倆買鞋買衣裳。
盡管這樣,秦香蜜還是經常嘮叨。
有一天正吃著晚飯,秦香蜜和江行童不知怎麼又提到了小五子的事。秦香蜜說:“你們家的人,就知道占便宜!”
江行童聽著刺耳,想不吭聲,又憋不住,就說;“誰占便宜啦?占了你啥便宜?”
秦香蜜說:“小五子白住咱們的房,還不叫占便宜?”
江行童說;“人家怎麼白住你的房了?小五子三天兩頭來,回回買魚買肉買水果,那些不是錢?給嬌嬌嬈嬈買鞋買衣服,那不是錢?”
秦香蜜說:“那點兒東西才幾個錢?租房子一個月就是五十塊!”
江行童聽到這裏,抓起啤酒瓶子一摔,把彩電的熒光屏砸了個稀爛。那是一台二十一英寸進口原裝日立彩電,一九八九年買的。進口原裝彩電非常緊俏,有錢難買。得要商業局的批條。秦香蜜所在的貸款科是個要害部門,她就是憑這個弄到商業局的批條的。那台日立彩電價格是一千九百六十元,相當於江行童和秦香蜜兩人兩年的工資。如果沒有那間平房的租金,他們要買彩電就隻能借債了。
現在,這台好不容易搞到的,價格昂貴的彩電讓江行童砸爛了。
秦香蜜哇啦一聲嚎啕大哭;“你個毛驢!我不跟你過啦!我跟你離婚……”
秦香蜜跑到公婆家大哭一場,非要和江行童離婚。江行童的父親半夜十一點送秦香蜜回來,自己一個人還得騎回去。江行童住在振華街,位置在市區西南。而父親住的雲城鐵路分局家屬區在城北,騎自行車得走一個小時。江行童要送父親回去,被父親罵了一頓。
小五子很快另找房子搬走了。她年前八月份搬來,年後四月份搬走,實打實住了不到九個月……
“她要是真趕你走,你咋辦呀?當初你那套房子真不該賣,弄得現在連個去處都沒有……”
母親淚眼巴巴望著江行童。她住的房子給老四了,老四是個臨時工,沒有房子。如果不是這個情況,她也不會堅持到養老院來。
“我想去上海,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的。”
母親點點頭;“去吧,順便看看嬌嬌,嬈嬈……分開一段時間也好。”
江行童從養老院出來沒有回家,直接到火車站買了第二天去上海的車票。
十四“你給改改吧……”
江行童的母親以為大兒子去上海是為了避風頭,等兩個人的火氣下去之後還會言歸於好。她希望如此。然而江行童卻不是這樣想的,他已下了決心,這次非作個了結不可。即便離不了婚,他也決不再和秦香蜜見麵。二000年江嬈也考到上海師大的時候,他把自己分的一套樓房賣了,又貸款十萬塊錢在上海買了一套樓房。他住上海,可以跟女兒作伴。以後,秦香蜜如果住雲城,他就到上海。秦香蜜到上海,他就回雲城。總之是再也不和秦香蜜一起住了。
江行童買好車票,在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瓶啤酒,一涼一熱兩個菜,喝了一個多小時。又吃了一碗刀削麵。小飯館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走出來,不知道該到哪裏去。現在回家睡一覺多好,可是他不想回家。還有整整一下午,這麼漫長的時間,他到哪裏去熬呢?
從火車站到市中心有兩條大路——十多年前是路,現在應該叫街了,不管哪條路,兩邊都是一家接一家的門麵和店鋪。一直到市中心。江行童過了站前廣場的十字路口一直往西,一瓶啤酒對他來說有些過量,頭重腳輕,走路輕飄飄的。漫無目標走了一陣子,路過一家桑拿浴,信步走了進去。
先在熱水池泡,又進桑拿房蒸,蒸得大汗淋漓,渾身上下頓覺輕鬆,頭腦也變得清醒起來。走進休息大廳躺在沙發床上。
一個按摩小姐幽靈似的來到他身邊,先看著他笑,然後挨著他坐下,兩隻手捏住他的一隻手。
“先生,作個按摩吧,保證讓你滿意……”
“不作!”
兩個字幹脆,生硬,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小姐一撇嘴走了。
又一個小姐走過來,輕聲細語,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
“你有什麼煩心事吧?能不能說給我聽聽?說出來也許會好一些,讓我陪你說說吧,你看行嗎?”
江行童感覺到了一種女性的溫柔,就象熨鬥熨平衣服的褶皺,幾句溫柔的話語從心上撫過,那顆扭皺的心舒展一些了。這才是女人啊,這才是女人的天性,女人的力量之所在,是女人的可愛之所在。秦香蜜懂這些嗎?她什麼時候說過一句這樣的話,什麼時候讓他也感受過這樣的熨帖呢?
江行童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現在,他慢慢睜來眼睛,想看看這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圓乎乎的臉,這樣一張臉,似乎是說不出剛才那一番話的。江行童失望地擺了擺手,眼睛又閉上了。
第二個小姐怏怏走了。
再沒有小姐過來打擾他,他可以安靜地想自己的心事了。
他開始審視自己的婚姻,這惡夢一般的婚姻。
誠如母親所說,秦香蜜年輕的時候,似乎並不是這個樣子。
江行童剛抽到廠政治部宣傳科的時候是搞宣傳。那時廠大門口立著兩個大批判專欄。這兩個專欄還有一個廣播站,這就是當時雲城鋼鐵廠的全部宣傳陣地。江行童和另一個幹事吳文其負責更換專欄,有時半個月一次,有時二十天一次。
宣傳科有一大一小兩間辦公室,科長在小辦公室,江行童和吳文其在大辦公室。大辦公室才能放下專欄的欄板。換一次欄板很費事,把欄板抽下來,撕去舊內容,裱上白紙,再根據事先設計好的圖樣往上書寫和繪畫。吳文其會畫畫,毛筆字寫得尤其漂亮。就是口吃,不怎麼說話。科長鞏軍三十歲,很年輕,是從一個軍校分配來的。大批評專欄的內容和廣播站的稿件都由他審查,隻有他有權修改稿件。
有一次,江行童正在往專欄上謄寫一篇文章,秦香蜜拿了兩頁稿紙進來,往江行童跟前一孺,說;“這篇稿子不怎麼通,你給改改吧。”
那時侯秦香蜜才十七歲,紮著兩把鍋刷子,滿臉雀斑,純粹一個黃毛丫頭。
江行童那時二十歲,對人情世故還不怎麼了解。他知道秦香蜜喜歡自己寫的文章,不假思索就接過稿子,放下毛筆,坐到桌子跟前就改起來了。
中午吃午飯時,秦香蜜廣播了這篇稿子。
吳文其的家在雲城礦務局,離雲城鋼鐵廠有六十多裏,回一趟家得倒兩次公共汽車。這麼遠不能跑家,隻好住單身宿舍。鞏軍也住單身宿舍,所以中午辦公室隻剩下江行童一人。秦香蜜正在廣播稿件的時候,另一個廣播員樸天曼輕手輕腳走進宣傳科的大辦公室。樸天曼也是雲城鐵路中學的學生,她在高二斑,比江行童高兩年級。江行童在學校就認識她,現在兩人都來到鋼鐵廠,於是就產生了好像是他鄉遇故知的那種感覺。
“小江,小秦現在廣播的這篇稿子是你給改的?”
江行童從樸天曼的表情上看出來,她不是要誇獎這篇稿子,而是發現了什麼問題,心裏頓時緊張起來。
“怎麼啦?哪兒改錯啦?”
江行童經曆過*,深知一句錯話,甚至一個錯字所能導致的嚴重後果。
樸天曼見江行童誤會了,趕緊說;“不是不是,稿子改得挺好……我是想問問,你改這篇稿子,是不是鞏科長批準的?”
江行童搖搖頭:“我不知道,小秦拿來我就給改了,她沒讓鞏科長看?”
“她拿回去就直接廣播了。小江,你想想,萬一稿子裏出了問題,誰負責?你能擔得起嗎?”
江行童意識到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問題不在改稿子上,而在於他越了權,做了自己沒有權力做的事情。樸天曼來找他的目的就是讓他明白這一點;做事要慎重,不能做讓上級和領導不高興、反感的事情。
樸天曼比江行童大兩歲,待人接物十分謹慎。江行童很感激樸天曼的及時提醒,到底是一個學校的同學,換了別人,誰替你操這份心?
同時江行童對秦香蜜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黃毛丫頭竟然不把科長放在眼裏,不經任何人審查,就廣播了自己修改的稿子。這是信任?還是什麼?他又想起不久前自己在煉鐵車間寫的那篇通訊,秦香蜜整整廣播了一個星期。他起初還以為是領導讓廣播的,後來聽樸天曼說不是,是秦香蜜自己喜歡,就是再好的稿子,也沒有連續廣播一個星期的先例。江行童開始隱隱約約感覺到,秦香蜜對他的態度裏麵,似乎隱藏著一種超越了同事關係範圍的東西。
江行童的這個隱隱約約的直覺幾天後得到了證實。
星期一中午,江行童從食堂打飯回來,秦香蜜站在他的桌子跟前,桌子上放著一個飯盒。
“江行童,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菜,我吃不了,你吃吧。”
秦香蜜說完就走,等江行童想起來推辭,秦香蜜已經走遠。
飯盒裏是兩條肥嘟嘟,香噴噴的大鯽魚,一條足夠半斤。秦香蜜籍貫天津,天津人好吃魚,也會做魚。本地人是做不出這樣的紅燒魚的。江行童想起跟父親剛到雲城的時候,街上的魚沒人買,本地人不吃魚。這可便宜了喜歡吃魚的外地人。隨著外地人越來越多,魚價越來越高,本地人也漸漸吃開魚了。
江行童從食堂打回來的是一份大燴菜,兩塊玉米麵發糕。大燴菜怎麼能跟紅燒魚比?江行童實在抗拒不了美味的誘惑,心一橫想道;“我明天給她買個過油肉還她不就行了?”有了“還”這個想法,再吃這兩條魚就沒有任何思想障礙了。
萬事開頭難。然而一旦開了頭,往往收不住。江行童吃了秦香蜜的魚,第二天還了秦香蜜一個過油肉。第三天秦香蜜又還給他一個西紅柿炒雞蛋。再一個星期一,秦香蜜給他帶來了半飯盒燉雞塊。他沒有那麼多錢隔幾天買一個好菜還秦香蜜,可秦香蜜依然給他帶菜,隻要一回家就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吃都不行了,除非和秦香蜜翻臉。可是,他有什麼理由跟秦香蜜翻臉呢?難道就因為人家對他有好感,經常給他帶好吃的嗎?
江行童無力自拔了,隻能任憑事態自然發展。就是在這樣束手無策的等待中,他對秦香蜜的印象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秦香蜜不再是乳臭未幹的黃毛小丫頭,她正在成熟,正在豐滿,正在成為一個女人。
一九七一年,鞏軍調到黨委辦公室當主任,宣傳科沒有了科長。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宣布,由江行童臨時負責宣傳科的工作。全廠的通訊報道,剛剛創辦的“鋼鐵戰報”,廣播站,都歸江行童領導了。
領導廣播站,自然要常去廣播室送稿。一天清晨,江行童接到一份必須在早晨八點鍾播出的重要文件。(他的辦公室有床,可以兼作宿舍,主持宣傳科工作後他經常住辦公室)文件較長,約三千字。按照廣播室的規定,播出的稿件必須提前一小時送達廣播室,為的是讓廣播員有時間熟悉稿件,防止廣播時出錯。
江行童拿著文件跑到廣播室,打算叫起樸天曼或是秦香蜜說明情況以後,把文件從門縫塞進去。誰知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是樸天曼,衣服鞋襪都穿得好好的,看樣子是準備出去鍛煉。秦香蜜還在被窩裏,是她叫樸天曼開的門,不然樸天曼不會開門。
江行童不想進屋,站在門口要跟樸天曼說,樸天曼把他拉進來,隨即關上門插住了。
“你進來吧,小秦讓你進來說。”
秦香蜜趴在被窩裏,胳膊肘支在枕頭上,兩手托著下巴。
“什麼文件,你拿過來我看。”
重要稿件一般都是由秦香蜜廣播,她的聲音比樸天曼好。
江行童走到秦香蜜的床頭,隻說了一句“這個文件挺長,你趕快熟悉熟悉,八點鍾準時廣播。”說完就走。
住在廠裏的人們都還沒有起床,他怕別人看見以後議論。
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姑娘,在自己還躺在被窩裏的情況下,卻叫同伴打開房門讓一個男人進來——這說明了什麼?意味著什麼?
女人往往善於以微小的舉動傳遞重大的信息。通過這一件事,江行童確鑿無疑地確認了秦香蜜對自己的感情。他還不太清楚自己應不應該接受這份感情,但是他清楚,他起碼不能拒絕這份感情。
樸天曼提醒他:“小秦各方麵都不錯,就是太嬌慣了,什麼都不會做,什麼也懶得做,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江行童沒有理會樸天曼的忠告。
也許是因為他和秦香蜜的關係還沒有最終確定,考慮那些問題為時尚早。
也許是他還太年輕,不知道什麼是過日子,理解不了樸天曼的話。
一九七一年五月,一個星期一的下午,江行童騎自行車從鋼鐵廠回到家。他是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下午回來的,今天早上才去的廠裏。廠辦通知他明天到重工業局開會,他才又回來了。明天一早從家裏出發到重工業局,要比從廠裏少騎二十多裏路。
江行童回來的正巧;上午他剛走不久,郵遞員送來一封信。收信人是他,最下邊發信地址那一欄隻寫了兩個字:本市。
信封上的筆跡雖已陌生,卻依然熟悉,他的心止不住一陣狂跳。
“江繼開同誌:
你好!我早想給你寫信,一直不敢寫。我知道你還在恨我,我不敢希望得到你的原諒,因為過錯在我身上。
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常夢見你,有時在夢裏哭醒。每到星期天,看見別人去跟朋友約會,我就非常難受。總之,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這次來雲城,是跟咱們省女子籃球隊一塊兒來參加華北六省市比賽的,比賽已經結束,再過一兩天就要回太原。請你明天晚上七點鍾無論如何來一趟。我住在雲城賓館101房間。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
許來義
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直到讀完信,江行童的心髒仍狂跳不止。而遺留在心靈上的那一道深深的創傷,現在又滲出了鮮血。
江行童失眠了。
一九六六年,江行童是雲城鐵路中學初三六班的學生,許來義是初二五班的學生。兩人相差一個年級,在正常情況下,是沒有可能相識的。
江行童曾經也是班裏的好學生。他是語文課代表,他的同桌,班長李薇是數學課代表,還有英語課代表,物理課代表,都是班主任劉漢卿倚重的骨幹。除了他們幾個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還有以班團支部書記曹淑英為首的幾個進步學生,也是劉漢卿依靠的骨幹。曹淑英學習一塌糊塗,其它方麵也一無所長。隻有一點別人比不了——她爸爸是雲城鐵路分局黨委副書記。
同是班主任劉漢卿依靠的骨幹,江行童,李薇幾個人與曹淑英他們卻是格格不入。江行童他們被劉漢卿看重憑的是學習成績,曹淑英他們憑的是監視同學,經常給劉漢卿打小報告。向老師報告其他同學的缺點錯誤不能說不對,不過,如果你自己也在自習課上搞了小動作,你不檢討自己,卻跑到老師那裏揭發犯了與你同樣錯誤的別人,如此行徑能叫人心悅誠服嗎?曹淑英周圍的幾個學生就是這樣的人。而這幾個人卻經常受到劉漢卿的表揚,稱讚他們是“靠近組織,積極要求進步”。
很多同學厭惡這幾個人,包括班長李薇(她從不在老師麵前說別人的壞話)。但是誰也不敢得罪他們。有一次江行童無意中諷刺了曹淑英他們幾句,於是大難臨頭。劉漢卿占用了一節物理課的時間(他是物理教員)批判江行童,說他打擊進步同學,思想意識陰暗,說他“陰險”、“惡毒”、“笑裏藏刀”,是班裏落後勢力的“狗頭軍師”,“後台老板”。
這是初三上半個學期的事情,江行童還不到十六歲。
*爆發了,幾乎被窒息的江行童終於等來了出頭之日。他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受害者,他當然要造“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反。他的革命是從自己的名字開始的,他寫了一份聲明更改名字的大字報,深刻批判了他的名字中包含的反動思想和腐朽文化,宣布改名為繼開……
繼開——繼往開來,多麼響亮,多麼有意義的名字!江繼開的名字立即不徑而走,於是改名聲明接二連三,什麼“永革”、“永紅”“向黨”、“衛東”、“無畏”、“敢闖”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江行童當選為班*小組組長,在他的帶領下,初三六班和高二班一樣成為全校造反精神最強的集體。兩個班很快就聯合起來,主導了全校的運動方向。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首次接見紅衛兵後,高二班與初三六班聯合發起成立“雲城鐵中造反兵團”,全校百分之八十的師生加入了這個組織,人數近千。高二班*小組組長霍榮全當選為造反兵團司令,江行童當選為造反兵團副司令。
九月,造反兵團響應中央兩報一刊社論的號召,開赴農村發動農民鬧革命。江行童帶領初二五班作為先遣隊,首先來到了懷仁縣裏八莊公社秀女村大隊。初二五班的*小組組長就是許來義,兩人由此相識。
十一月,造反兵團又響應中央兩報一刊社論的號召,分散到雲城鐵路分局各站、段,與工人運動相結合。就在他們與工人結合期間,學校裏又悄然出現了一個群眾組織——井岡山兵團。有師生四十多人。
一九六七年三月,造反兵團從雲城鐵路分局撤回。三月十六日,雲城市突然宣布奪權,成立了*籌委會和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井岡山兵團作為“左派”參加了奪權,造反兵團成為“保守組織”,勒令解散。
五月,被排除在奪權之外的群眾組織(包括鐵中造反兵團)紛紛恢複,聯合成立了工人野戰軍和紅三司。他們認為“三一六”奪權是假奪權,由保皇派操縱的*籌委會和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政權,需要由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進行第二次奪權。掌權派認為“三一六”奪權好,在野派認為“三一六”奪權糟,“好”“糟”兩派形成對峙。
七月,雲城武鬥爆發前夕,江行童的父親說奶奶想他們了,讓江行童送三個弟弟回老家徐州。這時的江行童是雲城紅三司常委,事情多抽不開身。父親答應他送去弟弟就回來,江行童這才請假動身。
徐州的武鬥已進入第二階段,戰場由市區轉移到郊區。但城裏仍然戒備森嚴,如臨大敵。街上有武裝人員巡邏,各主要路口都有崗卡。
江行童身穿軍裝,提著旅行包,帶著三個弟弟,沒有遇到盤查,順利從火車站來到子房西街的奶奶家。
江行童隻呆了一天就要走,奶奶拉住他說:“雲城要武鬥了,你爸爸怕你們出事才叫你們來的,你不能回去。”
江行童不知道,他們弟兄四個還在火車上的時候,奶奶已接到了父親的加急電報。江行童不相信奶奶的話,以為奶奶嚇唬自己。不錯,“糟”派的所有據點都構築了和正在構築著防禦工事,那不過是出於有備無患的考慮。他不相信雲城會發生其它地方那樣的武鬥。他總認為其它地方的武鬥是偶然的,是非常特殊的原因造成的。而雲城目前還不具備會導致武鬥的必然因素。
他非要走,奶奶守著他寸步不離。鬧得急了,奶奶就哭,他無可奈何。
僅僅過了一個星期,父親寫來了信,雲城發生武鬥,“糟”派的主要據點被同時攻克,殘部逃離市區。群專(群眾專政)指揮部正在搜捕“糟”派的頭頭和骨幹。
半個月後父親的信又到了;“糟”派殘部在七峰山地區被包圍,消滅。三百多人死傷大半。一個總字211部隊(裝甲兵學院,院長許光達大將)的解放軍被俘後不肯屈服,手腳被鐵絲擰起來仍然大罵“好”派顛倒黑白,卑鄙無恥挑起武鬥,被捅成了馬蜂窩……
江行童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父親寫的信。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場文化革命竟然會發展到如此血腥的地步。
其實,比起全國的武鬥來,雲城的武鬥不管從規模,時間,還是慘烈程度上,都是不值一提的。許多地方的武鬥長達一年,還有的地方動用了火箭炮,坦克等重武器,變成了純粹的現代戰爭。
過了國慶節,父親寫信叫他們回去。雲城市所有單位都實行了軍事管製,形勢已經穩定。進駐學校的軍訓團通知所有的學生回校參加軍訓。
十六“你咋那麼死心眼兒呀……”
江行童一回到學校就進了“對敵鬥爭學習班”,住在學校不讓回家。校園裏貼著許多揭發、批評壞頭頭霍榮全和他的大字報。揭發和批判他們是各個班級日常活動的內容之一。
學校的“走資派”和問題嚴重的人不在“對敵鬥爭學習班”,他們由學校“群專指揮部”單獨關押。霍榮全不在學校,他被關押在雲城市“群專指揮部”。
“對敵鬥爭學習班”分為四個組,每組有一兩個批判對象,三四個幫助教育挽救對象,剩下五六個是教育批判別人的積極分子。
江行童被分到第二組,組長是許來義。
進學習班的頭一天,許來義以組長的身份與江行童單獨談話:“江繼開,你反對新生的紅色政權是極其錯誤的,應該受到革命群眾的揭發批評。不過,你在主觀上還是革命的,隻不過是受了蒙蔽,站錯了隊。隻要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廣大革命群眾是通情達理的,是可以諒解你的。”
江行童隻是在談話剛開始的時候看了許來義一眼,然後就一直低著頭。還是那張熟悉,可愛的麵龐,可是聲音卻是那麼陌生,刺耳。許來義曾經是造反兵團三分團的政委,這會兒怎麼又變成了校*籌委會和軍訓團的紅人和骨幹了呢?在懷仁縣秀女村下鄉的那些日子裏,江行童對這個潑辣漂亮的女*小組長產生了難以抑製的好感,非常希望天天和她在一起。後來他到了紅三司,回學校少了,可是每次回來都要千方百計見上許來義一麵。
現在,他和她又在一起了,他很是暗自欣喜了一番。可是剛才那一番話猶如一盆冷水將他澆醒,他現在是“階下囚”,是人家批判鬥爭的對象,還胡思亂想什麼?
江行童不說話,不表態,扭著頭一聲不吭。
“你咋那麼死心眼兒呀?你就不能低低頭,認個錯?非得一條道兒走到黑?”
許來義的語氣突然變了,一股暖流頓時從江行童心底湧出。他慢慢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那張重新變得可愛的麵孔。
他還是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分明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擔憂和關切,隻是不知道這擔憂和關切僅僅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更深層的情感。不知道她對他是否也象他對她那樣懷著一種模糊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春節過後,雲城市革命委員會決定隆重慶祝“三一六”奪權一周年。各中學都接到了抓緊隊列訓練,準備參加“三一六”慶祝大會遊行檢閱的通知。
三月十六日早晨,全校在操場集合,不久就要開赴西門外會場。這時許來義發現江行童不在學習班隊伍裏,急忙跑回學習班的男宿舍——教工會議室,地上鋪著四溜地鋪。偌大一個宿舍,隻有江行童一人躺在他的鋪位上。
許來義幾步跨到他跟前,氣喘籲籲又氣又急地問道:“你是咋回事?你想讓他們說你破壞慶祝大會?你想讓他們說你對抗紅色政權?”
江行童坐起來,他確實不想參加這個慶祝大會。對別人而言也許是慶祝勝利,而對他來說則是失敗與恥辱。
“我沒有像章,也找不來。”
軍訓團規定,今天必須統一佩戴小紅像章,不準戴其它像章。
江行童戴的是景德鎮出產的瓷像章,不符合規定,他打算以此為借口逃避開會。
“你咋不早說?走!”
許來義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到了女宿舍(她們四個人住一間辦公室,也是地鋪),許來義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出一枚小紅像章,別在江行童胸前。她的隆起的胸脯幾乎挨著江行童的身體,她的溫熱的鼻息吹到江行童的臉上,她的額頭就在江行童的鼻子跟前。江行童聞到了淡淡的發香,淡淡的體香。他幾乎忍不住要擁抱她了,他極力克製著,隻是異樣地,出神地凝望著,凝望著。
許來義給他別好像章抬起頭來,發現了他的眼神,臉一紅說;“你看啥?”
緊接著又說:“快走吧,要出發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雲城礦務局紅七礦(雁崖礦)來雲城鐵路中學招工人。軍訓團為此召開動員大會,沒有人報名。雲城礦務局曾經在一九五九年發生過一次震驚全世界的煤塵爆炸,那次事故的陰影至今仍盤旋在人們的心頭。江行童的父親明確表示,寧願下鄉種地,也不下井當礦工。
江行童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如果有人報名,他也許不會產生這個念頭。如今一個報名的都沒有,機會就來了。中央兩報一刊已發表社論;“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已成定局。留在學校,將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插隊,不會再有別的出路。他若是個一般學生,等待插隊就等待插隊,反正大家是同一命運。可是,他不是一般學生,他在“對敵鬥爭學習班”裏,不檢查交代,不低頭認罪,他就過不了關。如若他第一個報名去煤礦,軍訓團為了完成招工任務,很有可能批準。這樣,他就可以躲過檢查交代低頭認罪這一關了。
江行童不顧父親的告誡毅然報名,軍訓團正為沒人報名發愁,如今僵局打破,軍訓團十分高興,立即批準了他的申請,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了他。
在江行童報名之後,三十多個學生陸續報名,軍訓團順利完成了招工任務。煤礦來接新工人的前一天晚上,許來義以學習班二組組長的身份來到男宿舍,走到江行童跟前伸出手說:“祝賀你,工人階級!”
江行童也伸出手,兩手相握,誰都不想鬆開。許來義的手抓得是那樣用力,指甲都快掐進他的肉裏了。
好幾天了,江行童一直在尋找與許來義單獨說話的機會,始終沒有這樣的機會。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千言萬語凝聚成兩個字;“寫信”。他正要把這兩個字說出口,許來義壓低聲音迅速說了兩個字:“寫信!”怕江行童聽不懂,用最大的力量在他手上抓了一下。
江行童點了一下頭,更確切地說,是點了一下眼睛。這個交流是在瞬間完成的,除了他們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人都難以察覺。
手鬆開了,許來義掏出一本袖珍語錄本。
“江繼開同學,這是我代表學習班二組全體學員送給你的,祝願你在革命的道路上不斷前進。”
晚上熄燈以後,江行童躲在被窩裏撳亮手電,小心地翻開了許來義代表學習班二組送給他的語錄本。裏麵寫著:
“贈繼開戰友
努力學習
永遠革命
許來義”
這本語錄是許來義送給他的,不是學習班二組的全體學員。
在語錄本的紅色塑料封皮裏,藏著一張二寸的照片。是許來義的半身照,身穿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江行童在北街照相館的櫥窗裏見過這張照片,放得有一張報紙那麼大,在櫥窗裏掛了一年多。
十七“你說……實話,我就……給你。”
江行童分在紅七礦前進區一連一排當工人。前進區是回采區,回采區的任務就是出煤。江行童暗下決心,一定要幹個名堂出來。
政治學習時,排長(小隊長,一個連采一個工作麵,分成三班,每班是一個小隊)楊英相讓他念報紙,他毫不推辭。下井前,楊英相讓他帶領大家宣誓,他毫不推辭。盡管他對那一套反感透頂。為了幹出個名堂,他必須丟開自己的好惡,必須處處積極。
班前政治學習結束,全排在井口列隊。江行童高舉主席像站在隊前領頭宣誓。
“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最後高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儀式結束,隊伍開始下井。
在井上舉主席像不費事也不費力,在井下大巷也不費事不費力。進了順槽巷,主席像就成了一個不小的負擔。順槽巷被溜子裏溢出來的煤填得滿滿的,原來兩米高的巷道隻剩下一米四、五,有的地方甚至一米一、二。人直不起腰,得彎著腰走。再低的地方光彎腰還不行,腿還得彎,就得蹲著走了。蹲著走太慢,太費勁,還不如幹脆象動物那樣,四肢著地手腳並用爬行。在最低的地方,許多人就是爬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