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尾聲(2 / 3)

這是冷戰的第一天。

第二天,江行童起床,做“床上八段錦”,洗漱,吃早點。收拾利索又進臥室關住門。秦香蜜沒有出去,不時有響動。在幹什麼,江行童不知道,也不關心。

十一點半,江行童走出臥室,秦香蜜躺在客廳看電視。江行童開冰箱拿饅頭,沒有了,於是穿外衣換鞋,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麵。吃完回來,秦香蜜坐在客廳長沙發上邊吃邊看電視。沙發跟前的圓凳上放了一杯水,一塑料袋才從“啤斯餅屋”買的蛋糕。

下午六點半,江行童走出臥室,秦香蜜在客廳擺弄茶幾上的那些藥。江行童到包子鋪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碗稀飯,吃完順著大街散步去了。晚上九點回來,還是洗了臉腳就躺著看書。不知道秦香蜜吃的什麼。

第三天,秦香蜜上午十點出門,中午沒有回來,晚上八點四十六分回家。在娘家呆了一天。這一天江行童中午在涼粉店吃了一碗涼粉三個菜盒子,晚上是一碗刀削麵。

第四天,江行童去養老院看望母親,中午回到家是十二點過五分。還沒有吃飯。秦香蜜自己正吃著,餐桌上放著一個已吃了一半的油絲餅,一個攤開的小塑料袋裏有幾個熏雞爪,一塊熏豆腐皮。誰都沒說話。江行童已經換了拖鞋,進臥室轉了個圈又出來,重新換上皮鞋出去了。到飯店要了兩條幹炸小黃魚,一個麻辣豆腐,一瓶啤酒。他平時喝不了一瓶啤酒,這一回硬喝光了,喝了一個多小時。

第五天,江行童到玉明家打了一天撲克。玉明和振中也內退了,平時沒有事常叫江行童一起玩。中午在玉明家吃的飯。

晚上江行童六點二十進家,秦香蜜正在收拾冰箱,地上扔了一堆爛菜。

江行童進門,秦香蜜有了發泄的對象。

“一冰箱的菜全爛了!肉也臭了!你簡直懶到家了!你咋不做著吃?硬把好好的東西放壞?”

江行童想說:“你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不做……”

說也是枉費口舌,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

廚房台案上有些還能吃的菜,是秦香蜜挑出來的。這些菜實在不能再放了。而且連著幾天在外麵吃,江行童也覺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洗手做飯。烙了兩張蔥花餅,炒了一個肉片芹菜豆腐幹,一個酸辣白菜心。

江行童吃了一張餅,兩盤菜各剩了半盤。他做飯時秦香蜜在看電視,他吃飯時秦香蜜還看電視。他吃完收拾幹淨就出去散步了。等散步回來,他看見兩個菜盤都在水池泡著,秦香蜜在客廳看電視。

快十一點的時候,江行童放下書關掉床頭燈睡覺,快睡著時,聽見秦香蜜去刷碗了。半夜三更,那響聲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每一次冷戰都是這個過程,江行童開始做飯了,冷戰也就接近尾聲了。

江行童不是個吃飯能湊合的人。正因為不湊合,才每每嫌秦香蜜做的飯不合口,自己動手做。久而久之,習慣形成。吃饅頭就炸醬就鹹菜,實在是賭氣之舉。飯店的飯也不行,偶爾吃一兩頓還能湊合,再多就吃不消了。何況又費錢。他還是吃自己做的飯最合口,最舒服。這就決定了每次冷戰不可能無休止地延續下去,同時也決定了冷戰的重複循環。

第七天,江行童做了菜盒子,韭菜,香菇,木耳,雞蛋餡,這是江行童最愛吃的東西之一。而秦香蜜對這種菜盒子的喜愛還超過了江行童。吃了頓菜盒子,秦香蜜有說有笑了。

晚上,江行童散步回來,還象前幾天一樣,不進客廳,直接洗臉洗腳回臥室看書。就是和解了,江行童也是終日無語。

秦香蜜在客廳喊開了,不是那種帶氣的喊,是那種有點兒賴皮味道的喊。

“江行童……”

“江行童江行童……”

“江行童江行童江行童……”

江行童不理她,她就念經似的一個勁念下去,邊念邊走進江行童的臥室,俯下身嘴對著江行童的耳朵:“江行童江行童江行童江行童……”

江行童忍不住笑了,雖然笑了,心依然是涼的,厭惡地罵道:“你真是個魔鬼!”

“你可一個禮拜沒給我搓背了,你不搓就好不了。我要是癱瘓了你更麻煩。給我搓,實際上是給你自己減少麻煩,減少負擔,快快快,給我搓背。”

江行童真是煩透了,對他來說,和解就是每天做飯,秦香蜜想吃什麼他出去買什麼,就是每天給秦香蜜搓背。不和解,他用不著給她搓背,自己不想做飯了可以不做。而一旦和解了,他若是不做飯,不給秦香蜜搓背,就好像是他在破壞和平,是他在挑起爭端了。這是一種什麼邏輯?什麼道理啊?他到那裏去訴說?對秦香蜜說嗎?那才是對牛彈琴——還不如對牛彈琴,牛聽不懂琴,起碼不會怒目相向,而秦香蜜卻不會象牛那樣老實。說也無用,不如不說。在這個家裏,除非萬不得已,最好當個啞巴。

江行童長歎一聲,起來去給秦香蜜搓背。

生活似乎恢複了正常。“似乎”這兩個字隻有用在這裏才最為精確。江行童的生活隻能說是“似乎”恢複了正常,而絕不能說是“恢複了正常”。

三十五“我就這麼點兒福氣……”

春節前一個星期,江嬈回來了。江嬌沒有回來,她已事先聲明,這個春節要和女婿一塊兒回山東的婆家。

二女兒回家,又趕上春節,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給江行童“似乎”恢複了正常的生活注射了穩定劑,這一輪的“和平時期”可能會比平時延長一些時間。

自從接到江嬈準備回家的電話,秦香蜜便開始徹底打掃家了。門窗,牆壁,家具,燈罩,家裏所有的空間和一切物品無一遺漏。當然,她不是一個人幹,江行童得和她一起幹。她是真心地歡迎女兒回來,不想讓女兒看到家裏的“陰暗麵”,包括他們夫妻間的已經難以彌補的裂痕。

這種情況啟發了江行童,他開始這樣想:是不是因為兩個女兒都離開家了,家裏隻剩下他們老兩口了,沒有了“裁判”,也沒有了“調解人”,這才導致了他們老兩口之間頻繁的“戰爭”呢?

這是個新發現。往年過年孩子們也回來,江行童沒有往這方麵想過。

江行童開始求證,想要找出子女對於家庭的意義,還有子女在夫妻關係中的作用。這好像有點兒家庭學或是社會學的味道了。如果真能在這方麵獲得什麼有價值的發現的話,他準備寫一篇論文。

首先需要確定的,是他與秦香蜜的夫妻關係屬於哪一種類型的夫妻關係。也就是說,他與秦香蜜的婚姻,是屬於哪一種類型的婚姻。隻有首先確定這一點,才談的上子女對於家庭的“意義”和在夫妻關係中的“作用”。因為對於一個不確定的事物,是不能準確測量外界因素對它的“意義”和“作用”的。

那麼,他與秦香蜜的婚姻,究竟是建築在純粹愛情上的婚姻?還是建築在非愛情因素上的婚姻呢?

非愛情因素的婚姻,有政治聯姻,有經濟聯姻,還有一種既沒有政治因素,又沒有經濟因素,隻是需要生育後代,或是需要個“伴”的婚姻,姑且叫作“義務婚姻”吧,這種婚姻在廣大老百姓中是很普遍的。

他和秦香蜜的婚姻是政治婚姻嗎?顯然不是。他與秦香蜜都不是什麼顯赫家族或政治集體的成員。所以,政治婚姻可以排除。

他與秦香蜜的婚姻是經濟婚姻嗎?也不是。首先,他們是一九七五年結婚的,那時還處在“*時代”,沒有私營經濟。其次,按照當地的風俗,男方須給女方家送“彩禮”,也不乏嫁女兒純粹是為了要“彩禮”的例子。這就有經濟婚姻的味道了。可是,秦香蜜的父母沒有跟江行童要過一分錢的“彩禮”。所以,經濟婚姻也可以排除。

至於那種“義務婚姻”就更談不上了,他與秦香蜜決不是為了繁育後代才結婚的,也不是兩人除了對方再找不到別人了才結婚的。所以,“義務婚姻”也在排除之列。

隻剩下一個愛情婚姻了。

他和秦香蜜的婚姻,確實是愛情婚姻嗎?他猶豫起來,並不能幹幹脆脆,斬釘截鐵地說一個“是”字。

為什麼猶豫?難道他與秦香蜜的感情不是愛情?

不,他愛秦香蜜,或者說,他曾經愛過秦香蜜。但是,他對秦香蜜的愛,和對許來義的愛是不相同的。在那個時候,如果問他愛不愛許來義?他會不假思索毫不遲疑地回答:“愛!”這就可以看出,他愛秦香蜜,還沒有達到他愛許來義的那種程度。從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而論,他首先選擇的是許來義而不是秦香蜜。然而他最終為什麼又沒有選擇許來義,而是選擇了秦香蜜呢?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

如果當他把許來義的事告訴秦香蜜,秦香蜜除了哭一場罵他一頓以外,沒有發生其它意外情況,他肯定是要隨許來義而去的。但是,意外發生了,秦香蜜出了車禍,精神失常,而他與秦香蜜的關係又徹底公開;他對這個猝然出現的複雜局麵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他萬萬沒有想到秦香蜜會癡情到險些丟了性命。許來義給他寫絕交信的時候,他想到過死嗎?沒有。盡管他那時愛許來義愛得要死。所以他不以為秦香蜜會出現什麼嚴重的情況,而且女孩子臉皮薄,愛麵子,自己已經表示要分手了,她還能死氣白賴硬纏著自己嗎?

他想得太簡單了。意外的情況把他預先的設想攪了個亂七八糟,使得他措手不及,使得他一籌莫展。現在,選擇許來義還是選擇秦香蜜,已經不單單是愛情的問題了,這個選擇不僅影響到他的前途和命運,甚至能決定他的前途和命運。

選擇許來義,就意味他必須接受這樣的結果:第一,秦香蜜瘋了,他要忍受良心遭到的巨大譴責和折磨。第二,在領導和同事眼中,他是一個玩弄女性的流氓(秦香蜜的那一抱讓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政治部是不可能留下他這樣一個品質惡劣的流氓的,他肯定還得回車間當他的鑄床工,而且將永無出頭之日。第三,即便許來義給他辦來了調令,廠裏放不放他走也成問題,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成了工人,而許來義卻是省體委的幹部,她的父母能否同意?許來義本人會不會再次改變想法?就算許來義不嫌棄他,他還有臉高攀許來義嗎?那時他的自尊也會強迫他主動離開許來義。

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且也得不到許來義——這就是選擇許來義的結果。

而選擇秦香蜜,他就不會遭遇任何危險了;首先,良心譴責是不存在的。其次,同許來義未出現前的情況一樣,他在同事和領導的心目中仍是一個有才華的青年,他仍會受到領導的重視,他的前程依然光明——這是選擇秦香蜜的結果。

兩個結果孰重孰輕一目了然。

他最終選擇了秦香蜜,不是他願意這樣選擇,而是他必須這樣選擇,隻能這樣選擇。如果說他與秦香蜜的婚姻沒有一點兒愛情的成分,那是不確切的。不過要是說他與秦香蜜的婚姻是純粹的愛情婚姻,也不確切。他選擇秦香蜜首先考慮的是名譽,道德責任和實際利益(這三者已密不可分),其次才是愛情。這也符合辯證法,世界上是不存在什麼純粹的事物的。

婚後僅一年多,他就開始對家感到厭倦,可以在辦公室一住一個月;寧願在單身宿舍和吳文其他們打撲克而不想回家;這些都可以說明愛情在他們的婚姻裏所占的比重。既然如此,他們的婚姻又為何沒有分裂而一直延續至今呢?

是因為女兒嬌嬌。第一次作父親的那種感覺是那麼強烈而奇特。他對女兒的疼愛超過了對秦香蜜的疼愛。每當他抱著女兒追逐四散逃跑的雞群,每當他把女兒放在單身樓大院的鋼筋大門上,來回推動的時候,女兒稚嫩的笑聲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下棋,打撲克都不能與之相比。

女兒的出生沒有增加他對秦香蜜的愛情,增加的是他對女兒的父愛,對女兒的責任。這些雖在愛情之外,卻為他與秦香蜜的關係增加了一條有力的紐帶。

子女對於婚姻的意堂誕作用在這裏顯示出來了。孩子,尤其是可愛的孩子,可以使脆弱的婚姻得以維持,可以使分裂的婚姻得以複合,可以使岌岌可危的婚姻苟延殘喘。一個孩子最可憐愛的時間大約五、六年,兩個孩子就是十幾年。在過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許多沒有愛情的婚姻能夠完整地走完生命旅程,大概就是因為孩子不斷出生,兒孫滿堂的緣故。

江嬌比江嬈大六歲,兩個孩子的幼年相加是十二年。而他與秦香蜜“正常生活”的時間,也差不多就是十幾年。在這以後,“惡夢”便逐漸顯現,“冷戰”開始周期性地循環了。

子女可以加固婚姻,卻不可能增加愛情。子女可能推遲婚姻破裂的到來,延緩婚姻破裂的過程,卻不可能阻止和改變婚姻破裂的趨勢。

就象江嬈這次回家,表麵上看,家庭還和過去一樣是完整的,和睦的。然而江行童心裏清楚,等江嬈一走,“冷戰”還會再度爆發。

年貨在江嬈回來之前就買好了,這些事不用說都是江行童的。豬肉,羊肉,牛肉,雞,黃花魚,帶魚,鯽魚,蝦……加起來一百多斤。這麼多東西,一點兒一點兒收拾出來,再做出來,想一想都叫人頭疼。秦香蜜不操心這些事,天天還是看電視。

洗,切,剁、蒸,燉,炸……江行童從江嬈回來的第二天就開始忙活,連著三天,每天都是從早上八點忙到晚上六點。在即將完成任務的第三天上午,弄胤送來一碗她做的丸子和牛肉。江行童正在炸帶魚,顧不上跟她說話,弄胤的目光在秦香蜜身上那件淡粉色的羊絨衫上溜了一遍,半掖半藏地說;“秦香蜜……你看看,你不動手,人家老江一個人全幹了。”

秦香蜜笑笑沒說話,也許是無話可說。弄胤是穿著圍裙來的,看樣子也正在忙。

弄胤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們老江醬的兔子簡直絕了!把我們高建功吃得一個勁說好,說在飯店也沒吃過那麼香的醬兔……”

江行童插話說;“那是野兔,飯店哪兒有野兔?”

“我就說那兔子咋那麼幹,跟平常兔子不一樣——秦香蜜,有你們老江做,你就等著好好的吃吧!”

秦香蜜囁嚅了一會兒,大概是實在找不出話了,說了一句:“我就這麼點兒福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立即被弄胤接過去了;“你快行了吧!買菜是人家老江,做飯是人家老江,我天天看見老江在陽台上走來走去。高建功就知道跟朋友喝酒,一天到晚不著家,我都快氣瘋了!”

秦香蜜說:“人家是忙工作呢……”

“狗屁!”弄胤激動起來,右手往上一揚,身體隨著向上一聳,這是她的習慣動作。

“馬上過年了還有啥忙的?他就是不想給你幹!高榮高華明後天就回來,我不弄咋辦?跟你說,我都連著三天沒下樓了!”

弄胤走了,前幾天秦香蜜給她拿了半隻醬兔子,她今天是來還人情的。

江行童趁著江嬈走過來,說;“嬈嬈,你弄胤姨姨三天沒下樓,我三天沒脫圍裙。”

好像是隨便說說,其實別有用心。

江嬈小跑兩步,過來摟住江行童的肩膀。

“誰讓你做得香呢?能者多勞,你就辛苦辛苦吧。爸,炸完魚你歇著去吧,中午飯我來做,我給你做個揚州菜。”

一股春風拂過江行童的心頭,幾天來的勞累頃刻之間雪融冰消。

在他結婚以來的半輩子當中,他聽秦香蜜說過這麼一次麼?沒有,的確一次也沒有。秦香蜜說不出一次這樣的話,就注定了她一輩子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這不是幾句話的事,不。它表明,秦香蜜缺乏女人性情裏兩樣非常重要的東西——柔情與智慧。就好比女人缺少了雌性荷爾蒙。對於秦香蜜來說,這是可悲的,而對江行童來說,則是不幸的。

三十六“要是你爺爺活著……”

大年三十早晨,江行童沒有作“床上八段錦”,起來就和麵包餃子。十點鍾他們要去養老院,他準備給母親帶些餃子過去。

秦香蜜洗漱完也來幫忙,若在往常這樣的事情她是不插手的。國慶節那陣子江行童的母親時常上火,想喝些鮮果汁(老太太隻剩下五顆牙,咬不了東西)。老四買了個果汁機給母親榨,後來老四忙了,江行童就把果汁機拿來自己給榨。有一次他出去釣魚,回來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那一天該給母親送果汁了,他以為秦香蜜榨了給送去了,不料卻沒有。飯也顧不上吃了,趕緊出去買水果,買回來就榨。果汁榨好秦香蜜要喝,江行童憋了一肚子火,哪兒有好話,結果大吵一場。秦香蜜罵他不懂得心疼女人,連杯果汁都不舍得給女人喝。江行童罵她不是個人。那一次冷戰持續了一個多月。

江嬈起床,問為什麼這麼早就包餃子,她記得以前過年都是三十下午才包。

江行童說;“一會兒去養老院,給奶奶拿。”

江嬈說;“不是接奶奶回來嗎?還拿餃子幹啥?”

江行童知道母親是肯定不會來的,但不能實說,隻好說;“上午也許來不及,讓奶奶中午吃。”

江行童兄弟四個四個裏頭,江行童住的房子最大,三室一廳。去年過年時,江行童要接母親來他家,母親說死說活就是不來。江行童心裏清楚,原因就在秦香蜜身上。

去養老院的時候,江行童還拿了些扒肉條,黃燜雞。這兩樣都蒸得很軟,沒有牙也能吃。到了養老院,江嬈坐在奶奶身邊,給奶奶剪了指甲,掏了耳朵,然後就勸奶奶回家。老太太開始還找理由婉言推辭,後來不耐煩了,生硬地說道:“誰也別說了,我說不去就是不去!等我自己能走了我再去。”

江行童的母親耿直,倔強,性格與江行童的奶奶相仿,甚至連得的病也象江行童的奶奶。江行童一見母親總是想起奶奶,而一想起奶奶就愧疚傷心,總覺得奶奶的去世與自己輕率地報名去煤礦有關。

一九六八年江行童去了煤礦不久,奶奶從徐州來到雲城,歎息著對江行童說;“要是你爺爺活著,哪能讓你們受這麼大的屈?”

江行童起初隻知道爺爺叫江世忠,是個火車司機。詳細情況是後來聽父親講的。據父親說,日本時期(老年人不說抗日戰爭期間或是抗戰期間),火車司機待遇優厚,爺爺是個火車司機,家裏的生活比一般市民富裕得多。那時候徐州的老百姓都知道臨城,棗莊一線鬧“鐵匪”(就是小說和電影裏的鐵道遊擊隊),爺爺就跑那條線,大概跟“鐵匪”有關係,經常半夜三更回家。有一天拿回一張寫著字的黃紙,囑咐奶奶藏好。奶奶不識字,不知道那是什麼,拿油布包好藏起來了。徐州氣候潮濕,用油布包著可以防潮。

日本人投降以後,爺爺還是經常半夜三更回家。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春天,國民黨徐州黨部的蔣文林帶人抓走了爺爺。奶奶聽說要把爺爺解往南京,立即趕到南京四處托人打聽消息,始終沒有打聽出爺爺的下落。蔣文林在一九五0年被徐州市人民政府鎮壓,據他交代,江世忠是以“通匪”罪被捕的,捕後不久便被他們裝進麻袋投入長江。

徐州是在打完淮海戰役之後解放的,一九四九年春天,爺爺的徒弟張子正到徐州來看奶奶。張子正不知道當了解放軍的什麼幹部,有兩個警衛員跟著,牽了三匹馬。張子正是由子房西街派出所所長鄭子風領著找到奶奶家的,張子正問奶奶,爺爺給過她一張黃紙沒有。奶奶說給過,拿油布包著藏在屋簷底下了。蔣文林抓走了爺爺,奶奶怕蔣文林再來搜查,偷偷燒了。張子正急得直跺腳,歎息道:“嫂子,那可不能燒啊!那是世忠大哥的委任狀,能證明世忠大哥是革命功臣,革命烈士!”

奶奶說:“人都死了,還要那個虛名幹啥?”

張子正臨走囑咐鄭子風照顧奶奶一家人。張子正是路過徐州,很快又隨軍南下,後來不知道是在南下的戰鬥中犧牲了,還是怎麼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奶奶估計他十有八九是戰死了,不然不會連封信都沒有。張子正和爺爺不僅是師徒,還是拜把子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