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閶門裏是個極為神奇的地方,這兒即繁華卻又是塊不毛之地,這兒能令本腰纏萬貫之人一夜淪落街頭,亦能使本窮困潦倒之人倏然暴富,傳說範蠡曾經遊此地,留下商聖之名。
然而世傳蘇州園林甲天下,卻很難在閶門裏尋出一抹鮮豔。隻因那長街闊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盡是喧囂,沿街走卒數之不盡,放眼皆是銀鉤畫舫,又哪有地方來擺放花花草草,怕是隻會令人覺得這是好大一個花花世界。
是以坊間皆知城西是有錢人的天地,蒙古老爺的馬兒到了也隻能慢慢走,兮兮雲攘間誰管你是騎著馬兒的蒙古官爺還是牽著駱駝的色目老爺,不擋著自己的道便是了。
在如此繁華的閶門裏,自然少不了司天下貿運、儲蓄之職的貨行了。
慶祥貨行便是紮根於此的千百家貨行之一,規模不大不小,買賣不多不少,也是在這寸土寸金的閶門中少有的隻走陸路,不走水路的店麵,據稱這是因為掌櫃一家是北方人,寧可翻山越嶺,也不肯往水上漂一遭。
現年不惑地王敬九便是此店長工之一,因是老資曆,頗受尊敬,有些年紀地喊他九哥,年輕後生們則喚他九叔,他倒也厚道,不管別人如何喚他皆會一一應下,從不肯落人顏麵。
這一日王敬九照例將晌午賬目呈交於掌櫃,這掌櫃與他一般年紀,生得人高馬大,王敬九立在他身旁立即矮了一頭,但見那掌櫃取來兀自翻閱片刻,忽然道:“幾日不見,徐先生的字倒是漂亮了許多,做得不錯,往後也這麼做。”
王敬九雖是個中行家,卻是靠跑堂經驗混成的工頭,比起一般工人並沒有多識幾個字,略一晃神後方才有所反應,對那掌櫃說道:“晌午的賬不是徐先生記的。”
“不是?”那掌櫃一驚,問道:“那是誰?徐先生去了哪裏?”
“您忘了?徐先生前些日子不就和您告假回老家去了嗎?他老娘害病了,趕著回去幾日。”那掌櫃聽了一怔,這才想起,隨即又道:“那這賬呢?”
吳敬九回應道:“這是阿源記得,前日我去集上招工,見那後生得體,又聽他說讀過幾年書,我尋思這幾日活兒多,怕領錢的把簽抽亂了,就把他給請了回來頂替幾日。”邊說著,他四下張望,隨即指道:“您瞧,就在那兒,那就是阿源。”
那掌櫃聞言望去,果見倉前案上正有一青衫後生埋頭在案,這後生麵龐白淨,約莫二八年紀,細瞧之下也絕不過弱冠,不時抬頭向前來領簽的工人遞交貨簽。那掌櫃一望之下,不禁說道:“嫩了些,能行麼?”
“這孩子可憐,聽說是家裏發大水了,逃到這兒時把隨身的家夥都給當……”
王敬九話未說完,那掌櫃擺手打斷道:“好了,那你需得看緊了,這些苦哈哈一直嫌咱們工錢少,這次讓他們逮住機會,還不曉得要放幾隻假簽過去。”
“曉得了。”王敬九當即應下,那掌櫃見狀也不再逗留,將賬目遞還,便轉身往店麵去了。
城中貨行布置大抵如此,前置店麵,擺放貨樣,店中掌櫃便與客人在此洽談,敲定之後才會來到緊緊相連的院倉中,也是店中工人忙碌所在,來來往往的赤膊漢子扛著大包小包,在領過簽後將貨物搬運到指定的地點。
當然其中也有許多變化,需視店家財力而定,小門小戶無法獨力負擔倉房,便會去向他人租借或聯合其餘幾家一同購置,至於富裕者則五花八門了,有的是如慶祥貨行般置於一地,有的則是分開治理,更有那擅走水路的幹脆將存儲之地定在碼頭附近。
而慶祥貨行因不走水路,是以與碼頭鮮少交集,這也算是此行在這水鄉中一大特色了,王敬九此時所處之地便是行中後院倉房,眼前一大屋為倉,模樣與陸道源兒時所見徒坊有三分相似,隻不過這是合法買賣,每寸地界都是有專人量過的。
王敬九沉吟片刻,遂向那倉前後生伸手招呼道:“阿源,你過來。”
那後生聞音望去,見得是他,立即走上前來,出聲道:“九叔。”王敬九輕嗯一聲,道:“賬目做的不錯,往後也這麼做,你孤身一人逃命到這兒很不容易,這些子兒先拿去花用吧。”邊說著,他從袖中取出幾枚銅錢來,欲要遞於阿源。
阿源見狀貌似不解道:“九叔,你這是?”王敬九皺眉道:“掌櫃賞的,快接下吧。”
聞聽此言,阿源略一猶豫後接過了那錢,王敬九見狀這才笑道:“這才對嘛,做咱們這行的,誰有本事誰拿錢,你用心做事,東家也不會虧待你的。”
阿源聞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心下卻想:“這人心腸不壞,但他此舉定是有事相求。”
他此念一落,果聞王敬九說道:“適才掌櫃的誇你字寫的漂亮,他極少誇人,你這字是隨你爹學來的麼?”陸道源搖頭道:“家父躬耕田壟,晚輩所學乃是鄉中先生所授,隻是眼下也不知他老人家怎麼樣了……”
王敬九聞言以為是勾起了對方傷心之事,忙道:“那這位先生想必很有本事。”言畢,他又安慰道:“常言道水火無情,這賊老天收人性命,可從不眨眼,你也不用太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