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要拆了。

豐順走下埠頭,跨上歇在埠頭旁的木船,院牆根爬動的蟛蜞聽見響動,紛紛機警地鑽進牆根的泥洞。他蹲在船頭抽著水煙,豐順一直牽掛著老房子要拆的事情,這事想多了就覺得胸口堵得慌。從村頭流過來的小河,在家門前打了一個彎,往果園流去。河邊僅剩下的幾間瓦房升起了炊煙,對岸的工地原來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果園,現在變成了一片建築工地,多台吊機在空中擺動著孤懸的吊臂。村中老房子日漸稀少,僅剩下河岸邊這十來間瓦屋。往日每到黃昏這個時候,村裏人開始生火煮飯,河兩岸炊煙嫋嫋,坐在井欄、樹頭、河邊聊天的男人伸個懶腰,打聲招呼“吃飯了”,從鄰家門前經過,屋裏的人大伯爺、大伯娘地招呼叫進家裏,添雙筷子舀碗熱湯:“來,坐坐,沒什麼菜的,就吃頓飯。”誰家娶媳婦了也不忘叫上豐順喝喜酒。他咕嘟咕嘟吸了幾口水煙,透過白色的煙霧,有幾絲怪味兒傳了過來,腳底下的河水,一隻死雞和雜物漂浮在上麵,發出陣陣腥臭。

那天大兒子寶航過來商量拆老房子的事,父子倆吵了起來,一氣之下豐順幹脆搬到果園去住,但心裏放不下那間老屋和一窩燕子,老惦記著回去看看,在果園裏住了沒幾天,就收拾了一下回來。他沿著狹長的巷子走回家,村裏新蓋的樓房把巷子擠成一條縫了,村中偷雞摸狗的事也逐漸多起來,白天村裏人到果園幹活,晚上就守著電視不再串門。

豐順剛回到老屋把一束柴火塞進爐灶,寶航就進來說,“爸,燒鍋呀。”豐順不理他,過一會兒說:“不燒鍋還燒炕呀!”

寶航也不惱,笑笑,遞上一根煙,“爸,這口鍋難燒吧,房子不如拆了。”

兒子當了幾年鄉鎮幹部,最近又被提拔為鎮黨委書記,幹什麼都想跑在前麵。

豐順往爐灶裏添了柴火,用火鉗撥弄了一下,說:“我又沒住你家,跟你一起吃住,祖先就留下這點產業,你拆了這老房子,我住哪?”

寶航不死心,指著對岸幾十座新蓋的樓房說:“舊房子拆了,再建一座新的,等政府和開發商征收,可以多討回些補償,鎮裏決定了,果樹砍光,地都賣了。”

這下可擊中了豐順的痛處。

他站起來嚷著:“這書記你怎麼當的?瞧、瞧,咱們家門前這條河,你小時候能光屁股洗澡,嗆了水不鬧肚子,現在呢,這河比糞坑還臭。”

“怎麼都怪我頭上?附近幾家工廠,整天倒廢水進河裏……”

“你當書記眼睛長後腦勺了,光知道賣地,鎮辦公樓蓋得比市政府還輝煌,這河越來越臭,你們村幹部為什麼不管一管?現在好嘍,謀上了祖宗的產業,砍了果樹,我們喝西北風去。”

豐順一激動氣就往心裏頂。

寶航見老爸神色不對,忙說:“爸,別死心眼兒了,阿昌跟你種果樹,連房子都蓋不起,前年向我借了點錢,蓋起新房,如今他日子不是過得挺滋潤了。不賣地,光靠起早摸黑種百來棵果樹,每年哪來紅利?”

“所有房子不是都交到你兄弟倆手裏了嗎?如今就剩這麼間祖屋,你還要打它主意!這可是我的命根子,除非我死了,沒人礙你手腳,你要怎麼著就怎麼著。”

“爸,這是哪兒的話,我會不孝敬您老人家嗎?對這老房子我也是有感情的,但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總要講點實際。”

“你這樣說,還有沒良心?你小時候是聞著這老屋的煙火長大的。”

“爸,你看看附近多少人來咱們村租房子,大學城落成後帶旺了這一片。不說別的就說咱家新蓋的五層高的房子,租給學生做公寓,現在蓋房投進去的錢都回籠了。你住的這種破瓦房,日後政府和開發商來征收,隻會補咱們一兩萬,拆了老房子再蓋新房,他們怎麼也得補咱們十來萬,沒人嫌錢腥的。老房子拆了,你先到我家去住,阿昌如果不願意掏錢,那我出,等蓋好了新房,出租它七八個套間,錢是豬籠入水,到時你整天數鈔票得了。你想想,爸。”

寶航走後,豐順眯著眼盯著灶口跳動的火苗,爐火的熱氣撲到臉上,煙往外冒,熏著他的眼睛,湧出了淚水。他才回過神來忙添柴火,用火筒重新吹旺火苗,新添的柴草香混合了升起的騰騰米飯香,使這所老房子充滿了一種隻有居住在這屋簷下的人才能感受和熟悉的味道。煙火熏黑了老屋的屋頂,晚上睡覺豐順躺在又硬又結實的床板上,睡得踏實。自從寶航頭上戴了頂烏紗,不但愛跟村裏的鄉親打官腔,而且兒子不像兒子,連媳婦也不像媳婦了。一次豐順穿著沾著泥的解放鞋,剛踏進寶航家,他不知道進屋要脫鞋,寶航的媳婦立馬拉下臉來,死死盯著他腳下的解放鞋在油光可鑒的柚木地板上走來走去。豐順前腳跨出寶航家的門,後麵媳婦就罵了:“死老鬼,看少一會兒都不行,難道讓我天天在門前守著?若不這樣沒準這老不死的又跑到我家裏來,在我的木地板上擦來擦去。”她跟家裏的小孩下令:“聽著,以後你爺爺來咱們家,有什麼話叫他站在門外說就行了,千萬不要進來。”這話傳到豐順耳裏,他鐵了心不再走進寶航家一步。

豐順在船頭抽完了一袋水煙,準備起身回屋裏,一隻燕子掠過水麵,叫了幾聲呼喚著同伴,另一隻燕子應答著追了上去。窄長的巷子常常掠過燕子的身影,它們在果園和村裏老屋瓦簷的燕巢來往穿梭,喂養燕巢中待哺的乳燕。豐順想,如今三月了,不見一滴雨,千金難買春頭旱,今年果樹的花開得盛,花開結了果,再來一兩場雨水,有了雨水滋潤果實就結得很好了。豐順每天喝完早茶,暖陽在瓦脊、牆頭、屋角、深巷深一筆、淺一抹投下了日影時,他就開始在果園幹活,果園除了偶爾聽見林子裏傳來一兩聲鳥鳴,整天難得碰上一個熟人。他給果樹施肥、除蟲、修枝,經年累月與泥土接觸腳板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腳跟皸裂的口子比刀切的還要深。七月蟬鳴,村中小孩一麵唱著“沙蟬叫,荔枝熟”,一麵拿著塗了蛛絲蜜糖的長竹竿到果林裏粘樹上的蟬兒。蟬聲在整個果林飄蕩,荔枝的枝頭被唱紅了,荔枝從茂密的枝叢中探出頭來,壓彎枝頭,一團團,一束束,豐順就更忙了。村裏人說,想窮不會窮,禾熟荔枝紅,走到哪一棵樹下都是醉人的荔香。八九月陽桃花冒出樹冠,鬧騰著秋日的晴空,花開結果,摘下一個一口咬下去,鮮甜中帶點酸,那種爽脆賽得上秋風送走的白雲。從樹上摘下來的水果裝滿了船,用水路運到交貨的地方,豐順也整天待在果園裏,日夜看護著果園。等忙完了農活,家中的兒女吵著要到河裏玩,就等河水退潮,他帶著大兒子寶航、小兒子阿昌,跳進淺水的河上,在河底挖塹,把網架放到塹裏,河水漲潮,魚和蝦就會鑽進塹裏覓食。第二天早上退潮了,舀幹塹裏的水,從漁網中撈起魚蝦放到腰間掛著的竹笠,那河蝦和魚是很鮮活的。寶航和阿昌跟村中的小孩在水裏玩得開心,河岸上都是孩子們打鬧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