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除了用他那根食指指我罵,我覺得爺爺沒有其他強項,但我對爺爺總是給力的。我奶奶總誇我有禮貌,很願意幫人,不是自誇,這點我想江波哥哥遠遠不如我。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大家,我估計我奶奶沒偷漢子,但江波哥哥那隻母貓就難說。爺爺眼毒,早就判準了,那隻母貓除非沒遇上心儀的漢子。按理江明叔叔住的這棟房子,還有附近這片街區,保安嚴密,不會有什麼閑人進來。
難怪爺爺說那隻母貓是狐狸精托世,頭渾圓得像朵菊,毛發柔軟,毛發尖都發亮的,很愛撒嬌,總喜歡跑到江波哥哥懷裏,尤其跑起來,扭動屁股,簡直是阿拉伯女郎腳鈴的響動。那鈴聲一響,我爺爺對奶奶說,這野糜子開始發情了,它要找漢子了。不知什麼時候起,我老是覺得江明叔叔家的院子外有黑影閃動,那黑影徘徊了幾天,這天我終於看到它了,是隻黑色的家貓,在這個花園的一個角落,爺爺看到那隻黑貓把江明叔叔家的母波斯貓上了。爺爺說,等江明家那隻貓肚子一鼓,夠江明煩了,不過這野糜子夠騷,也該讓那醜東西搞一下。
那黑貓的蹤跡讓江波哥哥發現了,隻要那黑貓一出現,在院牆外流竄,江波哥哥就用盡各種辦法驅趕那隻黑貓,甚至一盆滾燙的開水潑過去。小院終於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是那隻老在江波哥哥懷裏撒嬌的母貓,忽然茶飯不思,整天病懨懨,打不起精神。無論江波哥哥如何逗它,它都愛理不理,到了晚上就整天叫,那哀號搞得所有人都感到厭煩了。爺爺就對江波哥哥說,貓跟人一樣,也會有發情的時候,你還是及早給它找個伴吧。江波哥哥沒吭聲,那黑貓可能經不住江明叔叔家母貓的叫喚,終於又出現了,這次江波哥哥沒有采取驅趕的辦法,他把黑貓放了進來,那隻母貓老遠就嗅到黑貓那身酸臭,想撲下樓與黑貓幽會。
江波哥哥把那隻母貓關在籠子裏,拿起一根棍子,滿花園追打那隻黑貓,黑貓狂叫著在花園裏亂竄,江波哥哥一路追打,黑貓不見了蹤影,以為逃走了。我對江波哥哥大喊,那黑貓在這。黑貓躲在亭子一角落裏,那裏擺著幾盆花,做了掩護,江波哥哥衝過來,拿起棍子往花盆裏亂捅,貓機敏地一跳,躲過棍子,縱身一躍躍到亭子的欄杆上。江波哥哥舉起棍子就打,貓喵地叫了一聲,後腿一蹬,從砸下來的棍子下逃了,江波哥哥那一棍,貓沒打著,偏了些,嘩啦一聲,我和爺爺買回來的陶瓷鼓墩就碎了一個。
貓跑了,鼓墩碎了,江波哥哥望著一地的碎片,頹唐地坐在另一個鼓墩上,棍子掉地上。他說,都怪那隻貓,過了一會兒,他望著我,都怪你,你剛才喊得那麼大聲,那麼急幹什麼!如今好了,你一喊,我就分神,你不喊,我慢慢接近那貓,一棍不打死那野貓,也能打瘸它一條腿。怎麼辦?我們要想個辦法,不能讓我爸爸知道了。
我感到江波哥哥亂了分寸,也意味著他要逃避江明叔叔最嚴厲的責罰。江波哥哥想找到一個掩飾過失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撒謊,有沒有撒過謊,他似乎現在就處於江明叔叔嚴厲的失望和焦慮的目光注視下。他一會兒坐,一會兒站起來,嘴裏說著,那貓再出現,我這一棍肯定能把那貓打瘸的。他繃緊臉,在等我給他這個小他很多年也矮他大半截的人出主意。
那天我見到江波哥哥的情形又閃過了。我好不容易終於在小學畢業以前,在烈士墓前宣誓,戴上了紅領巾。那天我見到老師很得意地說,我終於是紅領巾了,老師的笑,現在想來有點像那跳脫的黑貓,逃過一劫,還狡猾地對江波哥哥那錯失的一棍詭秘地發出一聲貓叫。老師說你如果把搞衛生的勁頭放到讀書上,說不定你將來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環保人士,但你看看你這次的英語考了多少分。我們今天有些同學終於戴上了紅領巾,老師不忍心也隻好送了一隻鴨蛋給這位同學,不過這位同學帶著一個鴨蛋告別童年也是非常值得紀念的,掌聲鼓勵一下。
我在路上碰到江波哥哥,他拖著女朋友的手,走向一輛有O字的車,車牌號碼是江明叔叔的,不知他們先前談些什麼,江波哥哥的女朋友對他說,我不喜歡沒有自信的男人。江波哥哥摸了下高聳挺立的鼻子,瞥一下他女朋友,我什麼時候缺乏自信。他嫻熟地拉開車門,讓女朋友上了車,我望著江波哥哥遠去的車屁股噴出的煙,想起卷子上那個鮮紅的鴨蛋,晚上我屁股上也會再多兩個雞蛋的。
江波哥哥說,你不會捅出來,是我打爛了鼓墩。
我不會說的。
你嘴巴不嚴,會說出來的。
我發誓誰說誰就挨棍。
得了吧,發誓,誰不會。
那波哥,如果我把這事捅到你爸爸那,你就唆使你爸爸把我爺爺炒了。
這堆東西,該怎麼辦?
江波哥哥老坐在那,等我來收拾殘局。鼓墩碎了,無法再修補了,我感到最重要的是江波哥哥有可能在江明叔叔眼裏,不那麼完美了。現在急需撒個謊遮掩住這一時的傷口,也是他唯一能拿在手裏的一塊盾牌,我不忍心他方寸亂成這樣,就說讓我先把這些碎片收拾收拾扔到外麵去。
但我爸爸回來見少了一個鼓墩怎麼辦?
我們就說,給人偷了。
不行,這裏是高幹住宅,不會有外來人員偷東西。除非你說你把鼓墩搬回家。
江明叔叔不會信的,怎麼我搬走一個,單獨留一個在這。
江波哥哥沉吟了半晌說,有了,你就說你打爛的。鼓墩是你們買回來的,哪怕有什麼過失,我爸爸也不至於讓你怎麼樣?
不行,我爺爺一旦知道,會打死我的,而且這兩鼓墩,廠家不再出,又是爺爺專門買來送你們的。
膽小如鼠,這點小事都扛不起,你以後還幹什麼大事,難怪你爺爺說你沒出息。
這樁罪,我頂了,就說是我打碎的。我沒再猶豫也沒退路可留,啃下這死貓。
江波哥哥裝沒聽見。
我又重複了一遍,江波哥哥說,時候不早了,那貓也跑了,你收拾一下這裏,回去吃飯吧。
那天晚上幾乎整棟樓的領導們都聽到我挨揍的哭喊聲,爺爺你不要再打了,我認錯了,不要再打了。我的哭喊聲比起那隻在某個晚上偷跑出去追尋它那漢子,卻不幸葬身輪下的母波斯貓發出的慘叫毫不遜色。
整個下午,爺爺就是一門心思泡他的普洱茶,茶喝得差不多的時候,他站起來,打開冰箱,拿出裏頭的幹貨海味,用水浸泡,又全廚房搜了一遍,爺爺忙著搞吃的。我從廁所裏出來,忘了開抽風機,那臭味混合著爺爺蒸煮爆炒食物的油煙,見縫隙就鑽,我們動一下這搞一下那,乒乒乓乓的聲響使整間屋子一下熱鬧起來,也顯得淩亂了。
爺爺能弄幾個小菜,這一點不假。江明叔叔會喜歡上爺爺煲的湯,卻很讓我意外。他老婆去美國陪讀後,江明叔叔很少喝上家裏煲的湯。江明叔叔喝了爺爺煲的湯後說,外麵應酬宴客喝的湯都是味精水。
房間裏又傳來拍打床沿的響動,越來越劇烈。
爺爺推開房門,江明叔叔目光倦乏地呆望著我們,用手指指了指下麵。爺爺走到江明叔叔床邊說,你又尿了,你一天要尿多少次。
江明叔叔躺在床上,指著我們的手指,也伸不直了,彎折著頭,就像他歪斜的嘴巴,勉強發出幾個聲音。我聽不清他含混地想說什麼,覺得那幾個從他喉嚨發出的含混的聲音,好像說滾出去,滾出去,那樣子就像給人用被子蒙住頭暴打了一頓。
爺爺說,我給你帶喜訊來了。他發出幾聲呻吟。我走過去說,我幫你揉一下,就在他身上亂捏,搞得江明叔叔齜牙咧嘴。
二十天前,江明叔叔還用食指向爺爺勾了勾,讓他到家裏去打掃那間剛裝修好,隻有他信得過的人才能進的密室搞衛生。爺爺在江明叔叔家搞了一整天的衛生,江明叔叔督促爺爺將每個細部都擦洗幹淨,爺爺幾乎把整間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江明叔叔把一碗宴席喝剩下打包回來的湯,遞給爺爺說,你總不能老顧著幹活,這湯下足了料,喝了吧。但誰也沒想到,過不了幾天,江明叔叔緊張地盯著電視熒屏,看美國天氣預報。剛站起來,身子就往下墜,幸好爺爺拿煲好的湯上來,一把攙扶著江明叔叔。住院,開腦,江明叔叔撿回了一條命,人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爺爺撿了江明叔叔一條命回來,江明叔叔雖然住在高幹病房,卻誰都不信,就信爺爺。後來感到一天到晚待在醫院裏太安靜了,就鬧著回家。他還有件事不會跟任何人講,爺爺煲的湯和煮的菜比較合他胃口,而且我想江明叔叔覺得是時候要爺爺報答一下自己了。
江明叔叔在家中養病,總有許多人來,今天這些人剛走,難得的清靜。爺爺說,來探望你的那些人說你兒子獲得了什麼國際鋼琴比賽一等獎,一提起他的兒子,江明叔叔嘴角就流出口水歪斜地笑著。爺爺拿出一封信對江明叔叔說,這是你兒子寄來的信,我念給你聽聽,你兒子讓你到美國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有好幾家美國大企業向你兒子招手。
江明叔叔掙紮著,很費力地拿起筆,在紙條上寫了幾個歪斜的字:“切勿將我得病告知江波,他要學習。切切。”
他拉住爺爺的手,又指了指下麵。他穿著的那條褲子和床單,濕了一大片,發出一股濃烈的尿臊味。
你怎麼又……爺爺捂緊了鼻子,你一天到晚尿濕幾條褲子,叫我怎麼伺候你?
我們回到樓下的小屋。我不知怎麼了,特別想撒尿。我從廁所撒完尿出來,爺爺打開一瓶酒,頗有興致地向我招了招手,讓我陪他喝上一小口。我卻有更大的發現,跑到爺爺跟前,脫下褲子,說,爺爺,你看,怎麼我這有這黑乎乎的東西長出來。
爺爺喝了口酒,哈哈大笑,孫子,你真是我的好孫子,你長毛了。
(原載《六盤山》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