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心情好就罵我兩句,心情一壞,就拿起藤條在我長滿肉的屁股上抽幾下,或許這樣爺爺才能把對我爸爸的一腔怨氣發泄出來。不過我爺爺拿雞毛撣抽我時,還是忍著手的,下手重時,估計是受到什麼委屈,把他對我爸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到我肉墩墩的屁股上。也不怪我爺爺,我爸太不爭氣,他是那種餓死老婆熏臭屋子的人。我爺爺就罵我爸爸,人家養兒子,有出息。雖然人家含著金鑰匙,我們隻管吃泥巴,但你也該有啃泥巴的樣,我不指望你給老子爭麵子,光耀祖宗,但你也不要幹敗壞家聲的勾當,不學好,跟那些小流氓瞎混,還染上毒癮,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頭來女人跑了,到處都沒人敢要,若不是江明叔叔好,收留我,讓我能掙口飯吃,養這麼個光長瞟不長腦的小孫子,臨老也隻好拚了老命幫你養這蛀米大蟲。
江明叔叔摸著我的頭,有點感慨又有點得意地望著我們爺孫倆,說,要給爺爺爭口氣,不要老顧著玩,有什麼不懂找哥哥問功課。我沒城市戶口,能進學校念書,還靠了江明叔叔跟學校的校長打了招呼,學費和讚助費也是江明叔叔借給爺爺的錢,我才順利上了學。不過,有一次我有幾道算術應用題不會做,問江波哥哥,就那麼一會兒,江明叔叔擰緊了眉毛,說哥哥在準備研究生考試,時間寶貴,你自己多動一下腦筋,不要什麼都問人。
江明叔叔說,孫子長這麼大了,人還是挺老實肯幹的,聽老師說學習成績不怎麼好。爺爺說,那是那是,我這孫子笨得像頭驢,不像江波,讀書樣樣出眾。我剛打了他一頓,人家生孩子吃紅雞蛋,我這孫子,像他爸爸一樣比蛇還懶,剛考完試,光英語就給我送了一隻大鴨蛋。那些英文雞腸就這麼難記,我不懂怎麼讀,不過用中文標兩下,“應該累死”,不就記住了嗎?
江明叔叔很無奈笑了一下,他拉我過來,你放假了,來叔叔家幫一下忙。
在江明叔叔家,我擰幹了拖把拖地,叔叔馬上指點我怎麼做,你先把地掃一遍再拖,不要遺漏那些死角。我很聽話地把地打掃幹淨,再拖地。我賣力地擦著地板,江明叔叔看著報紙,偶然移開報紙,看看我幹得怎樣。我拖到門口時,江明叔叔發話了,過來,這裏,再擦擦。江明叔叔腳邊,我拖過了,沒看見哪裏不幹淨了,不過我依然聽話地用力擦了又擦。江明叔叔問我,屋裏頭清潔了嗎?我點點頭,你最好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再拖一遍,不然還會有些地方不幹淨,平時不怎麼幹家務吧,怪不得你爺爺老說你懶了。我又重新對每個房間開始清掃,江明叔叔才滿意地托一下他垂下來的老花鏡,繼續看他的報紙。
我把江明叔叔家雜物房裏那些花瓶字畫廢舊的衣物搬出來。我忽然喊江明叔叔,有黑旋風嗎?這裏有蟑螂。江明叔叔臉都白了,滅掉、滅掉,快滅掉。雜物房東西太多,一下子搬不清,我隻好悶在雜物房,噴灑黑旋風,殺蟲劑刺鼻的氣味幾乎讓我窒息,我趕緊跑出來喘口氣。江明叔叔驚懼地移開報紙望著我說,蟑螂都滅了嗎?我搖搖頭,江明叔叔皺著眉頭說,你盡快把裏頭都打掃幹淨,不容許有蟑螂藏身。
我說,叔叔,那裏頭氣味很難聞。
滅掉,那些蟑螂無論如何你都給我滅掉。
江波哥哥從外麵打網球回來,捂著鼻子說,什麼味道這麼難聞。他知道我來幫他家搞清潔,就拍著我的肩膀說,不錯,講義氣,咱們是兄弟。望著高我一大截的魁梧的哥哥,我問江明叔叔,你兒子進美國的大學讀書這麼厲害,以後一定會是另一位林來瘋,過幾天他又飛回美國去,再吃幾年美國正宗的麥當勞,白宮的奧巴馬總統,也要讓江波哥哥當左右手。江明叔叔說,那當然了。不過又說,你這是什麼話,我要他將來回來報效祖國的,國家花那麼大力氣培養他,怎麼可以一走了之,不過這你不懂。他用手指指了指窗戶,你把那些窗戶再擦擦。其實窗戶明淨如鏡,我已擦得很幹淨了。
我很聽話地又去擦窗戶了,這點我是比較像爺爺的,比較聽話和順從。
我不知道江明叔叔什麼時候發現了爺爺就是一片綠葉,哪怕這片葉子掉地上,即將掃走,畢竟還是片葉子。江明叔叔總喜歡對人說,一個人到這年紀還要幫兒子養孫子,不容易,我有什麼總會關照一下爺孫倆。
在一些事情上,我也不知爺爺為什麼很容易見風就是雨,這些小毛病江明叔叔好像都看在眼裏,卻不吭聲。當爺爺到了快無路可走的時候,江明叔叔就拉爺爺一把。有一件事我不知那天晚上是否眼花看錯了,爺爺和奶奶為我能上學沒少操心。我沒當地戶口,不僅要關係搞進學校,而且讚助費少一個子都不行。我晚上起床撒尿,在花園的亭子,我好像看到江明叔叔摟著奶奶摸了好一陣,那晚上我睡眼惺忪,也沒弄清楚究竟是否看清楚了,就漏嘴說了出來,搞得爺爺整天惦記著這事,晚上睡半夜就醒來,借著說起來撒尿,看看奶奶有沒有睡在身邊。有時奶奶起來方便,爺爺也偷偷爬起來,尾隨奶奶到院子後的廁所,但奶奶還是奶奶,日子過得就像我每天喝的白開水,一切如常地過下去,但爺爺老覺得周圍好像有根有形無形的食指,形影不離地牽著他鼻子走。爺爺閑來無事,就豎起自己的食指琢磨,我想爺爺肯定是這根食指看多了,疑心生暗鬼。
爺爺還在喝著茶,我沒什麼事幹,就隨便在這各個房間搜尋好玩的東西。在一個小房間,見到一台掀起琴蓋的鋼琴,黑白琴鍵和那塊紫紅色的天鵝絨都鋪上了薄薄的塵土,江波哥哥去美國讀書,這琴很久沒人彈了。我隨便按響了鋼琴,爺爺沒罵我,我覺得挺好玩,又亂彈出幾個音,空蕩蕩的屋子,突然響起琴聲,反而顯得特別的安靜。
這層樓住的四戶領導,家裏都有一台鋼琴,每天都有人彈琴。爺爺要巡夜,白天補覺,這煩人的琴聲,爺爺幾乎要把耳朵捂個嚴實才能入睡,不過那鋼琴聲也有過一回用處。我那拴不住老婆的爸爸,一天到晚四處閑逛,他像無主孤魂一樣,沒有人願意用他。他平常從不敢踏足江明叔叔住的這棟樓半步,不過這天我看到爸爸像賊一樣潛進來,與爺爺喝杯水酒,其實喝酒是假,我估計我爸是賭錢輸了,有人要剁他的手,他走投無路,才喝酒壯膽跑來跟爺爺要錢。
樓上有人彈鋼琴,在鋼琴聲掩護下,爺爺痛快地訓斥了爸爸一頓。爺爺怕樓上的人聽見,罵爸爸的聲音仍不敢大聲。爸爸前腳開溜,後腳江明叔叔就把爺爺叫到家裏。爺爺在客廳裏等江明叔叔,聽到其中一個房間傳來鋼琴聲,是江波哥哥在練琴,爺爺偷偷走過去,往那房間瞄了一眼。江明叔叔的食指順便向爺爺勾了勾,爺爺忙哈著腰走進房間。江波哥哥琴不彈了,聽江明叔叔訓斥爺爺。江明叔叔說,你兒子怎麼進來的,誰叫他到這來的?你不知道這裏住的都是領導,你看你兒子一出現,人家就投訴了。也不知誰透露的風聲,一個吸過毒的人,你不好好管教,還讓他到處亂竄,成何體統。爺爺一個勁地認錯。
江明叔叔整天應酬,飯也很少在家裏吃,那天偶然走下樓到花園轉轉,碰上下雨,沒帶上傘,就在花園的亭子下躲雨。他站了一會兒,想找個位子坐坐,卻發現亭子連張石凳都沒有。爺爺拿把傘過來,他問爺爺,怎麼這沒做幾張石凳?爺爺說,可能嫌水泥墩做的凳子礙手礙腳,笨重不好看。江明叔叔說,我們平時都忙,難得有時間到花園逛逛,在亭子裏下下棋。他拿出一根煙剛到嘴邊,爺爺很嫻熟地打著火機遞了過去,他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圈,很快就被雨水打散了。爺爺這火的一抽一送,在江明叔叔眼裏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我覺得他還是很受用的。江明叔叔對爺爺說,你兒子的事,我上心的,但別急,我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才好安排。年輕人沒份正當職業,整天沒事幹,不行,總要給一條路走嘛,放心,我會幫忙想辦法的。爺爺搗蒜一樣點頭說謝謝。爺爺安心等著江明叔叔幫我爸爸找份工作,但江明叔叔這事提過就提過了,卻很久也不見江明叔叔有過回音。爺爺想問,又不敢,其實江明叔叔這麼忙,爺爺也沒機會問。這件事情就一直耗著,到我小學快畢業了,也沒見江明叔叔在答應過幫我爸爸找工作這事上冒過泡。
爺爺有一天拉上我,跑去找到他在管林場時認識的一個工藝美術廠的廠長。爺爺看上了四個深藍色的陶瓷鼓墩,那廠長原來說這是廠裏出品的紀念產品,不賣的,哪怕賣,價錢也很貴。但拗不過爺爺死纏硬磨,爺爺花了兩個月的工資,兩千多元買下這四個陶瓷鼓墩。我們包了一輛車運回幾個鼓墩,想搭電梯上樓,但在電梯口有人把我們攔下,說今天電梯專供客人和領導使用,我和爺爺隻好逐個鼓墩扛著爬樓梯。我們把四個陶瓷鼓墩扛到樓上江明叔叔家,爺爺已經累得扶著樓梯欄杆直喘氣。敲開門還沒等爺爺說明來意,江明叔叔的老婆就出來把我們擋在門外,江廳長在見客,你們先不要來,有事再叫你們。
爺爺望了我一眼,我也看了看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爺爺,我們隻好重新把四個陶瓷鼓墩扛回樓下。晚飯時間早過了,我和爺爺還沒吃飯,縮在樓梯角落,風從門縫裏吹進來,我們跺著腳,今天來的這些客人不知怎麼興致這樣高?但客人不走,就不能進去。爺爺來氣了,對我說,算了,就當這人情打水漂,找天搬回家當床腳,我們將四個鼓墩搬到大門邊。
這時江明叔叔陪著客人走出電梯,送到大門外。客人裹緊了一下衣服,說今天天真冷啊!
爺爺想上前跟江明叔叔打個招呼,問他這幾個陶瓷鼓墩要不要扛上他家裏,但江明叔叔好像沒聽見,看都不看爺爺一眼,隻看了一下表說,今天司機不準時。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一下表,怎麼搞的?司機怎麼還不把車開過來。客人說,天氣冷覺得時間過得慢,再等等。江明叔叔指著車要來的方向說,我們對下屬要求不嚴啊,對這司機,我要處罰他、處罰他。客人和江明叔叔都哈哈大笑起來,客人忽然看見爺爺旁邊放著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出於好奇走過來,沒想一看就喜歡上了,江明叔叔吩咐爺爺把陶瓷鼓墩搬到燈光下,客人越看越喜歡。江明叔叔說,既然喜歡,借花敬佛,都拿走。這怎麼行?是人家送你的寶貝。什麼寶貝,不就是幾個瓦罐。客人說,既然有四個鼓墩,那我不客氣了,江廳長就送我這兩個吧。我和爺爺幫客人把兩個陶瓷鼓墩搬上車,寒風中留下江明叔叔和客人一串笑聲,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