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
我吃飯有個習慣,筷子拿在手裏,食指會偷偷伸出來,夾菜時就像多了一支筷子,這無意識豎起的食指,顯得有點羞答答似指非指著飯桌上吃飯的人。這一拿筷子就豎起的食指,沒少挨爺爺的筷子頭,他狠狠一筷子敲在我食指骨上,那瞬間的疼痛,就像那丟人現眼的食指要被利刃剁掉似的。爺爺邊打邊罵,食指食指,就是吃飯的手指,你連拿筷子都不會,以後混口飯吃都沒門,讓你手指指,讓你手指指。我趕緊按著爺爺教的辦法,重新學怎麼拿筷子,但那根食指卻不怎麼聽使喚,像廢了一樣,使不上勁,非要豎起來才能順利地夾菜吃飯,爺爺又一筷子頭打下來,再伸出來就把這食指剁了。
爺爺一直覺得我是他的包袱,這包袱拖累得他吃窮一輩子,倒黴一輩子,整天光知道吃。爺爺不是第一次這樣抱怨了,不過爺爺沒當著我的麵說這樣傷人的話,他有一次對江明叔叔訴苦,無意中給我聽見的。爺爺常說,江明叔叔對咱們不薄,若不是江明叔叔出手……後半截爺爺就不說了,不過我從爺爺隻言片語中還是拚湊了個大概。爺爺和奶奶當年犯了點小錯,超生,把林場場長的官丟了,雖然林場真正給他管的沒幾個人,他能指揮的就是大片森林,但畢竟頭上有個長字。江明叔叔與爺爺原來是村裏的同宗兄弟,後來官運亨通,當了某市的人事局局長,念著這情分,不忍心看著爺爺落到連吃飯都沒著落的田地,就叫爺爺來看門,算有一個地方混口飯吃。爺爺心裏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管的是一片很大的森林,但總算是個官,他來看門負責打掃衛生,他有時總是一個人喝悶酒,我感到爺爺心裏還是有點委屈的。在江明叔叔住的這座四層小洋樓出入的四戶人,頭頂的烏紗隨便砸下一頂都能把爺爺砸扁,樓上樓下的人從來都不正眼看爺爺一眼,隻有江明叔叔,還會偶爾過問一下爺爺。不服氣歸不服氣,但在江明叔叔麵前,爺爺認命了,安心每月把各家的報紙廢品收集起來,用十根瘦硬的指頭綁緊,賣掉換點小酒喝。
那幫人一走,爺爺就對我說,去給爺爺續點水,現在你要聽爺爺的話,你不聽話,你就沒飯吃。
我給爺爺續水的時候,聽到房間裏有動靜,偌大的客廳就我們爺孫倆,好像我們臨時做了這間屋子的主人似的。
爺爺隨手撕開一塊普洱茶餅,掰下一大塊茶餅,往一個拳頭大小的紫砂壺裏塞。飲水機上沒有礦泉水了,我找地方續水,經過客廳進入房間要穿過一條長廊,那個聲音是從長廊頭一間房間裏傳來的。
房間裏起初傳出幾聲輕微的拍打聲,顯得緩慢而又猶豫,但後來拍打聲越發煩躁,但爺爺仍坐在茶幾前。
我走過去,房門虛掩,房間裏似乎有人,但爺爺好像整個心思放在如何泡一壺上好的陳年普洱上,催促我趕緊拿一桶新礦泉水給他,我就沒推開門看看房間裏有什麼動靜。
我從雜物房裏扛來一桶新的礦泉水,上到飲水機上。爺爺續了一壺滿滿的礦泉水,放在電爐子上加熱,水很快就開了,他將水續到紫砂茶壺裏,紫砂壺罩著一層茶漬,顯得有點老態,壺身上泛著遲鈍的油光。爺爺續水進壺裏後,又在紫砂壺外澆上一圈滾燙的開水,壺身冒著白煙。爺爺說,這叫裏外夾攻,喝茶有很多講究的,你知道嗎?那開水瀝瀝拉拉流進下麵一個紫砂茶盤裏,杯和壺與盤子互相碰擊,發出輕微的小狗磨牙的聲音。紫砂茶壺裏的茶葉也開始散開膨脹,鼓嘟嘟地填滿了整把小泥壺。爺爺將新泡的茶水全倒進另一個杯子裏,一根手指摁住紫砂壺蓋,在杯子上點上幾下,這才叫倒清了小泥壺裏的水。他看了我一眼,說,韓信點兵,懂嗎?我用力地點點頭。你懂個屁,瞧你日後恐怕隻有鑽人家褲襠的分,卻沒有將台點兵的命。
爺爺拿著小杯,嘴裏咂摸著茶,剛澆在紫砂壺身上的熱氣還沒全散去,茶的香氣卻在客廳裏彌漫。爺爺泡茶弄上半天,但我怎麼看都覺得爺爺像是牛喝水,不像江明叔叔,有一種閑散的逸致。爺爺不知道喝第幾泡茶了,他喝完一杯後,總是搖頭,不是覺得茶泡得太苦,就是覺得太淡。他說,這普洱茶不好喝的,茶色像醬油,喝進去老覺得有股黴味,但江明整天當寶貝一樣喝呢。
爺爺跟那把紫砂壺卯上勁了,他盯著紫砂壺的壺嘴出神,他拿起那把紫砂壺,又豎起自己的食指看了半天,我不知這小泥壺藏了什麼秘密。這把紫砂壺原來是江明的,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爺爺豎起食指,看看紫砂壺嘴,又看看自己的食指,爺爺十根指頭幹瘦而無肉。
爺爺叫我站起來,我很聽話,按爺爺的吩咐,手往腰一插,另一隻手向前一指。對,就這模樣。我樂了,爺爺拍拍我胖墩墩的屁股,光知到長肉,坐下吧。他問我,食指一旦指著人,像這把茶壺吧。我又使勁點點頭,他打一下我後腦勺,光知道點頭,啥都不會,人家給你倒茶,你就要懂得用食指,輕扣桌麵,謝謝人家,但這食指不能隨便給人磕頭的,懂嗎?人啊,人家動動食指頭,就有吃的,再那麼一指,就像個人物。
江明叔叔不知哪年哪月對爺爺說過,咱們是同宗兄弟,我不關照你,誰關照你,這點是不可不提的。我父親染上毒癮,關到戒毒所,這是爺爺的一塊疤,這也難怪,他一把屎一把尿才把我拉扯大。江明叔叔也曾經答應過爺爺,我給你兒子找份工作,也好讓他像個人,有口飯吃。就為這句話,我爺爺搗蒜地點頭,他很信服江明叔叔那根食指頭具有仙人指路的威力,就像少林寺的一指禪,內功深厚,食指輕點,就大把人跟著江明叔叔屁股轉。爺爺有今天這份工作也多虧了江明叔叔幫的忙,不然他恐怕就成了脫離組織的三無人員。
從房間裏竄出一隻貓來,貓是聞到了什麼了,還是嗅出了魚腥。那隻貓跑了過來,爺爺最痛恨這隻貓,他想趕跑那隻貓,跺了一下腳,但貓跑開幾步又喵喵叫了幾聲,圍著我們轉。我扔了一根魚骨給貓,貓不叫了,埋頭吃那根魚骨,爺爺一筷子頭敲了我一下,有你這麼蠢的嗎?天底下有不愛腥的貓,你不愛吃魚,不整盤魚給了貓吃。爺爺光知道罵我,但卻不敢罵那隻貓。
這貓是江波哥哥養的,江明叔叔不喜歡養寵物,更討厭養貓,他覺得貓糞很臭,但拗不過江波哥哥,他又不喜歡狗,卻愛貓,江明叔叔就特地買了隻波斯貓給江波哥哥。這小貓的媽媽,有一天發情,溜出小院,追它的漢子,跑到馬路上給車輪子壓扁了,那時候江波哥哥還沒到美國哈佛大學念書。這貓是哥哥的寶貝,貓母子倆經常陪江波哥哥一塊睡覺吃飯,母貓死那天,江波哥哥很傷心,江明叔叔為這母貓舉行了非常隆重的葬禮,還立了一塊碑,請人在這貓的墳頭吹起了悲傷的薩士風。臨別時江明叔叔還讓一位當兵的,鄭重地對死去的母貓行了個軍禮,我想那當兵的該不知土裏埋的是一隻貓,還以為是哪位首長呢!
母貓非正常死亡後,江波哥哥更寵著小貓。臨近高考,也沒少牽掛這小貓的飲食,突然發現小貓怎麼瘦了。他好像忘了大戰在即,心思花在貓飲食的調配上,江明叔叔眼見兒子每天隻吃半碗飯,也不喝那些補腦的營養品,像那小貓一樣,胃口不怎麼好,心裏很急但又使不上勁。爺爺倒想了個辦法,我們爺孫倆在山澗築網捕魚,在石頭縫裏摸石螺,我們忙活了好幾天,在山溝裏捕得一網兜魚,圖新鮮連夜乘長途車趕回。爺爺把在山澗親手捕獲的魚和螺,有些用豉汁清蒸,有些蒜蓉椒鹽爆炒,分量不多,卻很精,弄了幾個小菜,讓江波哥哥吃。江波哥哥嚐了一口,那小貓跑過來,江波哥哥先拿了一點點小魚給貓吃,貓吃了馬上就喵喵地叫還要,江波哥哥幹脆整盤魚都給貓吃了。江明叔叔提醒爺爺,這些東西有寄生蟲,以後別拿來了。爺爺連連點頭稱是,還一個勁兒地說,瞧我真糊塗。爺爺背過身,憋不下這口氣,對我奶奶罵,有幾個臭錢,我們送不起鹿茸、鮑魚,但好歹我帶著咱們家的笨小子,在山裏摸了一天的魚,在石縫裏挖了一天的螺,這麼新鮮的魚,都下不了飯,這不是明擺著糟蹋人家的心意嗎?門外傳來汽車聲,有人回來了,爺爺趕緊不說了,去開門。奶奶安慰爺爺,算了算了,貓吃了魚也算是主人吃過魚了。
江波哥哥到美國留學,打電話回國抱怨說功課很忙,要找個人煮飯洗衣服,江波媽媽二話不說就飛到美國陪讀,剩下江明叔叔一個人堅守領導崗位。江明叔叔每天回到家裏最上心的就是看美國波士頓的天氣預報,當看到美國那邊降溫了,下雪了,尤其聽到那邊有颶風,就覺也睡不好,心一直懸著。哪天漏看了天氣預報,江明叔叔就丟了魂似的吃不下飯。他想到爺爺,就吩咐爺爺,你給我守著這世界各地天氣預報,爺爺就忠實地像在林場時工作那樣,每天把美國的天氣列表登記,每天上報。
江波哥哥和他媽媽出國後,那隻貓反而成了江明叔叔晚上最好的安慰,一回到家裏總要抱抱這隻貓,晚上睡覺也與貓睡一塊。
爺爺真想拿把刀把那貓殺了,但又無奈搖搖頭,說,貓也是他家的主。這世界沒有不偷腥的貓,貓從來不認主的,你看吧,這野糜子總有一天溜的;狗就不同,認得主,他知道主人誰誰,夠忠誠。爺爺看看自己那根食指,他說過,還是人家的食指管用,連隻貓都是個角兒。這根食指好像一直困擾著爺爺。
江明叔叔的食指是否像爺爺說的那樣,是一指禪,我沒有見過,但江明叔叔厚實的手掌摸過我的頭。他也誇獎過我。我這人沒什麼長處,就是嘴甜,見人,不管人家是否理睬,要知道出入這裏的那些個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從來都沒正眼看我們爺孫倆一眼,但我還是很有禮貌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僅是點點頭,哥哥姐姐呢,更是隻見眼白看不到眼珠,時間長了他們也對我報以微笑了。
江明叔叔第一次見到我,就說你好,你就是你爺爺提起的搗蛋鬼。你怎麼聽人家說話時,頭老是左顧右盼,你得了多動症,這樣學習怎麼會好,不集中精神。爺爺在身邊馬上接過江明叔叔的話茬,他一天吃好幾大碗飯,肉是長了,就是腦瓜不長,整個飯桶一個。人家養兒子有出息,我臨老還要為孫子操心,他那張嘴光知道吃,能像你兒子一半聰明,我就阿彌陀佛了,向祖宗燒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