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哪去(3 / 3)

媽的×,見酒我方寸就亂,這臭嘴不聽使喚,我傻嗬嗬接過張帆遞過來的酒,一仰脖子就灌肚裏。張帆搖著酒杯看著我。張帆又給我倒了一杯,我咕嘟一下就喝了,抹一下嘴,這酒好香。

張帆突然說,褲子脫了。

張半權很詭秘地跟我碰了一下杯:“你小子想不到吧,夢裏那女人真靠我身上了,仰著臉對我說,你想看看我的舌頭嗎?”

張帆整個抱懷裏,她沒反抗,還說壞蛋,你把下麵脫了。我往她臉上拱。

她又一次命令,褲子脫了。

等張帆背過身去時,我皮帶扣不知怎麼就鬆了,褲襠那臊味!但張帆不見了,不過我聽到她說,怎麼你不想讓我看看?

夢漆黑一片,還滿屋子酒香。我舌頭在嘴裏打滾,那東西,有啥好看。摸到大腿縫裏的泥垢,用手去搓,搓出的泥丸往下掉。

張帆突然又閃了出來,用指頭點了點我那玩意兒說,得了吧,你幾天沒洗了,想在我這撒野,別以為給你進了這個門,就可以再往前跨一步,你也太把自己當人了,我這裏不是等你跨過去的。

張半權用拳頭敲了敲太陽穴:“酒真喝多了,頭疼得厲害。”

我對張半權說:“管它是夢不是夢,這女人出手夠辣,撒起野來比母狗還瘋,不過我想如果那不是夢當真你強暴了張帆會怎樣?”

張半權看了看自己的手說:“我現在把她殺了。”

似乎想證明怎樣殺的張帆,還用手做了一個捅向對方的動作。

張半權說是被他們族人趕出來的,跟張帆和她父親,是否有那些個他說的夢裏的糾纏不清,還是他得了妄想症,我總沒心思分辨,錢拿不到手,我就不踏實。沒活幹,無所事事,就跟平常一樣,向城市中心點走去,那個點在中央公園裏頭,是個有龍和其他花紋圖案,鑲了銅的花崗岩構件,上麵刻有東經113度15分3253秒,北緯23度7分4369秒,但這串數字除非是銀碼,否則對我沒有什麼意義。我喜歡帶上那瓶子上那城市中心點閑逛,那個點也是這城市的出發點。我覺得城市中心點和出發點周圍浸泡過千年皇氣,南越王宮就在附近,既繁華又安靜,公園裏有很多樹,在這裏我可以消磨很多時間。

經過一個報亭,無意中看到報上大標題,某24小時保安嚴密監控的樓盤發生了一起殺人奸屍案,報上稱,“死者是一年輕富婆,裸死在家中壁爐旁。”我買了這份報紙,殺人凶器是一把刀,在江邊找到。我懷疑這死者有可能就是張帆,她有多處房產,其中一座就在這個小區,我在那裝修過。心裏罵張半權錢沒拿到手就亂下毒手,要跟他算賬。拿著這張報紙買票走進南越王宮遺址,這王宮身處鬧市,住這城市的人很少來這裏,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裏,管理員也許奇怪我這泥腿,怎麼三番四次到這來,盯得我特別緊,其實我是嗅到了這裏的氣味,那些漢磚瓦當堆了小山高,不僅南越王曾住在這些瓦簷下,而且我還聞到南越王和妃嬪做愛和拉撒後的腥臊味。如果不是講解員老掉在我後麵或離我幾米遠的地方,真想偷一兩塊秦磚漢瓦的殘片塞進褲兜混出去賣個好價錢。

這宮署雖說是南越王住過的地方,但怎麼看都像一個工地,不過有帝王氣息的地方,哪怕過了千年那帝王氣息依然不會散盡。我打開瓶蓋,沿著引橋,走了一圈宮署的遺址,除了見到一副不完整的甲魚殼,搜不到我喜歡的氣味。那甲魚躺在廢墟上,不遠處有幾根石樁,可能是南越王喝酒、釣魚、玩女人的地方。我偷偷撮了一點土,聞了聞,馬上感到那千年帝皇氣味直衝腦門,這王宮的泥土味夠氣派,我立刻裝進這剩餘的帝皇氣味帶回去,但眨眼間又嗅到泥土透出的是廢墟發出的氣味,太寂寥,太頹敗。除了一隻不完整的鱉,能夠供給那些搞曆史的閑人,不像咱們幹得一身臭汗,整天窩在空調裏編寫皇帝和妃子的故事,我擰開瓶蓋,把這衰敗的皇氣放跑了。

走出街道沿著北京路千年古道閑逛,步行街人很多,任何一個養眼的獵物,我都不放過。她們白得沒有血色,青色的血管像蚯蚓隱伏在很薄的皮膚下,雖然看上去有病,但我就喜歡街上女人白瓜一樣的臂膀。我比狗還靈的鼻子,跟在人群後麵,我不用挨得很近,鼻子很自然就探了過去,如果那搜尋了很久的味道出現了,我鼻子就會令我心裏歡快地叫起來,也算沒白來這城市一趟。冰棍,雞翅,糖水,牛雜,魚蛋,甜食的濃烈氣味和煎炸食物嗆人的焦糊味攪和在一起,飄了過來,衣服專賣店與大商場湧出來的空調味,撞上步行街地麵升騰的熱氣,很爽地撫摩了我一下。

當我感覺那殘存的氣味好像要出現時,我從褲兜拿出那瓶子,幾個從身邊經過的女人,遺下好一陣香水味。可能我習慣了鄉下樹林河水清甜的氣味,對步行街周圍濃烈香氣,我聞上一點,頭就暈。這些身上散發著香水味的女人,比我見過的死魚,身上多了一層塗上去的粉末,這時有女人發現我有意尾隨著她們,瞪了我一眼,她們臉上的皺紋一生氣,像當著大街撐破裙子,脂粉掉了一地,我趕緊躲開。汗臭,香水,吐到地麵痰跡的腥臭,汽車屁股的黑煙,比廚房味道更加難以分辨。我沒有嗅到要找的那種味道,我沒失望,隻要有足夠的時間,能讓我安定下來,就能從混雜的各種氣味中分辨出我要的是怎麼一種味道,但天色已晚,一穿校服的學生在喂她女朋友吃魚蛋,我感到肚子有點餓了,走到中央公園,忽然尿急,我直接跑到攝像頭前,掏出那玩意兒就尿,忽然想到攝像頭後那雙監視著的眼,我馬上一臉的壞笑,尿完了把下麵那東西朝攝像頭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在城市中心點附近閑逛,走回居住的城中村,每次要耗上很多時間。每次搬遷都要計算跟這個城市中心點的距離,租房子盡可能找距離這中心點近一些的房子,緊挨城市中心點,就等於靠近了城市心髒跳動的地方,這樣會比較安全。中心點延伸出去的街道都是這城市的血管,沿著這些血管,我就能直抵這心髒,但這城市的心髒對我永遠是供血不足,不過我依然要接近這個安置在中央公園的城市中心點和出發點。為靠近這心髒地帶,我差不多一半積蓄花在租房子,來回坐車,吃飯上。我想盡量不乘公交車,但路上害怕碰上熟人,這擔心其實很多餘。我來到城市,怎麼會遇到什麼熟人,真正相遇的是冷漠,沒有表情的目光,這裏的燈火照得形同白晝,但我燈光下的影子總是孤獨的。我有時透過某種氣味,猜測身邊的人都想什麼或留意喜歡什麼的時候,他們當我是賊,尤其是女人,帶著孩子的父母,我隻要稍稍靠近,他們就很警覺。很多街巷我都走遍了,熟悉了,但我會重新走一遍,再找更遠從沒走過的地方走走,很快周圍的大街小巷我都走遍了。哪怕走得再遠,我也是要折返回那臭味和油煙充斥的地方,那裏幾百元租來的房子僅容得下一張床。回去時我已經找不到陌生的路了,隻好沿著熟悉街巷走回去,我總想走一條不熟悉的路回家。

爬上狹窄的樓道,腳很疲軟地摸黑上樓,屋外濃黑的雨夜,迅速鼓滿了倦乏的身軀,我沒脫下身上的雨衣,雨水瀝瀝拉拉滴到樓道上。我伸手進口袋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鑰匙,塞進鎖孔,我感到精疲力竭,但後麵一個溫軟的肉體抱緊了我,她幫我脫掉雨衣,脫掉衣服,就在這濃黑的雨夜和一股黴味下,她抱緊我,幾乎不想讓我這疲累的雨中人喘口氣。

打開門躺在床上不想動了,這女人在這裏等了我很久,是我叫的外賣。她主動幫我鬆開了皮帶扣,但我堅持不了很長時間,幾下就完事,那女人不過癮,想再來,我推開她,她帶了幾顆粉色的藥丸,我們拋進嘴裏,就在這個雨夜我們從床上滾到床下,瘋狂起來。但我不知幹了什麼,為什麼叫了這個外賣,我灌進她身體的東西太滿了,她要蹲下倒出來,然後用手紙再擦。

我聽到隔壁響動,從門縫裏偷看,不知是否藥丸的作用,我頭有點沉,竟然看到隔壁張帆跟在一個男人後麵,沒說什麼就關上門。有人在敲打牆壁,就是我在張帆家聽過的那種很有規律的敲打聲,我疑惑是否跟張半權一起合謀殺了張帆,警覺地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隔壁哪怕最微小的動靜,有規律的敲打聲停止了,難道隔壁發現我在留意他們的動靜?更要命的是那熟悉的氣味,我好像又嗅到了,聽到這聲音我變得敏感起來,疑懼地聽著隔壁的動靜。我想過去敲對方的門,甚至闖進去,難道我找了很久的氣味也會在我住的這種地方殘留?我細心辨認著空氣中的氣味,好像又不是,去敲隔壁的門,又不敢,我守候在門外等他們出來。那氣味剛才是在這裏飄過,但怎麼又消失了呢?我再用鼻子嗅每一個角落,很失望,除了油煙,吃剩的飯菜發出的餿味,幾乎聞不到其他什麼味道,頭卻越發有錘子在敲,在敲。

我和張半權知道這個城中村明天要拆了,走上天台,剛好是日落時候,熱浪在樓與樓之間擠不出去,周圍樓頂搭起的簡易鐵皮頂蓋,蒸發起的熱浪把溫度推高了幾度。房東來找我和張半權,要我們把房租結了,說他要搬了,明天這一片城中村要斷水斷電。房東說,如今你們舍不得這裏了吧,老聽你們罵我們城中村髒、亂、差,現在就拆剩我們這個村了,你們這些打工的,以後再找不到這麼便宜的地方住了,我也沒法子在你們身上討口飯吃,你們可以回家了。

江北岸原來是城市中心,現在擴充到這裏,我幾乎隔一兩個月就要搬一次,離開中央公園的城市中心點越來越遠,不久江岸這邊也成為另一個城市中心。收買破難的吆喝聲從下麵傳上來,這幾天他們走街串巷,生意火爆,到處都忙著搬家,出租房子的農民和我們這些租房的,能賣的東西一件不留。

沿著挨得很近的房簷,避開高空墜下的鐵杆鋼窗。我和張半權走上停靠江邊一艘廢棄的船上,聽說這城市最後一個城中村要拆,這船上的酸菜魚很有名,晚上雖然周圍不見燈火,但我們上船時,江岸和船上食客都坐滿了。船上爐灶鼓風機呼呼響,火舌從鍋底躥上來,照著師傅鼻尖的汗珠。躥上鍋的一團火,跟著那鍋拋到空中,打一個跟頭,圍在師傅脖子上的毛巾油膩膩的,刷鍋間隙,師傅隨手抹一把臉,幾滴汗珠跑到浮著紅油的酸菜魚端過來。

我和張半權一口魚,一口酒吃起來。我一口濃痰吐到江中,翻滾的江水氣息送了過來,江口就在前麵拐角的地方,我曾偷偷潛進江中遊泳,沿著江水順流而上,我想過如果有足夠的力氣,是可以一直遊回家的。在家裏我也喜歡跳到河中遊幾個來回,不過那條河沒這條江那麼寬那麼深。聽著江水的聲音,我暫時擺脫了這城市帶給我的陌生感,鄉下這時候村裏人早睡了。

吃吃,以後都不知在哪找這便宜又好吃的地方了。

張半權聽我提到那女人,又開始嘮叨他夢見張帆和她父親的破事。

你又說故事了,夠了,我知道你夢遺了,想找女人放一炮,咱們先吃飽了你再去放。

我隻想吃個痛快,趕緊讓他閉嘴。

他不死心,我就直截了當問他,喂,你用什麼把她殺了,用刀嗎?那刀是不是扔江邊了。

他斜了我一眼,幹什麼,想告發我。

切,誰告你,你真殺了她?我們錢還沒到手。你是不是看戲看多了,瞎編一個跟人家的爹不清不楚的故事,想撈一筆,把我甩了,我跟張帆還是隔了一條江的親戚呢,你講的那些誰信?

夜色籠罩下的城中村,握手樓拆掉的窗戶張著漆黑的口子。街上還剩下幾個搬運工在搬運東西,有位老人坐在家門前死活不願離開,家人仍在勸他,偶爾零星地聽到幾聲拆窗戶的聲響,不知那條巷子有人燒了一串爆竹,很快整個城中村又恢複了沉寂。

找不到落腳的窩,我和張半權偷偷摸回張帆的別墅。我鼻子好像不管用了,怎麼也嗅不到張帆的行蹤,躺在她家光滑的地麵,心懸著,生怕有人闖進來,張半權的鼾聲比水牛還重。

睡到半夜,那陣熟悉的敲打聲把我驚醒了,我又聞到那種搜尋了很久的氣味,趕緊拿起瓶子裝這氣味。沿敲打聲的引導我摸到有壁爐的小客廳,裏頭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我又逐個房間搜,這裏連最小的裝飾都散發著女主人的氣息,但為什麼那種從我來到這城市就包裹著我的氣味,搜集時卻跑得無影無蹤呢?

我拿著瓶子一寸一寸地嗅,像貓一樣,腳步很輕,生怕那神秘氣味跑了,每個角落我都像虱子一樣,叮咬一遍,能分辨的氣味我先裝進瓶子,過一會兒打開蓋子嗅嗅,在氣味千分之一秒消散的時候,我靈敏的嗅覺能發現和捕捉,但裝進瓶子的氣味我都放跑了。事情不對頭,黑影下冰冷的牆壁,牆和門櫃子散發的油漆和塗料混雜的氣味,是否損害了我靈敏的嗅覺,使我無法分辨搜尋到的氣味。

你在敲什麼,存心不讓我睡?

張半權翻了個身。我沒理他,匍匐在地麵一根頭發絲不放過地嗅。

張半權擦擦睡眼惺忪的雙眼,你整晚不睡,拿那破瓶子賊似的幹什麼屌事,別找了,我鼻子比你好使,張帆搞裝修想把所有的痕跡抹掉,但除非把這房子的皮剝了,否則這裏的死人氣味,強奸氣味,亂搞氣味就跑不掉。

不知哪個房間傳來手機響聲,有一個女人說話,聲音不高,但很熟悉。

我走過去貼近爐壁想聽到點什麼。

那女人聲音陡然升高說,你過來吧。

張帆,是她,是張帆。我興奮得叫起來,但馬上意識到不能讓她發現我們在這裏。

張帆聲音傳過來,你是誰?

我用食指貼住嘴唇,示意張半權不要吱聲。

張帆的聲音再次發出了追問,誰,誰在這裏,這是私人地方,誰闖進來?

張半權惱了,終於忍不住罵了一句,婊子,我不用闖,這地方就是我的。

這時,壁爐的煙囪口忽然闖開了一個洞,一注光線從拳頭大小的洞口照了過來,漆黑中這光亮神秘地反射到我和張半權臉上。

那你為什麼不過來,喊什麼,你就過來。

張半權低沉地吼道,上,我就上。

他突然蜷縮上身,鑽進壁爐,雙膝跪地,兩手扶著爐壁,腰和屁股的肌肉緊繃收束得如戰馬,強而有力,突然如法拉利跑車加速,又準又狠地向拳頭大小的圓洞戳過去。他用野獸慣常的後入式打通了與隔壁的聯係,這壁爐的洞口射過來的燈光,成了招惹他這頭公牛的紅布,他強壯的下半身在冰冷的爐壁間抽動,開合間從壁爐洞口散射過來的燈光,淩亂地照在他壯實的大腿上。

隔壁沒有動靜,那神秘的敲打聲消失了。

但張半權喘息著說,她手抓住我了,我進入了,我終於殺進了她的身體。

我說,誰,誰抓住你了,隔壁的女人走了。

張半權張大嘴巴啊啊了兩聲說,我跟她融為了一體。

他手伸向窗口的方向,好像在召喚一個夢幻的世界,以為這樣能把他的手無限延伸,足以表達他深情的長度說:

“讓我叫你一聲媽媽吧。”

窗外汽車燈光撕破了城市的夜色,沿著張半權手伸展的方向,我打量了一眼江對岸,江邊高聳入雲的電視塔飆上塔頂的紅光照亮了整個夜空,如充血的箭頭,射向望不見星光的夜空,哪怕直插蒼穹的電視塔,注定將受到懲罰,會因影響飛行高度,塔頂的天線被迫削減十米的高度。塔上的燈影和兩江沿岸的燈火隨著黎明到來熄滅時,將會剩下江對岸,拆毀後留下的樓房廢墟。

別墅外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我搜尋了很久的氣味,忽然濃烈地籠罩在曙色降臨的空氣中,她就在那,黎明的光影裏都是她的氣息,哪怕摸不到她,但就是她。除了她永遠無法辨認的麵目,我幾乎伸手可及,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就在這城市上空飄浮,我擰開瓶蓋,裝下這如影子般裹住我的氣味,這是我即將離開城市的最後機會,嘩啦一聲,瓶子碰到窗沿,手一滑,那裝滿這座城市氣味的瓶子掉到地上粉碎了。最早一班客運站的班車開出了,我不會趕不上發車時間,客運站發車是很頻密的,我看了一眼一臉沉醉的張半權,說了聲祝你好運,背起打好包的行李,走下了樓。

(原載《廣州文藝》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