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牆很薄,穿過去時隻是身體微涼,似乎與穿過普通雲層沒什麼區別。
眼前的景致沒有太大變化,馮妙君與雲崕腳下仍是寬闊得如同平地的金色樹幹,高高低低的枝條比山嶽還龐大,盡頭是鬱鬱蔥蔥的葉簇。
傳說中的長生界呢,是不是在樹幹的盡頭?
兩人往前走不出幾步,上方密不透風的樹冠簌簌作響,有一青一白兩頭大鳥翩躚而至,緩緩在兩人麵前斂翅落下。
它們身高都超過了兩丈(六米半),長頸長腿、金喙鐵爪,頭上還頂著鳳冠,周身上沒有一絲雜色,看起來神駿已極,品類卻有不同。
馮妙君注意到白鳥目生雙瞳,不由得脫口而出:“重明鳥!”
重明鳥是難得一見的強大珍獸,擅禦風雷,一目雙瞳是標誌性特征,但在人間幾乎絕跡。馮妙君擁有天魔記憶,也隻見過兩頭,最高不過一丈,遠不如眼前這隻威風凜凜。何況她知道重明鳥都是渾身赤紅,這頭卻是雪白,那更是珍罕已極。
另一頭青鳥形體流暢優美,尾翼很長、層次分明,看起來便是傳說中的——
“鳳鸞?”
雲崕和馮妙君互視一眼,未料到穿過雲牆之後一下就遇上兩種上古珍禽。在人間,它們曾經出現在廟宇之中,接受凡人磕拜。
“我們是接引使者。”白色重明鳥開口,聲音清琅,“天神有請,隨我們來吧。”
想見他們的人,是天神!
兩人麵色一動,卻不顯震驚。方才界神提及,他們就明白了:能讓他代為傳話的,能在上界等候的,還會有誰呢?
甚至馮妙君心底還有幾分躍躍欲試。那麼多謎團,或許隻有在天神那裏找答案。
兩頭神鳥矮了矮身子,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雲崕的心傷嚴重,馮妙君先扶他攀上重明鳥背部,自己才坐去青鳥後背。兩頭大鳥呼地一振翅,往高處飛去。
人間的禽妖,再快也不過像大黑三花那樣。這兩頭神鳥卻不須同風而起,就能扶搖直上幾萬裏。
周圍的景致往後倒退得讓人目不暇接,神鳥越飛越高,待兩人再回首,都是目眩神移,半晌回不了神。
他們已經飛出很遠很遠了,再回首,竟然就望見枝繁葉茂間襯著一個大千世界。
那是人間,是他們的來處!
馮妙君猶認得那幾塊陸地的輪廓,它們浮在蔚藍的海洋上,表麵覆著鮮綠,天空中還有白雲飄蕩。這一幕,很像她從前收在家裏把玩的雪景球。
她也望見天梯了,可是在人間無比宏偉的天梯並不是一株神木。
它隻不過是神木的一段分枝而已。
這段分枝從神木身上延伸出來,穿入了大千世界的禁忌之海,直達底部,穩穩當當托起了整個世界。
雲崕喃喃道:“原來,我們的世界歸於神木。”
天魔襲擊界神之前,天梯還在。也就是說,他們出身的大千世界,原本就被神木托舉著。而天梯……天梯就是橋梁與通道,連接大千世界與神木樹身。
不妨就將他們的世界,看作神木的一片樹冠。
難怪界神會說,即便當年天魔穿透了大千世界的雲牆也到不了長生界,原來是這一重原因。
“天神開辟了七重界,以神木相連。”白色重明鳥解說道,“你們所在的南贍部洲,是第一重界,經過了三七天劫的就可以升入第二重界,即長生界。往上,還有五重天界。”
神鳥飛了這麼久,原來不過是離開了第一重界而已,它們正順著主樹幹往上飛行,從頭到尾都不曾離開神木的範圍,就好像魚兒遨遊在珊瑚叢中。
這已不是用震撼可以形容的了,人間的言語在神木麵前蒼白無力。
後來,神鳥終於斂翅停了下來,尖喙朝著綠葉掩映的一個樹洞點了點:“從這裏進去吧。”
……
樹洞很黑,但是走不出幾步就有光。
循光而去,洞就到了盡頭。
外麵,春光明媚。他們踏出去的步伐,甚至驚起一隻憩在球菊上的蝴蝶。
雲崕發現,眼前赫然是個天井,四麵都是兩層小樓的回廊,抬頭就是藍天白雲。地上鋪著青石板,在光不常照見的壁角和縫隙裏爬著苔蘚。
他回頭,沒有望見來時的路,隻看到身後立著一株老榕樹,得有三人合抱那麼粗。老樹的枝頭抽出了嫩芽,但是樹身上卻破開一個大洞,成人貓著腰可以走進去。
方才,他們就是從這洞裏出來的?雲崕伸手摸了摸,實心的,沒有通道。
他見識過的怪事太多了,也不太當回事,然而一轉頭卻望見馮妙君怔立當場,臉上全是迷茫。
她鮮少露出這種表情。
“怎麼,此地有何不妥?”
“這地方,我挺熟的。”她臉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而後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胸口憋悶得狠了,“這是我養母在淄且聚萍鄉的莊子。”她拍了拍身後的大榕樹,“每到過年,我都在這裏量一量身高,然後畫道線。”
樹身上,果然留有幾道黑線,有些兒歪扭。
雲崕也呆住了。安安絕不會看錯,可他們離開大千世界,又騎著神鳥飛了那麼久,為什麼最後反而回到了這裏?
最後他指了指眼前的紅木門:“推開門,或許就有答案了。”
兩人都有預感,這門背後就藏著一切謎團的真相。
“這裏通往花園,當季開的花兒是含笑。”馮妙君穩了穩心神,才伸手去推門。
“吱呀。”
紅木門後頭,果然是個園子。
莊外就是大片農田,徐氏在這裏種養的,是各式嬌貴的鮮花。除了冬天之外,每個季節隔著院牆都能嗅到花香。
方才她站在天井裏,都嗅到了含笑花的香氣。
花園裏姹紫嫣紅,蜂飛蝶繞,到處都是團團錦簇,仿佛春天永不落幕。而後,兩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假山邊上的涼亭裏。
涼亭裏坐著一人,桌上擺著一水兒清瓷。這人拈著又細又薄的碗蓋輕輕碰了一下瓷碗,發出叮地一聲輕響,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園子裏有餘音嫋嫋的效果。
亭裏傳出的聲音幾乎也同樣清脆悅耳:“請坐。”
馮妙君和雲崕對視一眼,都將驚異之色收起,邁步走入亭中,並排而坐。
眼前人是個女子,著一身雲裳,青絲攏得隨意,頭上隻戴一支金魚簪。古怪的是,以馮妙君和雲崕的修為眼力,方才進園時居然並未第一時間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太自然、太溫柔,好似和這個園子融為一體。
紅泥小爐燒開了,她不緊不慢地沏茶,動作流利寫意,仿佛飲茶的雙方已是多年至交。
馮妙君隻覺得這女子很美,尤其那雙杏眼裏的溫潤通透,自己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見過。可若是提筆作畫,那張麵龐又是模糊地,明明彼此相距不過三尺,她卻怎麼也勾勒不出對方的五官。
這位就是天神麼,有開天辟地之功的那位?
“請。”女子親手將熱茶端到兩人麵前,那碗中湯色明黃,香氣卻是馮妙君久違了的熟悉。
這茶碗,並不是大千世界常用的蓋碗。
馮妙君不禁愕然:“鐵觀音?”
這女子笑了:“正是。”
大千世界當然有茶,品類上千,但絕不可能有鐵觀音!
馮妙君喉間微堵。曾經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種種過往,現在已經遙遠得像夢境。
可是這盅鐵觀音提醒她,那不是夢!
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處問起了。馮妙君捏緊了拳頭,好半晌才低聲問:“為何接見我們?”
他們剛剛穿過雲牆,天神就派兩頭靈禽來接應,顯然是對他們的行蹤了若指掌。
嗬,其實這有什麼奇怪?神明豈非就該無所不知?
雲崕感受到她的緊張,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天神遞過一紙文書:“這是我們立下的契約,如今條件達成,可以履約了,請你過目。”
紙質材質不明,馮妙君和雲崕展開來看了兩眼,臉色就變了,變得格外奇異。雲崕終是忍不住驚訝:“這契約是何時定下的?”
文書上有條文,有落款,就是沒有時間!
“唔。”天神作沉思狀,“按人間曆來算,九十九年前。”
九十九年前,她牛x到和天神定立過契約?馮妙君呆怔半天,最後苦笑:“我不知道。”
無論是馮妙君還是天魔的記憶,對此都沒有一點印象。
“並不奇怪。你關於天魔的所有記憶,都截止在虛實界。此後種種,你都不記得了。”昔年天魔首領將自己的魂力凝成戒指存在虛實界,留下來的記憶也隻截至天魔襲城那一天為止。此後的三百多年,對現在的馮妙君來說是一段空白。
天神悠哉遊哉抿了一口清茶:“九十九年前,曹卜道想給壽元將盡的妻子延命。此為天規所不允,所以你自動找上門去,頂替他妻子的生辰八字,隨著鬼差來到了陰曹找我。”
原來昔年代替曹卜道妻子進入地府的魂魄,是天魔首領!莫說雲崕眼裏寫滿意外,就連馮妙君自己也吃驚不小:“找你?”
地獄道有別於大千世界,並不存在於現世。它本身就由神明鎮守,天神在那裏自然是來去無礙。
可馮妙君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找天神做什麼?
她率領天魔一族襲擊界神,導致人間晉入長生界的唯一通道消失,天神應該很惱火吧?自己那個時候送上門去,不是找死麼?
“是的,找我。”天神悠悠道,“彼時浩黎帝國已經覆滅兩百多年,你和雲崕也爭鬥了兩百多年,卻始終無法救出天魔族,最後終於大徹大悟,天魔一族為天道所不容,如想接著逆天而為,再糾纏兩百年、兩千年也不會成功。”她的聲音帶著感慨,“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起來跟我做交易。”
文書裏的條款寫得很清楚:
天魔首領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人間重開天路,而作為報償,天道不追究天魔族闖下的潑天禍事,並且承認它們在南贍部洲有一席之地、允許天魔族擁有按序晉入上六界的權利!
“原來如此。”馮妙君閉了閉眼,隻覺世事荒誕莫過於此,“你不能直接插手人間,不能直接喚醒界神。”
天神微微一笑,拂了拂手,周遭的景致就變了,從繁花似錦一下就進入了萬物肅殺的秋天。
雲崕伸手摘下一朵小花,見它在掌心凋零。
這可不是幻境。
又一轉眼,滿園都是枯枝敗葉,天上開始飄雪了。
“在七界之外,萬物由我心意。但是在七界之中,天地已有法則,我不能輕涉。”天神伸手敲敲桌麵,殘雪突然褪盡,草木複蘇,不到二十息的時間裏,這園子裏又是一片欣欣向榮,每朵花都開得絢爛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