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假山上一小塊石頭卻長出四肢,腦門兒上長出了兩朵小花。它跳到亭子裏飛快向天神行了個禮,而後不知溜去了哪裏。
天神幽幽地歎了口氣:“從前我也行走南贍部洲,快意恩仇,可是晉為天道之後,反倒不能隨心所欲了。”
修為到如今這等火候,馮妙君當然知道眼前的天神和駐守天梯的那位界神,都不能輕易幹涉人間事務,此謂天行有常。
天地法則從它誕生那一日起,就不容胡亂篡改,連天神自己也不能。
因此無論天神再怎樣希望界神回歸、天梯複原,也不能直接下手摁死天魔族——即便在她眼裏,它們真地如同螻蟻——隻能假手於大千世界裏的生靈自行完成。
這才是天魔首領敢於和天神談判的籌碼,她知道,天神一定會同意。
天魔族誕生於天地混亂,曆來不為六道承認,也沒有晉入長生界的權利,哪怕它們的力量曾經遠超世間生靈。用另一個世界的話來說,這就是黑戶。昔年天魔首領率眾衝擊天梯,不就是為了給族人找出通天之法?
尋天神定立這樣的契約,也出於同一目的。
兜兜轉轉,她從未放棄自己的理想與目標,她一定要給天魔族找到出路。
馮妙君指尖從文書上每一個字滑過,心裏漸漸安定。
“我當然會同意,這份契約就以黃泉水寫就。浩黎國覆滅之後,你慫恿世人爭奪界神祭壇的碎片,當作鎮國的稷器,以此阻止界神回歸。”天神也在看著她,“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場紛亂由起你而起,也該由你而終。”
馮妙君正視她的雙眼,從容道:“這上頭的條件,我已經辦到,天神也該履約了。”
“當然。”天神微微一笑,將文書卷起,湊在紅唇邊低語一聲,“去找懷柔,讓他照辦。”說罷一鬆手,文書嗖地一下就不見了。
天神攤了攤手:“好了,界神會放回天魔。自即刻起,天魔也是人間一員,同樣擁有上天梯的資格。天劫要考量功德,今後你要好生約束族人。”
馮妙君站了起來,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肅聲道:“多謝!”
從誕生之日起,天魔就為這個資格奮鬥了一千多年,直到如今終於夢圓,從此得到天道承認,不再是人人喊打。
其中艱辛,實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天神含笑受了這一禮。
轉正,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很和氣,馮妙君停頓一小會兒,終是問她:“我分明記得自己來自異世,並非南贍部洲之人,怎到最後又成了天魔?”天魔是南贍部洲的原住民,可她來自異世,這裏明顯有個悖論。
雲崕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驚異:“異世?”他今日才頭一回聽她提起!
他目光炯炯,都是道不清說不明的意味,馮妙君被他看得麵上發熱,下意識輕咳一聲:“起初我篤信自己的魂魄是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以‘長樂公主’的身份睜開第一眼的時候,就在升龍潭看見了你。”遙想當年,感慨良多,“隻是此事匪夷所思,我從不曾對第二個人提起。”
這也是她此前篤信自己不是天魔的原因。
“這就要從你自帶的麻煩說起了。”天神輕歎一口氣,“當年你卸下修為、潛入應水城之前,曾經向族人發過毒誓,可還記得?”
“是的。”馮妙君還能如數家珍,“我曾立誓要解救族人,分裂天下!”
“這誓言與你我的約定相悖。可是行走世間二百多年,它早就變作你神魂深處的烙印,連地府的孟婆湯都無法消除。”天神輕輕鼓掌,“閻王都說,進入輪回的生靈千千萬萬,再頑固的執念在孟婆湯麵前都會消散,除了你。”
拯救族人的信念之堅定,竟然連孟婆湯都消不掉,天神其實是很佩服的。
她嘴角輕揚,顯然心情很好:“誓言不除,你的言行必要受其約束。於是我想了個法子,將你的魂魄投生去往我的故鄉,先扯斷你的因果鏈條,再借著異世的紅塵清洗你的執念,希望你能擺脫它的影響。”
“你也來自……”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這幾句話帶給馮妙君的衝擊仍是太大。她雲崕和互視一眼,都看到心上人眸裏的震撼。
見著桌上的鐵觀音,馮妙君就知道天神與她的世界有些淵源,卻不想如此之深——
至高無上的天神居然來自異世!
眼前這美貌而神秘的女子眼波流轉,露出懷念之色:“那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事了。從前,我也是個凡人。”
那故事久遠,甚至發生在波瀾壯闊的戰爭史詩之前。
馮妙君摁住了心頭無數疑問。她知道,天神不可能盡答。最後她隻幽幽道:“然而我並不是穿越而來的,對麼?”
天神給自己衝了一盞茶,有兩分漫不經心:“何以見得?”
“當我修習天魔秘術,第一次內窺自己的神魂,我就覺出不對了。”馮妙君緩慢而堅定道,“如果我來自異世,為何我的神魂麵貌與長樂公主完全一致?那時我才剛剛學會內視,壓根兒不懂得改變神貌的麵貌。”
人的神魂與身軀是同一副長相,這算是修行界的常識了。
“我一直就是長樂,從魂魄到肉¥¥身都是,這才是唯一的解釋。”馮妙君低低歎了口氣,“後來我又覺得,所謂來自異界的一縷孤魂,大概隻是一場來曆不明的夢境。”
“不是夢,你的確生在那個世界,也死在了那個世界,走過了一個完整的輪回。”天神搖了搖頭,“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連同生前的記憶一起。畢竟,你還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與我的約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執念被捆綁在天魔的記憶裏。隻有洗掉這些記憶,才能同時洗掉曾經的誓言與執念。為了保險起見,你投生為長樂公主之後,我在你十三歲那年將異世的記憶送還給你。”
“你知道的,在我們原來的世界裏有一句老話,記憶就是人格。”她的麵容在嫋嫋水汽中變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個獨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擺脫天魔的陰霾。”
“不對!”馮妙君聽到這裏,卻蹙起了細眉:“即便固守本我,這些年裏,我依舊是……”
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謹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將一切後果都導向天魔當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來了,並且在她的領導下日漸強大。雲崕統一天下、拚湊祭壇碎片的大業遙遙無期,並且天魔最終也被放了出來。
“我還是完成了當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經的誓言會極力牽引你的命運之線,正如雲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們都完成了,卻不僅止於當初的誓言。”
她話裏意味深長:“你們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終改寫了自己的命運,這豈非就是完滿?”
兩人心頭都升起一點明悟,若有所思。
馮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確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間統一,卻又不止步於此;雲崕背負石心三百多年,曾以為界神重回世間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來了,並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塵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會升起無數感慨。這些感慨,今後都會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畢竟,這樣的遭遇、這樣的感悟、這樣的執著,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雲崕終於開聲:“郝明桓何在?為何我會背負這樣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師傅從來不告訴我這些。”
他聲音平淡,可是馮妙君了解他至深,終是能覺察到他心底並不平靜。都說虎毒尚不食子,無論黎厲帝出於什麼目的,他對這個親生兒子做出來的事實是令人發指。
“那都是天機,諦聽自然不會泄露,此時說來倒也無妨。”天神並不介意他的態度,“天魔被封印之後,浩黎國與妖族的戰爭又持續百年。當時天地靈氣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對付,浩黎國被拖得勞民傷財,於是皇帝終於想出一個餿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後,魂力會越來越衰微。為了避免這個惡果,它們同意與浩黎帝國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價就是浩黎帝國要在民間為其培養信徒。信仰之力的好處,天魔當然是知道的。”
雲崕聽到這裏,忍不住去看馮妙君,隻見後者點了點頭,接下去道:“確是如此。不過浩黎國言而無信,鬥垮了妖族之後就毀約。作為代價,在那以後浩黎國每一任皇帝的壽命都不會超過四十歲。當初,這一條毀約懲罰可是明確寫在契約裏的。”
四十歲?雲崕想了想,臉色微變:“天魔襲城那年,郝明桓已經三十七歲!”
“浩黎國皇帝知道天魔的厲害,唯恐它在民間廣開信壇、力量暴漲。畢竟那時候天地衰變,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間再無敵手。因此戰勝妖族之後,他反悔了,最後還是以子孫短命為代價,堅決毀掉了與天魔的協約。”
“天魔襲城之後,郝明桓自知沒有幾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動蕩飄搖,恐怕再也鎮不住天魔,這才將它們都轉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從雲崕胸膛掃過,“你要問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雲崕。
“這是何意?”反而是馮妙君問出了這句話。
“你原是半妖,不過還在娘親肚裏時,白龍就為你換血,將你變作了純血的龍身。即便如此,你剛剛出生就被刺傷心房,命灶格外柔弱,就像燭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養封印了整個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龍族,剛剛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雲崕的聲音幹澀:“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須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給你提供豐沛的生命供養。這就一直服至七歲,直到你拜諦聽為師,能以修行增強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帶有一絲憐憫,“你可曾想過,保命丹是怎麼來的?”
雲崕不說話了,薄唇緊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強者的血肉或者內丹煉成,效力驚人卻不霸道,不會反傷你的身體。當世,不會有比郝明桓更強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歎息出聲,“給你換進石心不久,郝明桓交托了國事就自刎身亡,臨終前囑咐白龍,將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煉成靈丹,這樣藥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於世。”
雲崕後背依舊挺直,卻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這樣,他吃掉了自己的父親?難怪自有記憶開始,他就從來沒見過郝明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