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舊與 父親死亡書(五首)
穴書,或再次的風
——聞身患絕症的父親咯血
再次的風,從偏東偏北方向湧來
讓我在六月天裏,打了少見的噴嚏、寒戰
消息一樣瘦長的影子,火柴棍一樣易燃的
時光之手,推倒我,又抓出骨頭裏的夢
——小羊驚醒,初願失火。再次的風
白晃晃的刀子,月亮的鯁刺,烏鴉的叫聲
退至五六百公裏以遠,突然返身、發力:
哦這樣的回擊,用什麼回擊?我
肯定是你的,拿去,隻是時間問題。再次
的風。我是風的分支,風的風,零散的
完整意象。把風接回家中、體內
讓它回旋、取暖、無影無蹤——好嗎?
我是悲傷的。上山,石經寺一支香燭:想象
而且幸福——願意平地起風,請年輕的香
溯風而上,異地把風換取,或者索性
成為病風中肺部的烏雲、黑夜
被閃電擊潰,下一場淫雪、甘霖。再次的風
這一切,隻與風的胎脈有關,隻與
火車、咯血、強打精神的另一場夜風的肋骨
有關。吹吧吹吧風,再次的風:
隻是不要吹醒母親,隻是不要讓殘夢
知道:風乍起、湧立:風來過
——隻是,連風本身也不能知道:我是風
上長鬆山,或陪父母訂墳
突至的肺癌,五公分大的陰影
要命的墓穴,偏偏選中我生命的上遊——
把父親作為它容身的墳山。走在
去長鬆寺公墓的路上,牽著父親如一把骨簽的手
我甚至不孝地提前結束了他的命數
我想到了三月、七月、十二月,中間的
火葬場,上邊的白煙,下邊的墓坑
——我對想的拚命不想,哪裏抵得住
死的無窮之想。父母感情尚好,陪二老上山
選訂的是夫妻合葬墓;母親身體尚好
卻提前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娘胎:她正被石頭
吸進去,成為地風和無:成為再一個少女、老嫗
出胎、出胎、出胎……出胎又入胎。但是
她沒有說出心髒在陰曆的眩暈,正像話多的父親
背著陽曆的風,這會兒隻說好、好、好
夕陽西下,殘忍的出行在繼續吐詞。有
那麼一會兒,擇墓的感覺竟像京郊
一個出宮視察國墓工程的皇帝。可事實是
當五公分大的腫塊慢慢變大,成為一堆高墳
一匹墳山,一個國家,父親就小到一捧塋土並
蜷伏其中了。如此,長鬆寺一座新墓的
半國之城,開始蓋棺論定
一滴回望來路的溫熱的精血
望見了黑暗:蛋的內部,墳的內部
——生命不能選擇,死亡還需預訂。而這
一切,令無數亡靈睜大眼睛,看破天地界麵
如果你膽怯,就像作假:就像影子
忙前跑後,被太陽左右,或突然消失於鞋底
刻骨記,或為活著的父親寫墓誌銘
該用怎樣的文字概括你一生
作為兒子,我不能湧出感情;作為詩人
我不能誇張修飾。你的墓誌銘
單位不寫,你不寫——寫,是我一生
對你一生所做出的唯一衝動
“一九三○,臘月十一,父親魏玉階出生在湖北孝感市祝家灣魏家畈上灣。他少年曾徒步自鄂至渝。先後畢業於重慶中正中學、重慶園藝學校。“文革”後首批高級農藝師。中共黨員。幹瘦如柴,聲如洪鍾,光明磊落,外號‘魏大炮’。畢生精力獻給了老區萬源縣的果樹事業。革命一生,清貧一生。”
——這是我,三年前寫在《記憶·編年史》
中的文字。它算什麼呢——臃腫的人生
體製內的功成名就者?不
沒有比你更加骨瘦如柴的了——
一米八的個兒,七八十斤的重;而富有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