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文學課(1 / 3)

劉真對導師王善的文學課一直頗有微詞,他暗地裏嘀咕過要不是係裏事先安排好他才不選王善做導師。當然,劉真也隻是一個人私下裏表達一下自己的情緒而已,無論怎樣國不可一日無主,作為一個研究生沒有導師同樣是可疑的。導師的影響力不僅影響到自己未來的就業,同時還關乎到一個人在同行麵前有沒有地位,就像人從小就懂得講究自己的出身。

應該說王善是個優秀的小說家,90年代初確實紅過一陣,盡管他的職稱仍是個副教授,但他冠有小說家的名頭,這樣一來他在研究生心目中的影響力絲毫也不遜色於正教授,尤其博得幾個70後女生的追捧,所以王善的文學課常常是女生多男生少。劉真並不以為然,心想這個年頭誰還看那破玩意,你沒看人家外國人的那個《哈裏波特》寫到續七了,全球轟動。因為是指定給自己的導師,劉真不敢逃課,再沒勁他也捱著聽,有時伏在課桌上偷偷打兩個哈欠,實在無聊就像小學生拽拽前麵女生的辮子,女生通常是嫣然一笑,笑得劉真很尷尬,劉真這時會琢磨王善這個人,比如他為什麼老離婚?以前的那幾個老婆具體是什麼樣子?。什麼人說過文學是人學,眼前這個“文學”怎麼一點不像“人學”了呢?劉真真的不服氣,像王善這樣的家夥居然還有女的追捧,身體都成了廢墟,還有那麼多藤蘿盤根錯節的,這不成了名副其實的狼毒花了。

王善上文學課從不用講稿,偶爾帶上一點資料,作為說話的補充,許多時候那些資料也隻是為自己的判斷作佐證。對於這些資料研究生們一般不會考究他的來曆時間以及文獻價值,所以王善的那些講課材料通常是讀過而已,決沒有人去查找來源或出處,更沒有人去考證它的真偽。在劉真眼裏這些資料就像魔術師手裏的道具,充其量是遮人耳目,混淆視聽的。劉真倒是喜歡導師的那件棒球衫,大概是高支棉的,長袖蓋過了手腕,腦殼後麵的衣領下掛著一個套頭的布袋,就像一個卡通畫,又像是巫師的法器,充滿著神秘。王善的煙癮特別大,棒球衫的大口袋裏終年塞著一盒煙,幾乎都是十塊錢一包的“中南海”,抽到大半截他就燒著的煙摁在一張廢紙上,要是動作慢了一點話,紙還會被煙蒂散落的火星引燃起來,常常弄得手忙腳亂。教室裏則是哄堂大笑。每次遇到這樣的場景,劉真就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幻覺中自己已經奮不顧身地衝上去撲滅了那場山火。

劉真佩服王善曾經有那麼多的老婆,現在沒有老婆依然一樣過,這令他大為不解。一個有過那麼多老婆的人怎麼能一下沒有了老婆呢?對劉真來說學位固然重要但他更想有那麼一次經曆,他歎息自己的命苦,有時當著師兄的麵說些自怨自艾的話聊以排遣鬱悶,他竟然把自己和導師王善比起來了,說自己還不如一隻小公雞,師兄雖說是過來人,自己習慣了循規蹈矩的生活,麵對一個性饑渴的年輕人更多的也總是笑笑而已。當王善的文學課上講辛格講納博科夫的時候他就恨不得衝出教室,他不相信這些是知識,更不相信這些東西能帶給他什麼興奮。那個傻瓜吉姆佩爾淫蕩的老婆與人通奸該是不錯的,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從網上下載的A片;那個洛麗塔一定非常性感,不然怎麼會勾起那個老頭的情欲和性欲,劉真才不相信王善說的那些信仰啊,思想啊那一套形而上。輪到討論的時候,劉真特別不屑女生們關於性愛的那一套理論,那豈不是笑話,連性愛都講究理論,那還算愛嗎?那不叫性愛,該叫“論愛”或叫“愛論”。再看王善對學生們的發言投入地分析,劉真禁不住想笑,說這麼多不如讓我們先去做一次,劉真這樣想心裏多少充滿了一陣罪惡感,繼而又坦然起來,文學教授就憑這些能耐可以順理成章地搞到自己的學生。

王善的私生活幾乎很少人知道。而劉真對王善的唯一興趣就在他的私生活上,至於學問或是什麼小說創作對劉真來說無足輕重,這不是說劉真存心在混學位,恰恰相反,在劉真看來對王善這樣的導師如果僅憑他在課堂上的一些外在表現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就是誤讀了王善這個人。劉真相信有一種學問植根在生活的深處,遠非讀書或是聽課能學得來,他相信能讀懂王善這個人才能真正搞懂他的學問,王善在與他們幾個研究生見麵之初曾嚴肅的對他們說過,做文學研究之前須好好談一場戀愛。當時他的幾個弟子都笑了起來,餘小蔚、張友諒、陳虹眼睛都笑眯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劉真的身上,這仿佛帶著某種不約而同的暗示,弄得劉真渾身不自在,劉真辯解說有沒有搞錯,王善似乎沒在意幾位弟子具體反應,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著,過一會兒清了清喉又開始布置第一學期的讀書任務,兩張紙上打印著滿滿40條書目,幾乎清一色都是外國作品。劉真心裏一陣竊喜,慶幸自己在閱讀趣味上與王善有著驚人的一致。餘小蔚對王善創作小說感興趣,問話雖有些一楞一楞,但是表現還是很得體,她說話聲音特別小,像隻蚊子哼哼嗡嗡的。在劉真看來餘小蔚的問話很是煩瑣,不厭其煩地問王善寫小說有沒有企圖,你對自己的小說滿意還是不滿意,王善開始沒有回應餘小蔚的問題,後來陳虹也摻和進來,問王老師你讀研究生學位與創作小說有沒有衝突。王善這才把話題回到小說創作上來,他揚起手撓了撓腮幫,似乎不情願或是不習慣正麵回答這些提問,劉真心想這有什麼好問的。這時王善慢聲細語地嘀咕了一句,那時我想寫後來就真的寫了,還好我不討厭自己的作品。看來對導師個人方麵的東西真正感興趣的不隻是他劉真一個人,大家對導師王善的創作滿懷著好奇,而把所謂的學問拋得一幹而淨。一般大學教授都是看不起通俗小說的,聘教授職稱隻看論文級別。難怪呢!小說小說,在往小處說,壓根就不是學問,寫小說絕對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盡管如此,N大學中文係還有幾位副教授不寫論文隻寫小說,至於副教授是怎麼評出來的仍有不少人疑問,劉真也是其中的疑問者。有一點可以肯定,王善的課是有品質的,比如說王善的文學課有他自己個人的觀點,對敏感問題組織大家討論,真正上出了研究所課程的味來,而不像有些課程還是本科的知識教學。

奇怪的是,王善的文學課居然不如相關課程老師的課程引來其他專業的研究生來旁聽,諾大的教室裏空蕩蕩的,這與十年前或者和更遠的二十年前相比簡直是兩重天,在過去小說家上講台授課這是一所大學無比榮耀的事,學生一定是無比幸福的。現在的情形自然讓學文學的研究生們有些黯然。王善似乎不在意這種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現狀,意味深長地讀卡夫卡小說《城堡》中的精彩片段,將博爾赫斯交叉花園的小徑說成天堂裏才有如此美好的勝景,他愜意地陶醉其中。

天漸漸冷了,N大學背靠一座山坡,雖說無風,教學樓與外界阻隔仿佛在一座孤島上,加劇了空間的沉悶,連時間都有些窒息。王善的文學課正有條不紊地進行,今天討論的是美國人霍桑寫的《紅字》,劉真的一個哈欠打到一半,陳虹一對鼓凸得快要蹦出來的大眼睛緊緊地描著他,劉真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情形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他急忙掩飾住自己的姿態,還有半個哈欠硬是被他收了起來,樣子十分難看,與劉真的情狀相反,陳虹原本板著的臉一下子釋放開來,甚至有了彌足珍貴的笑意。有幾個研究生注意到陳虹與劉真之間的細微變化,一時間課堂裏微微有些騷動。不過這些對王善的課並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大家習慣了這種不慍不火的課程節奏,每到討論的章節課內不免掀起一個小小的高潮,遇到大家有觀點分歧的時候,王善總喜歡找自己的研究生出來解圍,餘小蔚和張友諒經常被王善提問,大家從這些舉動中還是能看出王善對這兩個弟子的偏愛。不過劉真對這樣的待遇沒有任何異議,相反他還感激王善對他這個特殊的待遇,陳虹可不這麼看,她認為這是王善故意製造不公,純屬個人偏見,劉真說陳虹是多疑,他還求之不得呢,那些爛東西管什麼用,以前能混到飯吃,能騙到女人睡,現在呢?陳虹說那不應該是文學本身的事,甚至與文學沒有一點關係。劉真說不爭不爭了,這個破玩意有什麼好爭的,大家不就是為學位而來的嗎?做文學做文學,關鍵要理解這個“做”,現在是娛樂至死的時代,什麼都是“做”,藝術、文化是這樣,會計是做賬,女人理發是做頭,介紹對象是做媒。張友諒話說得很有分寸,他說王善腦子在創作上或在研究上,那裏有工夫去琢磨學生,他才不會有這個死心眼呢,劉真你呢是個清醒的現實主義兼實用主義者,不過稍偏激了些。劉真說張友諒你這副嘴臉真是德性,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的這些鳥觀念從哪兒得來的?莫非與某個學哲學的大家有血親關係。劉真這一追問,張友諒訕訕地笑,笑得很是勉強。要知道現在的研究生包括同一個師門的真正能湊到一起討論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平常大家基本上各自忙自己的事,除非係裏有大型的集體活動或者導師親自召集。成人世界的交際方式取代了固定圈子的交往原則,大家有什麼話一說就扔,遇到什麼開心的事同樣是一笑了之,之後是各忙各的,各尋其程,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