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眼花繚亂(1 / 3)

楚湘傑連著兩次按報紙廣告去應聘,每次起早趕過去都已經招滿了。經過多方打聽,這才知道其中緣由。凡是招工的廠家、單位一旦有了招工名額,雖然是經過該單位人事部門登報招聘,事實上都被公司熟人介紹占去了。他吸取教訓,不看報紙,坐等報上有了招工啟示才去找,肯定遲了。於是,每天起早坐公交車到工業區一家家去看,他要上門應聘,第一時間找到招工單位。

他不知道,八月份是招工淡季,是找工作最難的時間段。倉管或保安員這樣的普通工種新年伊始便招滿了,沒遇到特殊情況,這類崗位人員不會離崗也不會跳槽。出現個別需招工的單位,因在崗工人找到工資高或是家中遇到急事辭職離開,這才有了空位。

楚湘傑並不氣餒,每天從工業區到食街,來回不停地走,一間間工廠、一家家酒樓打聽,他不相信作為一名退伍軍人,找不到一個普通職位。

可是,一連半個月,整個工業區和食街讓他跑遍了,竟然沒看到一家工廠、公司招工。

每天早上興致勃勃滿懷信心出來,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地回去,讓這個七尺男兒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找工作連連撲空受挫沒讓他難過,讓他難過的是每天黃昏回到澳頭村要麵對賴麗萍父母還有二叔二嬸的詢問。相同的詢問,相同的答案,讓他心短氣促,有時沒進院門已經麵紅耳赤,汗水涔涔。這種難過變成難堪,再後來似乎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開始產生躲避他們的念頭。

找不到工作每天吃閑飯,與麗萍家人共坐一桌吃飯已經生出慚愧和怯意。雖然麗萍將他當未婚夫待,賴子強和章小花將他當女婿和半個兒子待,可是在他自己的感覺中,一個大男人沒工作,別人或許還沒生出煩意,自己也該慚愧了。

晚飯時間楚湘傑為自己的失敗變得沉默寡言。他的情緒變化也影響其他人,吃飯時說笑少了,幾乎沒什麼人說話,空氣非常沉悶,僅聽到筷子與碗碟相碰的聲音,還有叭嘰嘴的聲音,連平時愛說愛笑的吳翠平也沉默寡言了。每個人心中都清楚是為什麼?都在自覺回避。

楚湘傑時常一頓飯沒吃完,渾身已經汗流浹背,汗水順著頭發往下掉。他伸筷子夾菜已經成了一種負擔,一頓飯幾乎很少伸筷子。

從餐桌上擺的幾盤素菜也知道賴子強與賴子歡兩家人生活並不富裕,而且都很節儉。他記得還是自己從家裏帶來臘肉兩家人才吃了幾天肉,平時都是吃賣剩的蔬菜。章小花和吳翠平說,“比在老家好多了,在家哪有天天炒菜,頓頓是鹽水泡的辣椒。”楚湘傑心裏清楚,賴子歡夫婦賺那點錢僅夠供兒子上大學。賴子強雖說僅有麗萍一個女兒也有工作,可她的工作也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就成為無業人員。街邊賣菜更不算營生,現在還沒老乘早儲點錢,年紀上來了,大病小災都得靠錢解決。在這座繁華的城市裏,大家僅是住在城市邊緣的窮人。

楚湘傑心想,兩家人如此節儉,卻又多了自己這個吃閑飯的大男人,憑添累贅,大家不說,誰心中都有數,他如何能夠心安理得。

他還從來沒想過男人的自尊在一日三餐麵前如此脆弱,薄如紙片。

他的話越來越少,也盡量回避與麗萍全家人的接觸。

為了減少這種局促不安,楚湘傑采取了另一種辦法。他每天很早出門,晚上很晚回來,回避了與他們共坐一桌吃飯的尷尬。

他身上帶的並不多了,為減少開支,早餐在外吃一碗白粥,中午在路邊買的三塊錢飯盒,晚上也是三塊錢,再加上來回坐車,一天下來也要竟二十塊錢,他有時把中午飯給免了,帶的水喝完了去水籠下灌不要錢的自來水。

走在陽光下,楚湘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再也拾不起心情欣賞徜徉在樓群與藍天之間的雲朵。

迎麵走來一個西裝革履領帶周正的男人,擦身而過,鼻子裏灌滿香風。西裝男人側目瞟了楚湘傑一眼,目光中盛滿冷漠和警惕。

楚湘傑看了看擦身而過的西裝男人,再上下打量自己這身汗津津的裝束,忽然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一個補丁,像一塊縫在名貴西裝前襟的一塊補丁,影響市容、有礙觀瞻。

走在繁華的街頭,衣著與這個繁華城市的外表極不相襯、格格不入,頓時自慚形穢。

風起處,不知誰隨手丟的一隻塑料袋隨風奔跑漂浮。

他的心隨垃圾袋起伏旋轉上升下降。沒有軌跡,沒有明確方向,隨風牽引。

這天,楚湘傑無意中來到東風大道,兩邊是住宅區和還有水廠,他看到綠化帶邊的馬路牙子上一排溜坐著二十多個男男女女,他們大多是中年人。男人麵前放著一張硬紙片,上麵不同寫著電工、司機、木工、泥瓦工、搬運工。女人前麵的紙板上寫著保姆、鍾點工。

一輛人貨車在他們旁邊停下來,原本端坐的這群人呼啦圍住人貨車。

“老板,要啥子工?”

“老板,要幾個人噻?”

“老板,我有三級木工證。”

“老板…… 我有電工證。”

……

這群人爭先恐後往車門邊湧,不停大聲尋問。

雇主從車上下來,大聲說,“我要五個壯勞力搬家。”

眾人聽了,拚命往車上擠,已經有人捷足先登爬進駕駛室後座。

“年紀大的下來,沒有電梯,年輕力壯的才行。”雇主直著脖子大聲喊。

擠進車裏的人誰也不願意下來,其中一個滿臉皺紋年近六旬的老人,擔心司機把他攆下來,哀求地說,“老板,放心吧!我身體很壯,有力氣。”他說著還伸出右手,握緊拳頭舉了舉,以示強壯。

“老板,他行的,八樓沒電梯我們都搬過。”一個沒能擠上車,年紀輕一點的男人向雇主求情說。

雇主看了看車上的老人再看看求情的男人說,“看你們怎麼像爺倆?”

“哄!”車上車下暴發一陣笑聲,中年男人和老人也笑了。

雇主見後座已經坐滿了,老人擠在中間,想讓他下來已經困難了,便開車走了。

楚湘傑聽他們說話口音,這是一群來自四川的民工。

他心想:“自己一身力氣,何不學他們先賣力賺點錢再說。”想到這裏,連忙加入他們中間,坐在馬路牙子上等候雇主。

半小時過去了,又來了一輛人貨車,楚湘傑學他們的樣子快速衝過去,車子沒停穩,憑他的力氣和身手,已經搶先抓住車門把手。

車停了,雇主下車。

“老板要人幹活嗎?”楚湘傑問。

“要一個鍾點工,女的,三十到四十歲,有嗎?”

“呼啦!”女人全圍上來了。

“你是女的噻?還不鬆手?”中年男人憤憤地擠著楚湘傑說。

“老板,這是我媳婦,做得一手好家務,做得一手好川菜,你要她吧!”

“老子不吃川菜,你想辣死我呀!”雇主生氣地說。

“老板,你別生氣呀,不吃川菜不要緊,她還會做麵食,保您滿意。”中年男人笑眉笑眼地說。

雇住下車前已經鎖了車門,誰也打不開。他的目光在幾個女人臉上掃來掃去,又在那個丈夫推薦的女人臉上看了看,這個女人比餘幾個豐滿一些,也較為年輕,他說,“行,就你了,上車吧!”

楚湘傑戀戀不舍地鬆開車把手,回到路邊樹蔭底坐下來。

人貨車開走了,中年男人對著拉走自己老婆的人貨車“呸呸”吐著口水說,“狗日的龜兒子,不吃川菜你吃屎,辣死你個龜兒子。有幾個錢燒包的,找鍾點工,媽個巴拉子。”中年男人罵完了,回到人堆裏。

路邊複歸平靜。

太陽將水泥地麵烤成了灶台,熱浪逼人。坐在路邊的男人女人不停隨樹蔭移動變換位置。知了趴在樹幹上懶洋洋有氣無力地嘶鳴,偶有車輛駛過,帶來一陣陣熱浪和煙塵。

楚湘傑坐在離人堆遠一點的地方,他不認識誰,僅是不停地用眼睛掃視有可能車來的方向,隨時做好衝鋒的準備。

剛才想擠開自己的中年男人與其他幾個男人圍坐一圈打牌,他們不時低頭商量嘀咕著什麼,中年男人還偷偷摸摸瞄向楚湘傑這邊。

楚湘傑看在眼裏,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他絲毫沒放在心上。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幫四川人肯定來自同一個地方,連帶親戚鄉鄰的關係,聽口音不是成都或成都鄰縣的。中年男人敢大膽擠開與其搶生意的人,或許是這群人的小頭目。

其實想擠開自己的那個中年男人明顯帶有挑釁,楚湘傑沒有動怒,也沒有放在眼裏。無非就是做份苦力而已,他想看看這幾個四川人想幹什麼?有多大能耐?

汗水一滴一滴從發梢跌在水泥地上,轉眼便幹了,留下拇指肚大小的印記。楚湘傑埋頭數著印記,耳朵卻警覺地搜尋汽車聲,路過和要停的車聲不同,他在默默留意。

一股汗餿味從腋下飄出來,他悲哀地閉上眼睛。

說來奇怪,兩個雇主拉走幾個人之後,再不見有車來。那幫圍坐打牌的四川人也散開了,各自撿一塊硬紙片墊在身下,在樹蔭下或躺或坐閉目養神。

楚湘傑有幾分不解,難道他們不想搶活幹了嗎?

他希望此時能來一個雇主,肯定沒有誰能比自己更快。

時間一分一秒地耗去,直到日頭偏西,樹底下或躺或坐的人這才爬起來,西去的太陽將樹蔭拉至馬路牙子邊。

人們無精打采,像被太陽曬蔫的花草葉。正在這時,請鍾點工的那輛人貨車回來了,車停後,婦女從車上下來,臉上紅樸樸的。

司機搖下玻璃窗對婦女說,“過兩天我還來拉你。”

婦女衝他嫣然一笑說,“拜拜。”

車“呼啦”開走了。

“老婆,你回來了。辛苦了,來喝口水。”中年男人連忙拿起一個綠蓋子的玻璃茶杯迎上去,遞給他老婆。

“賺了好多錢?”中年男人媚笑著問。

“這家人太摳門了,一個小時八塊錢,我跟他們說現在鍾點工都是十塊錢一個小時,可是他不不同意。硬說不幹就走人,還不送我回來。我日他個先人,老娘去都去了,八塊就八塊了,累死了。”婦女說完接過中年男人手裏的茶杯,喝了一口,扭著並不瘦小的屁股走進婦女堆裏。

原本安靜的女人立即嘰嘰喳喳熱鬧起來,

一個瘦小的女人說,“你跟那男人說拜拜的時候,我看到男人緊盯你屁股看,男人就喜歡你的大屁股。”

眾婦女發出一陣尖銳的大笑。

剛下車的女人脫下拖鞋舉起來欲打瘦女人。

“要死呀!別讓她男人聽到了……”

“怕什麼?她男人還不知道是去賺錢噻!你看,剛才去的時候臉色黃黃的,回來臉上紅樸樸的,看來那男人不蔫,把你弄舒服了……”

女人笑聲更大了。

圍攏一堆的男人不知她們笑什麼?他們紛紛起身走去。

瘦女人便對一個男人說,“走開,女人說話男人聽啥子喲!好不好意思噻!”

幾個男人便訕笑著走開了。

這時候,又來了一輛人貨車,蔫軟如草葉的眾人“呼啦”清醒過來,瞬間包圍上去。

楚湘傑神情本來很恍惚,也在此時清醒過來。他一個箭步躍出去,左穿右插搶到前邊,第一個抓住車門把手。

雇主下來了,站在車頭打量眾人。

“老板,要人嗎?”楚湘傑恭敬地問。

雇主掃視眾人,見到男人全部是中年以上的還有一些婦女,隻有楚湘傑最年輕,便對他說,“你是新來的吧?”

“是的,我剛來半個多月,一直沒找到工作,錢也快用完了。”楚湘傑可憐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