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豆蔻香滿庭(1 / 3)

從建康城的朱雀門而入,一直往北,過了宣陽門,再往東約三百米,是一間有著近百年曆史的藥堂。正門上方,高高地懸掛著一塊漆黑的木匾,“百草堂”三字如強龍勁蛇,入木三分,氣勢非凡。

再往東遠眺,是一座橫臥的小橋,來來往往的人流不斷。小橋兩岸,煙絲輕薄,到處飛舞著綿綿的梨花雪。

百草堂裏,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暗紅木格,不經意地沁出淡淡的天然之香,讓人心曠神怡。一個柳腰娉婷、顧盼生輝的紫衣女子,嫻熟地裹好一包草藥,忽然又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隨即轉到後堂,取出一塊羊肉,同樣用紙包好,走到堂前一佝僂著身軀的六旬老婦麵前,輕輕將草藥和羊肉包塞入那老婦手中。

“陶姑娘,上次的藥錢……”老婦人誠惶誠恐地接過手中的草藥和羊肉,顯得不安和愧疚。

四周是陸續來往抓藥的人流和兩個忙得不亦樂乎的藥工,並沒有引起什麼風吹草動,似乎一切已經司空見慣。

那個叫陶媚兒的女子嫣然一笑,如耀眼的枸杞,映紅了窗外的百花。

“大娘,藥您盡管拿去用。豆蔻仁兩枚,高良薑半片,加水一碗合煮,去渣取汁,再以生薑汁拌好倒入,和麵粉做成麵片,在羊肉湯中煮熟,然後空腹吃下即可。這是治胃弱嘔逆不食的方子,非常有效,您試試。”

陶媚兒無奈而頓生憐惜,一個孤寡老人,靠幾畝薄田度日,何其艱難,怎能再忍心索要銀兩?隻不過,本欲買來為父親做藥膳的羊肉也要拱手奉送了。

“陶姑娘,您真是體貼入微、宅心仁厚、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大娘,我隻是個行醫賣藥的小女子,您這樣說,我豈不是要墜入秦淮河,羞慚而死?”陶媚兒輕嗔,打斷了老婦人的奉承。

“這……陶姑娘言重了。人都說言多必失,是我失禮在先了。看來是恭敬不如從命了……”老婦人一邊感慨,一邊拭淚。

“這就是了。”看到老婦人千恩萬謝地緩步離去,陶媚兒方才輕輕舒了口氣,看著自家後庭從門內露出的一抹春色,啞然失笑。

一塊小小的田圃內,幾朵木槿花,盤小如葵,顏若紫荊,豔麗中帶有少許的淡泊,在靜謐的深庭中淹沒了世間的浮躁。那株巨桑蒼翠碧綠,既有著小家碧玉的婉約,又不失渾厚之氣。

濃密的樹蔭下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和藥杵,那是中途怠工的兄長陶重山的傑作。

隻稍稍一皺眉之間,便看到百草堂學徒金正匆匆近前,遞過一張藤紙。這藤紙出自剡溪,因當地出產野藤而製成。隻因這野藤到了用盡的邊緣,因此這紙便顯得尤為珍貴。

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來者遍身綺羅,白須飄飄,一看便知是富貴中人。藤紙上極為潦草地寫著一個方子,與這高貴的紙箋相比,那墨跡顯得有幾分不諧。

隻是,那老者氣勢洶洶,怒視著金正,似乎有深仇大怨,大有不甘之勢。

“你說,為什麼不給我抓藥?我出銀錢,你們賣藥。如此冥頑不靈,不怕砸了你們的招牌?!”

“您這方子不能用……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金正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思索的陶媚兒,怯聲說道。

“什麼?”老者眉頭緊鎖,胡須隨著渾濁的喘息飄蕩,“這是哪家道理?你管我買什麼藥?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幾家藥堂,好不容易到了這百草堂,為何不做我的生意?那麼請問,這百草堂的大門是為誰而開?”

金正拉了拉頭上裹著的青色頭巾,苦笑著說:“小姐,你怎麼還不快來救命?我撐不住了……”

陶媚兒輕輕搖頭,歎道:“對不起,這位老伯,我們實在是不能按您這方子抓藥……”

“為什麼?”那老者捋著胡須,有些氣惱,“沒聽說過這藥店放著現成的買賣不做,還把方子退回來的!”

陶媚兒輕笑,白皙的皮膚隱隱現出幾絲紅暈,“老伯,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身為藥學行家,我百草堂自然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百年聲譽。”

“什麼?已有百年?”那老者頓時一愣,“我朝自開國到今,不過方四十七載,難道前朝這藥堂就已經在了嗎?”

“一點兒不錯……老伯,我用百草堂的聲譽向您擔保,來到這百草堂,您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絕對不會有害人之心。”

“哦?”那老者又捋了一把胡須,怒氣漸隱,不禁環顧四周。

在他不遠處,凹嵌著一個巨大的葫蘆藥瓶,斑駁的表麵將光滑內斂,古舊的色彩昭顯著百年的滄桑。葫蘆藥瓶表麵赫然雕刻著一個遠古人物赤鬆子的圖像。傳說此人為神農時人,善於識藥煉神,能入土不濡,入火不焚,是曆代醫藥世家所推崇之人。

“這百草堂經曆了這麼多戰亂和紛爭,居然能開到如今,看來果然有過人之處!”

“老伯,您方子裏的甘草和海藻本是藥性相反之物,決不能同用……若我冒失,隻顧自己利益,就失去了救死扶傷的本意了。”陶媚兒清脆的聲音宛如鶯啼,撥開了清晨的寧靜。

“還有這等說法?”

“老伯久經世事,可曾聽說,老虎中了箭傷,會吃清泥;野豬中了藥箭,拱薺菜吃;野雞被鷹啄傷,會以地黃葉貼在傷口;老鼠吃了信石,隻要喝了泥水,很快就安然無恙了……還有,被蠶咬了,以甲蟲末覆之;被蜘蛛咬了,以雄黃末覆住傷口即可。萬物相生相克,隻要有立,就有破……這草藥也便是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那白須老者如夢初醒,頓時怒目圓睜,胡須飄動了起來,“那個江湖術士果真失德,還說是什麼祖傳秘方……原來又是一個騙取錢財的小人!”

“老伯,聽您口音,必然不是京城人士吧。”

“我本是來京城做絲綢生意的。有一孫女,今年七歲,卻從小體弱多病,因此想在京城找一名醫幫她診療。誰料昨天遇上一江湖郎中,說是能治百病,於是就信以為真了。”

陶媚兒聽到這裏,笑容驟斂:“老伯,這個需早早醫治,晚了可能會誤了令孫女的治療時機。”

“可是,我如今該如何是好?”老者憤憤地撕碎了手中的藥方,頹然跌坐在堂中一青藤椅上。

“老伯放心,您既然已經到了京城,在這藏龍臥虎之地,還怕找不到名醫嗎?”陶媚兒纖手輕輕朝東一指,“與這百年藥店相鄰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氏,老伯可以親自去看看。”

“徐氏?”那老者渾濁的眼神在陶媚兒的盈盈笑意中漸漸清晰,嘴唇戰栗了起來,“你是說出了七代名醫的徐家嗎?”

陶媚兒輕輕點頭。這隔行如隔山,若要醫病,先要解惑答疑,若沒有仁人濟世之心,便是無水之源、無米之炊,難以除病去憂。

那老者果然欣喜若狂:“沒想到,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徐氏傳人,我孫女有福了!”

陶媚兒從櫃台後走出,手中拿著一個紅色錦盒,說道:“老伯,我正要過去送藥,請隨我一起來。”

“好,實在是太好了!”老者欣笑,趕緊跟在陶媚兒後邊。

“小姐且慢,你還沒有給我講這血氣運行的道理呢,這就走了?”在旁邊佇立的學徒金正終於按捺不住,不滿地嚷了起來。

陶媚兒歎了一口氣,忽然大聲說道:“氣能生血,氣動則血生。從食物轉化為水穀精微,從水穀精微轉化成營氣和津液,再從營氣和津液中轉化為赤色之血,每一程都離不開氣動。”

“真奇怪,小姐,你講的比醫書上淺顯多了,小的一聽就懂了。”金正撓了撓頭,嬉笑道。

“好了,我先去了。”陶媚兒看那老者正聽得入神,不禁嫣然一笑。

“小姐,你是急著去看小徐醫,還是老徐醫?”金正邊嬉笑著,邊往遠處躲去。

“你!”陶媚兒嗔道,“過河拆橋不是我百草堂之風,小心你的舌頭!”

“嘿嘿!”金正偷偷笑著,急忙躬身躲入高大的櫃台之內。

“等我回來再和你理論……老伯請隨我來……”陶媚兒踩著細碎的腳步,轉身從側門出去。

那老者被陶媚兒的嬌俏逗笑,隨後趕緊跟了上去。

穿過一條飄著亂絮的狹長胡同,又進了一道側門。門內千回百轉之後,豁然開朗,儼然又是一後庭,隻是庭內芳樹奇花,豆蔻花豔繁色深,賽過了滿園芳菲。

“老伯,從此門穿堂而過,便可看到徐大醫在坐診了。我還有事要辦,去去就來。”

“好,多謝姑娘,請姑娘自便。”老者說完,拱手而別。

陶媚兒雙頰生暈,定了定神,繼續往後庭深處而去。越過一道拱門,籬笆兩側點綴著幾盆香紅的石斛,根莖深深埋入一堆不起眼的沙礫中,靜悄悄地呈現著嫻靜的一麵。

忽然,隻覺一陣勁風卷過,身子一緊,一個雄健的胸膛夾帶著狂風驟雨般的肆意,緊緊向她逼來。沒等她驚魂落定,唇上驟緊,頃刻被一股熟悉的氣息覆蓋,險些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