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伯仁背上的傷口,初時還不怎麼疼痛,此刻卻痛得直欲暈去。他忙取出金創藥,塗抹在兩處傷口上,又撕下衣襟,胡亂紮住傷口,便欲趕去相助“十二銀翼”,沒走兩步,腳下卻踩到一件軟物,他低下頭一瞧,隻是一盞宮燈。那燈罩呈八角形,乃碧紗所做,上麵繪著一副八仙過海畫,畫得雖甚為精致,卻不免帶著幾分匠氣。
嚴伯仁一瞧便知,這盞燈正是嚴申時黑夜外出時所用的照明之物。他念及愛子,悲從中來,正欲伸手去拾宮燈,一眼掠過,見那燈罩上竟有兩道尺許來長的口子,相互交叉,呈十字形,顯為利刃所劃。嚴伯仁依稀記得,進門時這盞燈還是掛在挑子上,或許是在激鬥中碰掉的也可未知。隻是心中微覺詫異,暗自道:“這妖邪行事處處透著股怪異,怎地閑來無事,卻在燈罩上割破兩道口子?”順手將宮燈掛回挑子上,轉身欲行,餘光一瞥,見腳下有灘鮮血,正是他方才被刺留下的。倏忽間似乎明白一件事,從勁裝男子出劍方位來看,應該是他事先藏在自己身後,才可在不暴露蹤跡的情況下,一出手直取背心。隻是周匝五尺以內隻有挑子和宮燈,別無他物,更不必說是藏身之所了。嚴伯仁心存疑竇,隱隱覺得此節關係甚大,暗自琢磨道:“我若是想不明白這點,便尋不出應對之策,縱然是殺出去,也不過徒增一具屍首,可說是沒半分用處。哎,但盼兄弟們多支持一刻好一刻!”強迫自己靜下心,將被刺的情形回顧一遍,又將那小子可能藏身的處所與其出劍方位加以印證,得出結論,方才的推測絕無差錯。可是眼見那裏確無藏身之處,難道一個大活人竟會憑空隱形消失不成?突然之間,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想起十多年前在武林史冊家族的萬卷閣上看到的一本小書。那是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有關東瀛武林的奇聞軼事,其中有一篇是這樣寫的:
伊賀穀每隔二十五年,便會訓練出一批殺手死士。這些人經過嚴格殘酷的忍者訓練之後,每個人都能將身體像蛇一樣扭曲變形,躲藏在一個別人絕不能躲進的隱秘藏身處,等到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才風竄而出,阻擊突襲,殺人於瞬息之間。
這些人都冷酷無情,有著毒蛇般的靈動,狐一般的奸猾,駱駝般的忍耐,有時甚至可以不飲不食,不眠不動,蟋曲在一個很窄小的地方兩天兩夜,隻要他們一動,對方通常就死定了。
此種習性,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種“青竹絲”。
據聞這些人遭遇極慘,自幼年起便被人關在籠中,當作狼來飼養。因飽受摧殘與虐待而性情大變,對天下人俱都懷恨在心。他們過著狼一般群居生活,有著極強的凝聚力和組織性,個個視死如歸,含眥必報,縱是仇怨極小,上天入地,亦不肯放過。
由此得名曰:絲郎!
嚴伯仁猛地裏記起這篇筆錄,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寒風一吹,機伶伶的打個寒噤,尋思道:“如此看來,那小子必是‘絲郎’無疑。唉,若非老夫親眼所見,真料想世上竟有人能藏在這酒罐般大小的宮燈裏,輕飄飄的掛在挑子上。這門功夫真乃古今罕有,大放異彩,然則明珠暗投,委實令人扼腕。我仁義山莊遇此勁敵,也是命中該有此劫……”伸掌在地頂門上一拍,暗叫:“混帳,竟險些將他們忘了。”急奔而出。
剛出過堂,迎麵瞧見十餘個玉麵朱唇,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舉手投足間極盡優雅,隻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嚴伯仁粗略一算,共計十一人之多,都穿著如蛇皮般貼身的織錦勁裝,胸前各有一麵紫銅護心鏡,惟有鏡上刻的字不同,分別刻有“子”、“醜”、“寅”、“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一個字。嚴伯仁見這些人的衣著裝束,與先前斃命的殺手一般無二,隻有一點細微的差別,便是他胸前的銅鏡上刻的是個“卯”字。便已心下了然,這十二人都是“絲郎”。心念電轉,忖道:“跟隨我出生入死的十二個兄弟,隻怕已遭遇不測……”念及此處,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軟,幾乎站不住身子。
那十一人見他此刻仍活著,不由得一怔,眼神中流露出古怪之極的神色。隨即齊地在腰間一探,竟抽出一柄薄如柳葉,瀅若秋水,一望即知絕非凡品的短劍來,迎風一抖,那劍刃屈伸如意。當真誰也沒有料想到,這鋒利無匹的殺人凶器竟能當作腰帶圍在腰間。十一人站成弧形,將嚴伯仁圍在中間。
嚴伯仁甫定心神,怒喝道:“狗賊!我仁義山莊與東瀛武林素無仇怨,爾等竟下此毒手,將我全家趕盡殺絕。嚴某人誓報此仇,不過是肝腦塗地,血濺當場便了。沒了仁義莊,還有千千萬萬武林同道!爾輩若覬覦不詭,必致一敗塗地。”隻覺頭腦一陣暈眩,知道是失血過多所致,當下也不理會,眼光橫掃,見到數十道冷電般的眼光直射向自己,恍惚間覺得置身於一片荒郊野林之中,受到群狼的圍追堵截,饒是他藝高人膽大,也不由得打了個突。忙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卻哪裏有狼群,圍在麵前的隻有絲郎。當即“呼呼”兩掌,分向站在左側的二人兜頭罩下,這一擊當真是勢若奔雷,疾如風雨。
那二人心中一凜,竟不約而同的身子向後急仰,使個“後翻式”,以手撐地,雙腿連環踢出,左右夾擊,雙足分向嚴伯仁肩井穴、笑腰穴踢去,手法幹淨利索之極。便在此時,九口利劍也已堪堪刺到,眼見嚴伯仁萬難躲避。驀地裏,聽聞他一聲虎吼,一招“八方風雨”,雙掌起落如環,將掌力也向四麵八方反擊出去,掌風虎虎,迅疾威猛,硬生生的蕩開九劍,將二人向後倒推出去。嚴伯仁心念一動,縱身而起,伸足在辰絲郎的劍尖上一蹬,隻這麼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如大鳥般直掠了過去,在這一刹那他心無念想,右掌自然而然的循著某種渾然天成的軌跡拍出,且途中不斷生出變化,後者摸不清他攻向何處,隻得左閃右避。但聽一聲慘哼,後者魂飛天外。
嚴伯仁立地還未站穩,突然雙膝一軟,險些跪倒。猛得站起身子,又是一陣頭暈,幾欲栽到。暗自吃了一驚,奇道:“我這是怎麼了?”隨即一想,便明白了這個中的原由,原來這雷霆八卦剛猛無雙,使出將來,原本就極耗內力,再加上他大量失血之後體力衰竭,才有了適才那一幕。
其餘十人見同夥橫屍就地,非但未有絲毫的退卻之意,反而操劍又上,圍成圓圈繞著嚴伯仁轉圈子,口中不絕發出怪叫聲,麵上的笑容更是獰惡。因二十餘年所受到種種催殘與虐待,絲郎的心中積聚了一股火焰,這火焰無時無刻不在燃燒著,使他們痛苦的快要發狂。此時他們終於得以將這股火焰發泄,以是並不著急著要處死嚴伯仁,隻是要將他玩弄個夠。嚴伯仁越是恐懼,越是痛苦,絲郎越是興奮,越是得意。
驀地裏十人同聲呼嘯,一齊攻上。嚴伯仁空手在千道劍光組成的密網中縱橫穿插,掌劈指戳,威猛絕倫。頃刻之間,十人或被他的掌風掃中,或被指勁借利劍傳攻,盡皆身負內傷,齊地退開,仍是將他圍在中心,連連怪叫。
嚴伯仁搖搖晃晃,左肩上、右大腿上鮮血直流。他自知死期將近,雖然早已抱著必死之心,但此刻一股無可奈何,末路英雄的心情,卻也令他不禁黯然神傷。當下也不覺得疼痛,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絕不能就這般便死了,多殺他一人,便是為武林除去一個禍害!”展開身形,按著“八門”、“五行”身法步法{“八門”既是指八個方向,根據“八卦”的坎、離、兌、震、巽、乾、坤、艮、八個方位而來,既四個“正方向”和四個“斜方向”;“五步”是指五個立足的位置,根據“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五個方向而來,即前進,後退,左顧(含向左轉動之意)右盼(含向右轉動之意)、中定。}將六十四手雷霆八卦掌一一施展。隻聽的掌風獵獵,嚴伯仁滿場遊走,一身紫袍化成一片紫影,掌影飛舞,再也分不清招式。
十人連袂,圍攻越緊,如潮水般倏進倏退,十口明晃晃的利劍,在嚴伯仁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交叉穿插,卻連他的衣角也未削下一片,隻氣得絲郎哇哇大叫。但各人疑神細看,他的身法步法,便知這其中確實大有道理,決非事出湊巧。
甲絲郎退下一邊,以劍作筆,依照著嚴伯仁出步的方位,依次標在地下。不出一頓飯的工夫,以將他的身形、步法了然於胸。然而越想越是迷惑:嚴伯仁仗此身法,加之剛猛不二的雷霆八卦掌,為何竟連一人也未打倒?那自然不是他手下留情之故,卻會是什麼原由呢?甲絲郎百思不得其解,側頭瞧去,但見嚴伯仁滿身浴血,頭發散亂,圓睜著雙眼,口中不絕發出“嗬嗬”之聲,於對手出劍來路全不理會,隻是一味狂舞著雙手,滿場子奔來跑去,直如一頭發了狂的野獸。
甲絲郎暗忖道:“他莫非是瘋了?”心念一動,計上心頭。打一響指,示意其餘九人退下一邊。算準嚴伯仁待要落腳的位置,以劍尖對準他咽喉,握緊不動。嚴伯仁奔勢極猛,正是以自己的咽喉碰到劍尖上去。便在這一刹那,甲絲郎一顆心突突直跳,連握劍的手也不由自主,微微的顫了起來,眼光中流露出既是興奮,又是獰惡的神色。二十道目光齊地射向嚴伯仁,而他對此竟似視而不見,徑直撞將上來。
堪堪撞上之際,忽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黃豆般大小的瓦粒擊射而來,打在甲絲郎的虎口穴上。甲絲郎登覺一陣酸麻,把捏不住,短劍撒落在地。他眼光一掃,卻哪有別人。吃了一驚,心念電轉:“莫非是來了救兵?此人隔空打穴的手法之狠、準、穩,已絕非一般武林高手所能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