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和馬克是一對好朋友。
他們在街上相逢,周圍人流穿梭,兩個人像浮萍一樣碰在一起。
燕京街頭,很多人都見過馬克和劉明。我們搜尋記憶,可能會想起某個中午,在某個過街天橋或地下通道看到過這兩個神經病。
馬克坐在一個透明的硬塑料大球裏,球裏放了些零錢。塑料球有個透氣窗,行人想要施舍就把錢扔進球裏。下雨的時候,窗戶可以封閉,這個大球在街頭,在雨中,孤單的佇立。如果城管來了,他可以站在球裏,踩著球的內壁向前移動,甚至能跑進公園的湖中,他在球裏麵,球在水麵上,城管也拿他沒辦法。
他像蝸牛一樣,這個球就是他的房子,他的殼。
他既是行為藝術家,也是乞丐,也許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和乞丐本就沒有什麼不同。
劉明在街頭擺地攤賣自己的簽名書,他嗓門很大,向每一個路人喊著“大詩人劉明簽名售書”,旁邊賣鑰匙鏈的婦女咒罵了一句,擔心會把城管招來。喊了十分鍾,小販們紛紛收攤了。右邊一個賣溫度計和打火機的小兄弟表示,收攤不是因為劉明,而是到了收攤的時間了,還有別的活要幹。
劉明很愧疚,四下張望,小販們在城管到來之前紛紛離開,隻剩下一個球呆在原地。
那個球突然說話了,把書拿來我看看。
劉明嚇了一跳,這才看到塑料球裏坐著一個人,他把自己的詩集從球的透氣窗遞進去,馬克翻看了幾頁,找了一首短詩念起來:
美女的胯下總是大霧茫茫,馴服之後走入良宵。
自由之光閃耀在馬眼之上。
鳥宿池邊樹,僧摳月下門。
脫下褲子射出未來的總統和總理,射出縣長,射出無法更改的錯。
警察跨省抓捕時,他扛著鋤頭,扶著馬紮,走進了百花深處。
劉明說:這首詩的題目叫《我要做愛》,後麵還有首長詩,叫《我要撒尿》,你給我評價一下,反正我覺得寫的挺好的,自己看的時候,老是流淚。
馬克說:寫的真不錯,這書賣多少錢。
劉明說:五十,別嫌貴。
馬克說:我買了,你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劉明說:我請你吃飯。
兩個人找了個拉麵館,要了幾盤涼菜,兩瓶二鍋頭,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劉明絮絮叨叨的講起自己手工製作書籍的過程,他裁切A4紙做書頁,用牛皮紙做封麵,然後裝訂、塗膠、套膜。
劉明表示,一本書賣五十元並不貴。
馬克說:藝術是無價的。
劉明說:我現在把你當朋友,我太想有個朋友了,哪天我死了,還是一個人,你是第一個說我的詩寫的好的人,我感謝你。
馬克說:我要死了,就找人把我做成琥珀。
馬克說起自己在樹脂工藝品廠打工的經曆,失業之後,他在送莊給幾個藝術工作室打雜,那段時間,他立誌做一個雕塑大師,常常喋喋不休的說起很多外國人名:羅丹、米開朗基羅、米隆、普拉克西特列斯……這些都是著名雕塑大師。然而,他卻淪落在街頭乞討,四肢健全者很難討到錢,有一天,他突發奇想,製作了一個塑料球,靈感來源於公園湖裏的水上步行球。他的身份從乞丐變成行為藝術家,心中的理想漸行漸遠,卻始終沒有磨滅。
馬克說:我最好的雕塑作品,就是我自己,我死了就找人把我做成琥珀,永遠不朽。
劉明說:能不能把我也製作成琥珀,我也想不朽。
馬克說:不行。
劉明和馬克一見如故,成了朋友。他們都有點神經質,都強烈的想要表達自己的思想,兩個人滔滔不絕,以為對方在傾聽,其實隻是自言自語。從傍晚到深夜,他們在拉麵館不停的說話。拉麵館有個女工,叫阿茹,和馬克以前同在樹脂工藝品廠打工,礙於情麵,並沒有趕他們。兩個人直到淩晨才醉醺醺的離開拉麵館,馬克說:等我有了錢,就開一個陶藝館。
劉明說: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早晚的事,我很可能拒絕領獎,有了錢,我還是寫詩。
此後一段時間,劉明和馬克又在街頭相遇過幾次,劉明每次都要馬克答應把他做成琥珀。馬克拒絕,他表示自己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答應了就會做到,不可能等劉明老死之後再將其做成琥珀,因為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
劉明越來越窮困潦倒,那段時間,他搬了幾次家,每次都因沒錢交房租被房東趕走。
人們在街頭見到劉明都感到很驚訝,這是一個餓死詩人的時代,很多人都說不出五個以上現在還活著的詩人。劉明的詩有的晦澀難懂,有的幼稚可笑,有的汙言穢語……但是那些描寫春天,愛與光明的詩句是那麼美,那麼的打動人心。
他過的像鬼火一樣卻企圖照亮全人類。
一位中文係大學生看到他衣服上刷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上前與他合影,但拒絕買書。
一位精神科醫師駐足觀看了劉明的詩,詢問了他一些事情,留下一句評語:緊急救治,刻不容緩。
那一年,瑞典文學院沒有宣布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出租屋裏,抱著自己的詩集難過的哭了起來。從此,王府井書店多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他不偷書,隻是趁人不注意在書裏貼上一張不幹膠沾紙,在海明威和誇西莫多的作品之間,以及艾略特和索爾仁尼琴之間,都有他貼上去的一首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