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話音,一個和尚飄然而進。
這個和尚方麵大耳,慈眉善目,正是枯樹休息的和尚。
四位娥娘見了和尚,心道:“我們射殺了臭和尚的烏鴉,這下可要糟糕了……”
和尚卻看也不看他們,仿佛不認得她們似的,小孩見了和尚也有些害怕,她退到二娘身側,朝和尚一笑道:“我們又見麵了。”和尚微微點頭。
洪掌櫃顯然看出這和尚身手非凡,他賠笑道:“大師請坐。”
和尚說道:“貧僧來了,當然會坐。”
說著坐下。誰都可以聽出,這和尚話中有話。
洪掌櫃道:“大師吃點什麼?”
和尚道:“貧僧什麼也不吃。”
洪掌櫃碰了個軟釘子,心裏頓感有些不妙。隻聽和尚又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洪掌櫃,你快叫你的夥計們打我一拳。”
那十二個夥計飄身圍住和尚。
洪掌櫃歎道:“這位大師誤會了,請大師評個理。”
他說著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冤枉似的苦著臉道:“大師請評一下,這小孩一定說我下了毒,問我要解藥,我沒下毒,哪裏來的解藥?”
和尚平和地望著洪掌櫃,說道:“以我說,此事確實蹊蹺。”
洪掌櫃道:“我說沒有便沒有解藥。”
和尚道:“真的沒有?”
洪掌櫃道:“我可以發誓。”
和尚緩緩道:“這麼說,這毒藥根本沒有解藥或解藥不在你身上?”
他的意思很明顯,毒是洪掌櫃下的。
洪掌櫃怔了怔,叫道:“大師不要胡說八道!”
和尚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從不打逛語。”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刀一樣冷冷盯住洪掌櫃,忽然道:
“洪雷,你可認得貧僧?”
洪掌櫃便是洪雷。
這和尚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他們見過麵?
花含香一直默默靜坐,聽到洪雷兩個字,不由多看了洪掌櫃一眼。
洪掌櫃茫然道:“這位大師是否記錯了,洪某從未見過大師。”
和尚聲音一變,冷冷道:“洪雷,你不認得貧僧,一定認得苦心大師。”
苦心大師乃是花含香最好的朋友,這和尚忽然提到苦心,令他頗覺驚奇,想道:
“這和尚是苦心的什麼人?”
洪掌櫃卻渾身一顫,但轉瞬恢複了平靜,淡淡道:“不認得。”
和尚忽然淒慘道:“洪雷,你害死了我師兄,拿命……”
“來”字未出口,和尚身形晃動,撲向洪掌櫃。
原來這和尚便是苦心大師的師弟苦禪。
就在此時,圍住苦禪的十二個夥計未得到任何人的指令,忽然間也動了——
他們每人揮出一拳!
這一拳,看上去很笨拙,很簡單。
但是十二個人同時出拳,十二個拳頭組成了一個妙奇而淩厲的陣法!
苦禪本來就在這十二人的包圍之下,隻見拳影憧憧,仿佛周身所有大穴要害俱在對手的拳影籠罩之下!
苦禪頓時明白——
洪雷原來早有準備!
苦禪不明白的是——
這十二個人並非一流高手,可他們簡簡單單的一拳為何如此厲害:
隻覺拳影,不聞拳風,這是什麼拳法?
論武功,苦禪當可排名天下二十位之列,而除了一些退隱的或絕不問江湖世事的武林名宿,在江湖上走動的高手之中,苦禪至少排名前十位。
他的武學、見識非同尋常,可是這十二個夥計的一拳卻令他愣了一下!
一愣之際,十二個拳頭閃電般在他身上!
“砰!”
這十二天罡陣剛中帶柔,奇妙而威力無窮,可以將石獅子擊成粉末,這十二拳若是打在人身上,誰能受得了!
苦禪生生受了一拳,口中那個“來”字吐出,身形竟不停滯,仍射向洪雷!
然而,由於十二天罡陣這一阻,洪雷已自窗口逃走——
洪雷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閃身如電,比箭還要快!
他從窗口射出,衣袂帶風,將後院的梅樹攪動:樹靜而梅香不止!
苦禪緊追而出。
他掠出後院,見西邊屋頂人影一晃,已然消失,便喝了一聲:
“哪裏走!”起落間,人已掠上屋頂……
客廳裏一切恢複平靜。
那十二個夥計怔在原地,他們的內心驚詫不已:
十二天罡陣足以開山裂石,苦禪中了十二拳,竟然還能行走如飛,難道苦禪已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軀?
天下真的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武功?
花含香也沒有動,他一片迷茫——
苦心大師十五年前與他一別,沒想到竟已作古,而且殺苦心的人便是香塵客棧的洪掌櫃洪雷!
對他來說,洪雷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十六年前,蘇州洪門五兄弟中的四個攔截花含香,結果這四個江湖敗類被花含香一劍封喉。
花含香殺了洪門四兄弟之後,才知道洪門原來是五兄弟,隻是最小的兄弟洪雷與四位兄長截然不同,洪雷武功雖然最高,但是卻從不跟兄弟長們一道幹壞事。
花含香殺了洪門四兄弟後,一直都等待洪雷的報仇,可在他一年後退出江湖,洪雷也未曾去找他。
沒想到的是,十五年後花含香重出江湖,他最好的至交苦心大師卻死於洪雷之手!
苦心大師的武功已臻化境,洪雷豈能殺他?
洪雷是如何殺了苦心的?
花含香看了看九叔,在他退隱江湖的這十五年,江湖中的所有消息都來自九叔,因為九叔每年都要到江湖上走一遭,花含香仿佛是問九叔:
這是怎麼回事?
他相信九叔。
他相信九叔的能耐。
九叔雖然每年在江湖上的時間不多,但九叔絕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江湖上這一年發生的重要事件,以及武林中湧現的神秘組織和高手了解得一清二楚,九叔從來沒有令花含香失望過。
可是這一次,花含香有些失望——
九叔不應該將苦心的死訊瞞著他,盡管他知道苦心的死訊會非常痛苦。
九叔懂花含香的眼神,他點頭道:“侯爺,苦禪大師說得沒錯,苦心大師死了。”
花含香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蒼白,他沒問九叔為何不告訴他這個消息,而是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九叔道:“咱們到荒萊島的五個月。”
花含香道:“這麼說,苦心大師死了已十四年多了?”
九叔靜靜道:“是的。”
花含香沒再說話。
隻聽九叔又道:“苦心大師死於自己的禪房,當時,他的禪房裏有一杯茶。”
他望了望花侯爺,接下去說道:“致苦心死命的可能就是這杯茶。”
花含香終於道:“這杯茶有毒?”
九叔搖頭道:“苦禪對這杯茶進行試驗,結果證明茶根本沒毒。”
客廳裏的人都在傾聽他們一問一答,十二個夥計也一樣。
九叔這時說道:“侯爺,苦心之死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懸案,我想等有了結果再告訴侯爺,免得侯爺……”
花含香打斷九叔的話道:“你怕我得知苦心的死訊後,呆在荒萊島上也不安心?”
九叔點頭承認。
花含香忽然激動道:“可是等到凶手練成了無可匹敵的十二天罡陣再告訴我,就算我知道凶手又有什麼用!”
九叔已經為花含香趕了二十多年的馬車,他從未見過花含香對自己發脾氣,於是不安道:“侯爺,我……”
花含香歎道:“九叔,我也知道你為我好,可是,剛才你也看到了,他們的十二天罡陣簡直是無懈可擊,要不是苦禪以他的金剛不壞之軀挨了他們一拳,唉——”
他說著抬頭,望著十二個夥計道:“你們的十二天罡陣,是不是為了對付我?”
十二個夥計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九叔盯著夥計們,忽然,他手臂一揮,袖中軟鞭閃電擊出!
這條軟鞭伴隨九叔一生,多少次使他化險為夷,他在這條軟鞭上已浸淫數十年的功力,鞭挾淒風,淩厲無雙!
軟鞭雖是極柔之物,但在九叔使來,有如流星寒芒,神出鬼沒——
鞭梢漆黑,分擊十二個人胸口要害!
花含香想攔已經不及,他的軟鞭已經擊出。他將全身功力集於這一擊。
然而九叔忘了——
他已經中毒。
他不能運功。
他一運功毒性便會發作!
蛇信般的鞭梢剛剛吐出,就頹然曳地——
十二個夥計笑了起來,他們腳下移動,變幻著位置將花含香、九叔、高武等六人圍住。
十二個人猶如一個圓圈,他們排列疏密不一,卻渾然一體。
這正是十二天罡陣的陣形!
花含香當然知道十二天罡陣的厲害,但他麵色不改,淡淡道:“我不想殺你們。”
十二個夥計又暴出大笑,因為他們認定花含香已中毒。
他根本不可能再拔劍傷人。
小孩、四位娥娘、九叔、高武、唐萬等人在夥計的大笑聲中感覺頭微微發暈。
一個夥計笑著說道:“花劍侯,你的劍號稱天下第一劍,今天就讓我們見識見識!”
另一個夥計笑道:“花侯爺向來劍不出鞘,出鞘封喉,看這江湖神話能否延續!”
“哈哈哈!哈哈哈……”
花含香一直看著他們,讓他們笑。
讓他們肆無忌憚。
讓他們得意非凡。
如果花含香此時拔劍,一定可以殺他們措手不及。
可他沒有拔劍。
沒有動。
他們的笑聲裏充盈著殺氣。
他們企圖用笑攪亂對手的心誌。
他們其實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他們正醞釀最後的一擊……
花含香的心往下沉——
盡管他沒有感覺到絲毫中毒後的痛楚,他卻可以肯定,幹柴上的毒藥既然能夠令九叔、高武、唐萬等人功力盡失,對自己也絕對有效!
或許,自己能夠拔劍出鞘。
而且有信心殺了這十二個夥計。
但他沒有把握再次拔劍。
他明白,除了這十二個夥計,還有更強的對手。
如果他隻能殺了這十二個夥計,那麼最終輸的人將會是他!
所以,他要等。
他要等最強的對手出現。
並且殺了他們。
——這就是他至今不敗的訣竅。
——他從不不明不白就拔劍,哪怕是勝券在握!
也許,天下能拔劍封喉的高手不止一個,但是,花含香絕對隻有一個。
他拔劍,不僅僅為了封對手的生命之喉。
最重要的是贏。
贏。
贏得一切!
這十二個夥計的十二天罡陣雖然厲害,但絕對不是一切。
最重要的人還沒出現。
就算他不是最後出現的人的對手,他也要等,等到最後的人出現!
因為最後出現的人往往隱瞞著最重要的秘密,他要等到最後的秘密揭開才拔劍……
最重要的人是誰呢?
當客廳裏出現另一張麵孔的時候,十二個夥計就停住了笑。
看見這張麵孔的時候,花含香覺得屋裏的梅花香濃了一點。
這點濃香,肯定是她帶進來的。
她是一個美女。
美得驚人。
美得暈眩。
白而清晰的臉,使光線也顯得模糊而黯淡。
她的白和清晰,完全是因為她的嘴唇的緣故。她的嘴唇:
薄,彎曲而且鮮紅。這紅,像燃燒的火,又像冰冷的血,嘴唇還沒開口說話,所有的人都已在聆聽——
她隻說了四個字:“女子秦孫。”
秦孫是什麼人?
秦孫為什麼會在香塵客棧?
秦孫這個時候出現是不是早有預謀?
秦孫說了四個字,就微微笑了。
如果說秦孫的笑攝人心魄一點也不過分,她的笑不僅能攝男人的魂魄,也能攝女人的魂魄,還能攝小孩的魂魄。
客廳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所有人的思維在一瞬間都凝固了!
她裙裾拖地,緩緩走了進來。
她說的第二句話是:
“洪掌櫃叫我來吟唱一曲為各位助助酒興。”
她徑直走到花含香的桌前,又道:“各位的酒都是滿滿的,是不是沒有歌聲,美酒也難咽?”
高武、蔣明、岑荒、唐萬不敢直視秦孫的美麗,他們隻注目她的裙裾。
九叔怔怔地坐著,望著桌上的酒菜。
隻花含香靜靜地注視著她,也隻有他看清了她臉頰上的淺淺的酒窩以及那層薄薄的粉黛。
秦孫莞爾一笑,對花含香道:“花侯爺,小女子就唱一曲秦觀的《浣溪沙》如何?”
不待花含香有所表示,便輕啟朱唇,唱道:“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一聲快。
一聲慢。
直將秦觀的《浣溪沙》唱得哀怨曲折,離愁衷腸也成纏綿情懷,一曲未了,眾人已是癡了。
滿屋寂靜,隻留秦孫的歌吟。
她反複吟唱最後一句“寶簾閑掛小銀鉤”三遍,情緒稍變,接著唱道: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這乃是秦觀另一首詞《如夢令》,這本是秦觀貶官處州時為遣心中愁苦而寫,在秦孫唱來,卻顯得淒楚而含蓄,聽來情愁萬千,美麗動人,真的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嗓音圓潤,如一百雙纖纖巧手,令聞者如癡如醉,屏住呼吸,眼皮也不忍動一下——
如果說天下有殺人的聲音,秦孫的聲音便是。
在如此悅耳的聲音裏,如癡如醉的人對殺人的刀子也可以視而不見。
既然她的聲音可以殺人,就算她不殺人,別人也不會放過!
夥計們終於覺得,他們可以出手了——
因為花含香已完全被秦孫迷住了!
他的目光已變得散淡!
於是,他們毫不猶豫地施展他們的十二天罡陣——他們依舊擊出一拳。
這一拳,沒有特別的氣勢,也沒有特別的速度,就那麼平平常常打出去。
好像花含香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打倒的人!
花含香仍癡癡地盯著秦孫,他毫不在乎四麵八方打過來的十二個拳頭。
他隻想盯著秦孫的嘴唇,也不願看一眼足能置他死地的拳頭!
秦孫嘴唇的開合似乎有一股魔力,牢牢吸住了花含香的目光。
而夥計們的拳頭這時突然變了,變得氣勢驚人而速度奇快,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他們的指縫竟鑽出刀鋒——
刀鋒寒冷。
刀鋒殺人。
十二天罡陣奇幻奧妙而威力無比,拳頭變刀,威力倍添!
十二把刀,以一種令人窒息的速度,攻向花含香。
花含香可以對拳頭視而不見,可是對刀,他絕不會這樣做。
他知道刀比拳頭厲害。
所以,花含香眨了眨眼——
眨眼之際,他的手動了。
手動,劍也動。
劍本來在鞘中,手一動,劍就出鞘。
劍在鞘中,劍光隱沒。
劍出鞘,劍刃大放光芒。
劍光很快。
多快?
誰也說不出,隻覺得它比夥計們的刀快了一點點。
其實,快一點點就夠了——
劍光在夥計們的刀砍中花含香之前從他們的脖子上繞過:
劍光過處,夥計們便僵住,他們的刀也難再往前遞一寸!
當十二個夥計都僵住的時候,劍光便消失,消失於劍鞘。
“劍不出鞘,出鞘封喉。”
花含香的劍已經出鞘,又已經回鞘。
再看他們,十二個夥計,他們僵住,但他們的眼睛還在動,盡管動得艱難。
十二個人,二十四隻眼,慢慢移向花含香的劍,茫然望著劍柄,仿佛在問:
剛才它真的出鞘了嗎?
他們沒力氣開口問。
也沒人回答他們。
接下去動的,是他們的軀體。
——他們倒下。
最後動的是他們的血。
血不是汩汩流出來,而是迸濺而出。
從他們的咽喉處,十二支血箭,書寫十二天罡陣的無奈和失敗!
秦孫的歌聲已歇。
九叔、高武、蔣明、岑荒、唐萬、玉兒、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俱從歌聲中驚醒,十二個夥計的死令他們驚愕不已,隻聽花含香長長歎了一聲。
秦孫說道:“你已破了十二天罡陣,為何還要歎息?”
花含香黯然道:“我的劍已經出鞘,可最強的對手還未出現。”
他剛說完,就聽得後院傳來一陣冷笑,隨即一人慢慢走了進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廚師李七。
李七冷笑道:“花侯爺,誰是你最強的對手?”
李七駝著背,看起來連走路也很吃力。
可花含香卻說:“是你。”
花含香明白,十二個夥計隻是李七的十二顆子,十二天罡陣是李七手中的牌,卒死了,牌打完了,最後的人便出現了。
這在花含香的意料之中,有一點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最後的人竟是李七。
李七一直在笑,他的笑雖然沒有秦孫迷人,但卻絕對吸引人!
李七的笑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隱藏在笑容背後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