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血字(1 / 3)

馬車前行。

雪龍山連綿不絕,橫亙數十裏。

山道愈來愈奇險,但仍能容馬車通過。

花含香從香塵客棧出來,隻喝了一囊酒,便不再喝。

他開始珍惜起這些酒來。

九叔知道,花侯爺不會浪費一滴酒,但也不會吝嗇到舍不得喝的地步,除非這些酒不合他的口味。

於是,九叔說道:“侯爺,是不是這些酒不好?”

花含香在馬車裏說了一個字:“好。”

九叔便不再問,但他的眼裏似掠過一絲不安:

既然是好酒,侯爺為何不再喝,是不是他發現其中有什麼不對?

馬車繼續前行——

越往雪山深處,越覺得冷。連陽光也是冷的。

花含香的心已然平靜。

在香塵客棧,當他拔劍破了十二天罡陣,殺了十二個夥計,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拔劍出鞘,他的體內毒性發作,如果洪雷出手,死的人一定是自己!

如果不是寒燈出現,洪雷或許已經出手……寒燈為何要阻止洪雷出手呢?

他不知道發作的是淬花冰毒、女兒紅、一品紅、梵香還是在香塵客棧又中了什麼毒,可是當他喝了一囊酒,他沮喪的心情很快振作起來,他覺得自己又能拔劍出鞘了。

不是說他真的沒力氣拔劍,而是他重新找到了拔劍的自信。

這絕對是他喝了酒的緣故。

他也沒想到酒對他竟有如此大的幫助。

所以,他要節儉一些,不再狂喝濫飲,他盤算著車廂裏的酒能堅持喝到杭州的日出煙花樓見到曲眉……

一路上,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因沒得到桃花的解藥,一直都昏昏沉沉,渾身無力,趴在馬背上,玉兒仍是與二娘同乘棗紅馬,她不時喊著四位娥娘,顯得很焦急。

前麵山勢變得平坦,朝南的山背上有一座石亭,高武等四人行在最前麵,他們叫道:

“九叔,要不是在石亭裏休息一下!”

花含香聞言心中一動,想道:山上造石亭,定是給行人休息的,不然,也必有緣故……於是他答道:“好,那就休息一下。”

石亭很大,有人在八根粗大的石柱上雕著龍蛇怪獸,極具匠心。

石亭四周內築石凳,顯是為到此歇息的人準備的。

眾人將馬停在道旁,高武等四人將二娘、三娘、四娘、五娘扶下,讓她們每人靠著石柱而坐。

花含香站在亭中四望,見四周雪峰聳立,山上林莽披雪,一派冰清玉潔,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隻覺肺腑間流淌的血液暢快多了,九叔站在花含香身後,他喃喃道:“這實在是一個美妙的世界。”

“能葬身如此美妙的世界,你們也該心滿意足了。”

一個悅耳動聽的聲音自頭頂飄落!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連昏昏欲睡的四位中毒的娥娘也皺了皺眉頭。

亭中已多了一人。

她笑得很得意。

花含香卻沒有轉身,他淡淡道:“寒燈,你來了。”

這個人正是鬼手寒燈,她藏在亭上!

寒燈陰陰一笑,道:“花侯爺,你殺了我師弟彈一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花含香道:“我知道,可是,在客棧你為何要救我?”

寒燈冷笑道:“因為我不希望你死在洪雷的手上。”

然後頓住笑,緩緩道:“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那你就出手吧。”

花含香仍未轉身。

九叔、高武等人明知自己不是寒燈的對手,沒說話,也沒動。

寒燈退了一步,她臉上殺機已呈——

她清楚得很:

花含香已然中毒,他已不能再拔劍。

但她沒有立即出手。

她不是害怕。

她要在殺人之前再說幾句話,可她還未開口,花含香先說道:

“寒燈,如果你不敢出手,馬上離開,我不殺你。”

“哈哈哈!”寒燈大笑。

“你笑什麼?”

“我笑你死到臨頭,還口出狂言。”

“你錯了。”

“哈哈哈!”寒燈仍大笑不止。

“你應該知道,隻要還有拔劍的力氣,我就不怕任何人。”

“可你現在一定連拔劍的力氣也沒有了。”寒燈笑道。

花含香又道:“那麼你應該馬上出手。”

寒燈搖頭道:“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沒力氣拔劍?”

花含香道:“當然想知道,可是,你不怕我知道之後你再出手就已經晚了?”

“不會的,這一次,你永遠沒機會再拔劍了。”

“這麼有把握?”

“是的,因為你已經中了我的毒膽。”

說了這句話,寒燈笑得更得意。

“還有,普天之下,毒膽的解藥隻有我一個人有。”

“這麼說,我的命已掌握在你的手上?”

“當然。”

寒燈道:“一個人的命一旦掌握在別人手裏,隻有兩種選擇,一種是乖乖的聽話,一種是死。”

花含香歎了口氣,道:“你是不是叫我選擇?”

“不。”

寒燈冷冷道:“別人可以有選擇,而你卻沒有,你隻有死。”

花含香沉默了一會,道:“我什麼時候中了你的毒膽?”

“這正是我想讓你知道的。”寒燈忽道:“秦孫的歌好不好聽?”

“好聽。”

“好聽的歌聲是要代價的。”

“你說毒膽在秦孫嘴裏?”

“沒錯。”

寒燈道:“秦孫唱歌之際咬破毒膽,毒氣隨聲音飄蕩,隻要聽到歌聲的人就會中毒。”

高武等人臉色大變,唐萬慘道:“這麼說,我們也……”

寒燈哼了一聲,道:“你們也配中我的毒膽嗎?”

剛才她說聽到秦孫歌聲的人就會中毒,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隻聽寒燈接下去說道:“毒膽雖是我鬼手的獨門毒藥,但它對一般的人卻是毫無用處。”

高武忙道:“那對什麼人有用?”

寒燈不屑地瞧了他一眼,但還是答道:“毒膽隻有遇到中了我一品紅之毒的人才有用。”

花含香曾在桃花香榭中了寒燈的一品紅,九叔怒視著寒燈,恨恨道: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寒燈笑道:“我從來就不是正人君子。”

花含香這時又歎道:“可是世上永遠都是邪不勝正。”

“今天我就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卑鄙無恥且無惡不作的鬼手寒燈在雪龍山的石亭殺了名滿江湖的俠客花劍侯,哈哈哈……”

大笑聲中,她又退了兩步,便要出手——

寒燈的致命武器是她的雙手。

她的手中有“追命環”和“奪魂針”。

不知有多少高手喪身她的手下。

她的手是鬼手。

魔鬼的手。

奪命的手。

花含香已然中毒,他能逃脫鬼手的奪命一擊嗎?

他還能像以前一樣,生死一瞬間拔劍出鞘嗎?

這是一個謎。

花含香從來不會先發製人,就算是他麵對麵殺的人,他也會等對手先出招,他再拔劍。

所以,隻有寒燈出手,這個謎才能解開。

謎底隻有一個:

能或不能。

結果卻會截然相反——

能拔劍,出鞘封喉,寒燈死。

不能拔劍,鬼手奪命,花含香死。

無論能或不能,總有一個會死!

而在謎底揭開之前,誰也不知道答案。寒燈在出手的最後一瞬猶豫了一下:

她忽然明白這一擊實在太重要了!

就在她猶豫的一瞬間,有人搶先出手了——

搶先出手的不是花含香,而是中了毒一直昏昏沉沉的四位娥娘!

誰也想不到出手的人會是她們!

她們奄奄一息,居然出手如電!

四個人。

四個方向。

如四支利箭——

寒燈瞪大雙眼,四位娥娘無聲閃射,每人手中多了一柄陰寒短劍!

她們已將花含香出招的方位完全堵死,無論花含香使什麼招式,都難逃四劍合絞!

她們的動作很快,她們以身代箭,也絕不比寒燈的“追命環”或“奪魂針”慢!

寒燈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優柔寡斷,將最後的機會讓給了別人。

——就算她此刻出手,也絕做不到後發先至!

然而,她馬上又為自己的猶豫而慶幸:

因為,就在她們的短劍刺入花含香要害之前,花含香終於拔劍出鞘。

盡管花含香好像十分勉強十分艱難拔出腰中長劍,劍光隨即閃耀——

劍光一現,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四柄短劍立時停止前進!

四個人也從空中摔下!

毫無疑問,她們已被花含香出鞘之劍封了喉!

但她們還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們的咽喉處,有一道並不顯眼的劍痕。

她們不信地盯著花含香。

花含香背對她們拔劍,他這時已轉身,對她們說道:“你們的計謀萬無一失,可惜忘了一點,就是邪永遠不能勝正。”

她們嘴唇嚅動,仿佛想問花含香,他究竟是如何發現她們的陰謀的?

她們未能說出一個字,再次仆地!

謎底揭開:花含香還能拔劍。

可寒燈沒死。

四位娥娘成了寒燈的替死鬼。

花含香長籲了一口氣,道:“寒燈,現在出手還不晚。”

寒燈一步一步後退,美麗的臉變得僵硬……她終於退出了石亭,然後轉身,驚逃而去。

高武等四人被突然的變化驚呆,還未回過神,九叔道:“侯爺,為何放她走,她一定還會再暗算侯爺的。”

花含香歎道:“不是我放她走,而是她放了我。”

九叔怔道:“怎麼?”

花含香沒有回答,他自己清楚,他已無法拔劍,至少目前是這樣。

如果寒燈出手,他不敢想象後果,以寒燈的凶殘的個性,她是絕不會放過這裏任何人的,包括勾壑的女兒勾千斤。

盡管勾千斤將來也許會變成一個比勾壑更冷酷的殺人魔頭,但他已答應要送她回千朵門,他要說到做到。

可從寒燈剛才所言,花含香似乎並沒有中她的毒膽——

因為他還能拔劍出鞘。

他心下尋思:這是為什麼?是寒燈嚇唬他,還是……他的腦中立時浮現出香塵客棧的美麗女子秦孫……

眾人出得石亭,各自上馬。

勾千斤不肯跟高武、蔣明、岑荒、唐萬等人同乘一騎,便坐花含香的馬車。

五匹馬沿山道前行,翻過前麵的山梁,隻見遠遠的一峰聳峙如削,壁立千仞,整座山峰居然鬱鬱蔥蔥,竟沒有絲毫積雪,與周圍的雪峰形成鮮明的對比。

隻聽九叔說道:“侯爺,對麵就是萬壽峰。”

花含香掀開車簾,見馬車停在絕壁石道上,石道繞山,不滑不陡,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才修築而成。

馬車停立之處與對麵的萬壽峰看上去很近,但兩峰兩離,白雪如霧,前麵的山道不知是否直通萬壽峰。

花含香凝視良久,心道:“這真是一個凶險之地……”

此時中午剛過,天上無雲,陽光照耀雪峰。

如果雪山之中有這樣一座綠樹成蔭的山峰不足為怪的話,那麼,峰腰間有一座花園似的城堡,無論如何該有些奇怪了。這座城堡就是千朵門。

千朵門在江湖中崛起隻是十四年前的事。

那時候,劍侯花含香因為傷心而退出江湖。

沒有了花劍侯的江湖開始混亂,邪惡的勢力和殺人的組織又開始猖狂,千朵門便是其中的一個。

誰也不知道千朵門的門主究竟使什麼武功,是怎樣一個人,隻傳言這個人姓勾名壑。

江湖還傳言,見過千朵門門主真容且還活著的人,這世上不會超過二十個。

千朵門以凶殘和陰險而著稱。

十幾年來,千朵門已經成為江湖上無人不曉且誰也不敢小覷的大組織。

盡管千朵門在經曆過的大小上百次戰役中死傷了無數高手,可是留下來的這一百多人,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這些人,無論誰都能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

段爺就是其中一個。

段爺是梅花堂的堂主。

段爺的名字叫段謀。

可是除了門主,誰也不能叫他的名字,隻能叫他段爺,或叫他段堂主。

段爺年紀並不大,才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就能做千朵門梅花堂的堂主,肯定有他人難及的過人之處。

他手下雖然隻有三十個人,可是這三十個人在江湖上都有響當當的名聲,段爺能夠讓這些人乖乖聽他的話,他的手段也一定不簡單。

段爺有一座自己的小客樓。

小閣樓高三層,第二層是他的臥室,頂層則是他養鳥的地方。

段爺喜歡鳥有兩個原因,一是門主喜歡綠樹紅花,一年四季把千朵門打扮得春意盎然,他養鳥可以讓花樹間多些鳥語,以便討得門主歡心。

二是他最初的戀人就是一個喜歡與鳥為伴的人。他的戀人叫黑鶯,十年前死了。

黑鶯是段爺的師妹。

黑鶯死的時候,他正在小閣樓二層的一個小房間裏喝酒。

從那以後,他就經常在這個房間喝酒,喝酒的時候就想起他那多情的心愛女人黑鶯。

黑鶯死後,段爺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

千朵門的人都說段爺是一個有情的男人。

現在,段爺又在這個房間喝酒。

他喜歡獨飲。

他的身後與對麵都是窗子,窗外是陽光。

他從窗外望出去,看見許多樹、房子和遠處的雪峰。

陽光下,雪峰很白,很清晰,仿佛離他很近。

而窗外的樹,葉子婆娑著,閃動著陰影,好像離他很遠。

房屋與房屋之間,有樹。

樹與樹之間,有花。

花跟草長在一起,將千朵門點綴成一座山中花園。

段爺喝的是白酒,竹葉青。

他喝酒的時候,又喜歡在桌子上多放一個空杯子,好像隨時會有人進來陪他喝酒似的。

事實上,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入這座小閣樓,更別說到這個房間裏來。

他自斟自酌。

一瓶竹葉青很快隻剩下了半瓶。

不過,他今天想的人不是黑鶯,而是刀尊。

——他擔心刀尊隨時會出現。

同時,他還在想另一個人——

花含香。

劍侯花含香。

他已經奉門主之命,於昨天派阿彪和追命九郎到桃花塢去請花含香。

他在想:

花含香什麼時候來?

能不能來?

他放下酒杯,轉身往身後的窗口張望,看見了千朵門高大的城牆,牆角是一排杉樹,被修剪成一支支林立的矛。

左邊有兩棟矮房,那是梅花堂的高手們的住處。

段爺知道,現在,矮房裏沒有一個人,他們都前往參與截殺行動了。

而就在孤零零的小閣樓前麵的空地上,靜靜站著一個瘦長的黑衫人。

段爺注視黑衫人良久,忽然叫了聲:“顧影!”

在他的叫聲中,隻見黑衫人無聲掠上閣樓。從他的身手判斷,他的輕功非同凡響。

他行走如風,無聲無息,真的有如“影子”。

很快,段爺的房門被推開,顧影無聲進入,躬身道:“段堂主。”

段爺一指對麵的座位,說:“陪我喝幾杯。”

說話間已將對麵的那隻空杯斟滿。

房裏生著一個大火爐。

溫暖如春。

酒香盈室。

顧影沒在位置上坐下,而是跪在地板上,先喝了一杯,然後說:“多謝段堂主。”

段爺微微道:“顧影,你覺得怎樣?”

顧影一怔,似沒聽懂堂主的話,但他說道:“好酒。”

段爺將他的空杯子又斟滿,道:“我是說,刀尊會來嗎?”

顧影道:“依屬下之見,刀尊是不敢來了。”

段爺又問:“阿彪和追命九郎有沒有回來?”

顧影道:“沒有。”

接著又道:“以他們的速度,三個時辰之前就該回來了。”

段爺道:“這麼說,他們定是出了意外?”

顧影道:“是的。”

段爺道:“喝酒。”

他眼看著顧影將酒喝下,又道:“他們以前從未發生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