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謝醉說錯了。
他低估了枯無骨。
枯無骨不僅能開口,而且他在臨死之前將聽到的話全都告訴了落花堂主。
落花堂主姓方,叫方小矛。
方小矛有個習慣,中午吃過飯總要小睡一會。這個習慣是從五年前開始的。
他吩咐自己的手下,在他午睡的時候,任何人也不準吵醒他。
枯無骨當然知道現在正是方堂主午睡的時間,可他不能等,他甚至沒有等方堂主來開門,就一腳踹開方小矛臥室的門。
他也沒等方小矛起床,更沒解釋自己為何踹門而入,就將自己在段堂主的小閣樓裏聽到的話一氣說完。
枯無骨說完,方小矛才穿好最後一件衣服。
枯無骨最後看了一眼方小矛,他希望從方小矛的臉上看到讚賞的目光。
不料,枯無骨從方小矛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反應,卻看到了方小矛的床上有一頭長發。
長發是女人的長發。
有長發就有女人。
堂主的床上另有女人。
枯無骨很驚訝,因為沒人知道方堂主有女人。
他很想知道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會在堂主的床上?
也許他一直監視別人的緣故,他的好奇心特別強。可這次,他的好奇心並沒得到滿足——
他死了。
他仰身倒下,軀體跌出方小矛的臥室。
他倒下時,帶起一股風,“嘭”的一聲,竟將他剛才踹開的門又關上。
床上的女人慢慢起身。
她有些慵倦。
但很美。
長發披肩。
肌膚雪白。
她靠在方小矛的胸前,呢喃道:“是誰吵醒了我們的美夢?”
方小矛道:“枯無骨。”
她輕歎一聲:“他吵醒了我們,死得活該。”
方小矛摟住她的雙肩,憂慮道:“七娘,還有兩個時辰,花劍侯就到千朵門,你說該怎麼辦?”
她露出懶懶地微笑,說道:“方堂主,既然段堂主不能獨得此功,你應該一試,倘若門主高興,說不定會讓奴婢服侍堂主一輩子的。”
“七娘。”
方小矛輕喚一聲,又道:“段堂主顯然已起了異心,他被人收買,最後時刻才得知不能加害花侯爺,還有謝醉,看樣子也想利用胡雲控製花侯爺。
“既然花侯爺對他有用,他當然不想花侯爺死,花侯爺神劍非凡,再加上醉三刀,落花堂的三十幾位高手,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頓了一下,方小矛接道:“我看此事還是稟告門主好。”
七娘道:“此時正是門主溫泉練功之時,如何能見門主?”
方小矛歎道:“七娘,你得想想辦法。”
七娘道:“門主的練功石室機關在裏麵,根本沒人進得去。”
“那……”方小矛忽道:“七娘,你是牡丹堂堂主,能否借你的人手一用?”
七娘搖頭道:“方堂主,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配合顧影的截殺行動,我是請示過門主,得到門主同意的,沒有門主同意,牡丹堂的姐妹誰也不準離開萬花樓。”
方小矛一時心急,道:“那麼你呢?”
七娘睜開雙眼,注目著方小矛道:“方堂主,我擅自離開萬花樓是冒著殺頭的危險,若非門主此時一意練功,我哪敢出來跟堂主……方堂主,你既這樣說,那我馬上回萬花樓去。”
她說著便要起床。
方小矛摟住她道:“七娘,別走,我隻是心急,若不及早布置,等花含香一到,就來不及了。”
七娘並非真的要走,方小矛一摟,她連被子也沒掀,七娘道:“堂主別怪我,這是千朵門的規矩。”
方小矛兀自一臉的焦急,他道:“七娘,花侯爺一到,千朵門或許就會有滅門之災,到時候你我都成他的劍下之鬼,我們再也……”
七娘媚笑道:“我們再也不能這樣在一起了,對不對?”
方小矛點頭道:“七娘,難道你還不懂我的心意?”
七娘雙目半閉,她又將頭靠在方小矛胸前,柔聲道:“方堂主,我怎會不懂你的心意,你以為我舍得離開你嗎?
“這五年來,除了中午我們有機會在一起,其他時間,我做夢都夢見自己跟你在一起……如果我犯了門規私自作主,就算伏擊花含香成功,門主也會殺了我,如此一來,我豈非要永遠離開你,我死,你會痛苦嗎?”
方小矛道:“七娘,你……”
七娘道:“我知道你會痛苦的,與其痛苦一輩子,不如……”
方小矛道:“不如怎樣?”
七娘抬頭,她的目光閃著狡黠,道:“不如趁此機會,遠離千朵門,過我們的幸福生活。”
方小矛瞪眼道:“七娘,你瘋了。”
七娘直起身,她望著他,平靜道:“我沒瘋,我是說真的,我早就想離開千朵門了。”
方小矛仍不信地瞪著她。
七娘接著道:“自從五年前我們第一次在一起,我就想,隻要有機會,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裏,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方小矛道:“可是……”
七娘道:“你不想走?”
方小矛道:“七娘,以前也有人背叛過門主,結果還不是被找到最後屍陳荒野?”
七娘道:“可這次不一樣,你說過,花侯爺一到,千朵門就會有滅門之災,我們留下也是一死,何不趁此機會溜掉?
“……還有,從今以後,千朵門已經從江湖上消失,就不必擔心被拋屍荒野了。”
“這……”
方小矛起床,他在臥室裏來回踱步,猶豫道:
“現在一切都沒發生,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七娘在穿衣服,她道:“一切有了結果,就沒機會了。”
方小矛還在猶豫,七娘遂將穿了一半的衣衫重又脫下,幽幽道:
“如果你真的不走,我也不走,方堂主,來,趁我們還有機會在一起,快來……”
她的眼中燃燒著欲望。
她顯得光彩照人。
方小矛注視良久,他沒動,忽然道:“好,七娘,聽你的,我們走。”
七娘伸手剛要去拿她的衣衫,卻僵住——
窗外一人說道:“女人的話,是聽不得的。”
方小矛也僵住。
有人躲在窗外,他居然毫無知覺,此人的武功定然深不可測。
窗口糊著一層白紙,隻讓人感覺外麵有個影子。
方小矛很想推窗看看那是誰,但他不敢接近窗口,沉聲問道:“什麼人?”
窗外那人答道:“奉勸你的人。”
七娘這時道:“你勸他不要聽我的話?”
那人道:“是的。”
七娘道:“他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那人道:“因為你的話一派胡言,他若聽信你,便會斷送自己的前程。”
方小矛已恢複鎮定,道:“我決定跟七娘走,並非一時衝動。”
那人道:“方堂主,就算七娘說的沒錯,千朵門從此不複存在,你們不會拋屍荒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能活著離開千朵門嗎?”
方小矛怔住。
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想過。
窗外那人又道:“七娘,你身為牡丹堂堂主,卻不守門規,你知道自己的行為總有一天會被門主發覺,所以很害怕,所以你想逃離千朵門,對不對?”
七娘粉臉發青。
那人接下去道:“七娘,其實你觸犯門規並不是五年前與方堂主幽會,而是八年前的一個春夜……”
七娘渾身一顫,厲聲道:“你住嘴!”
方小矛卻道:“那年春夜怎樣?”
七娘道:“堂主別聽他胡說!”
窗外那人道:“那是一個無星無月的黑夜,一位蒙麵的武林高手潛入了萬花樓崔蘭兒的房間。”
方小矛驚道:“門主夫人崔蘭兒?”
“正是。”
那人道:“蒙麵人潛入的正是勾夫人的房間,那時,七娘乃是勾夫人的丫環。”
方小矛看了七娘一眼,見她呆呆的,似回憶什麼,他問道:“後來呢?”
“後來發生的事,七娘都親眼看見,你問她吧。”窗外那人嘿嘿冷笑。
方小矛茫然道:“七娘,你說……”
七娘突然叫道:“原來你就是那淫賊!”
叫聲中,七娘右腕一抖,她的那件長衫竟如風帆般脫手,罩向窗口!
同時隨手從枕下抽出一劍,身如利箭,直射過去——
七娘雖是女子,可她這一擲衣之勢,勁力之強,仿佛少林寺的袈裟功!
她緊隨而至的一劍,快而且無聲。
她的意圖很明顯:先用衣衫遮擋對手的視線,她身劍無聲,隻要對手撩開她的衣衫,她的劍就能刺中對手!
衣在先。
劍在後。
仿佛一招二式。
簡單。
實用。
方小矛料知七娘的這一招絕難奏效,他驚呼了一聲:“不要!”側身一掌,朝七娘斜拍過去。
他這一掌,不是傷人的招數,而是想阻滯七娘,令她不要送死。
七娘射得極快,方小矛側身一掌,她的身形在空中果然一滯,衣衫已罩住窗口,就在這時,隻聽一聲輕微的“哧”響,一枚黯淡之物,擊透衣衫,穿喉而過。
喉是七娘的喉。
衣衫滑落。
七娘墜地。
方小矛看見,穿喉而過的,竟是一枚小小的牙簽!
七娘的咽喉處一點紅。
一點鮮紅。
血卻不滲出。
七娘長劍拄地,並沒倒下。
但方小矛清楚:
七娘死了。
七娘身上,穿著薄薄的睡袍。
自從五年前方小矛與七娘在這個房間裏偷偷幽會,他們沒有間斷過一天。
七娘的似水柔情令他陶醉,七娘的肉體更令他銷魂,他曾不止一次地對她發誓:
如果她死了,他絕不獨活。
當然,七娘也曾發過這樣的誓言。
現在,眼看七娘死了,方小矛卻沒有任何死的念頭。
方小矛不想死。
他想殺了窗外那個人。
可他沒有立即出手,他不是害怕。
七娘死了,生命對他來說已不重要,他根本不怕死。
他之所以沒有立即出手,是想弄清楚八年前那個夜晚的事情。
良久,還是窗外那人先說道:“你為何還不出手?”
方小矛冷冷道:“請你告訴我後來的事。”
那人道:“等我說出後來的事,你就不可能出手了。”
“不會的。”
方小矛右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槍頭。
這是他的看家武器,
如果有人告訴你,他的這個槍頭從來不會無功而返,隻要出手,就能立取對手的性命,你就不會小看這個槍頭了。
現在他拿出槍頭,隻等那人講完八年前春夜的事他就出手。
“好,那我就告訴你。”
那人道:“蒙麵人潛入勾夫人的房間,在她們發覺之前點了她們的穴道,蒙麵人強奸了她們。”
方小矛胸口似被人紮了一刀,但他淡淡道:“這不是七娘的錯,怎能算觸犯門規?”
“千朵門門規第五條是什麼?”
“孝忠門主,絕不隱瞞私情。”
“她們被蒙麵人強暴之後,誰也沒有告訴門主,而且,她還利用勾夫人被人強奸而懷孕這一把柄要挾勾夫人,逼勾夫人將牡丹堂堂主之位讓給她。”
那人道:“她的這一行為犯了門規第十五條,同門兄弟姐妹不得勾心鬥角。”
“勾夫人被人強奸而懷孕?”
方小矛驚道:“這麼說,千斤不是勾門主親生的?”
那人歎道:“七娘正是利用這一點,使勾夫人於懷孕的第五個月,將堂主之位讓給她。”
“這……不可能的。”
“方堂主,你是聰明人,你也不想想,七娘隻是勾夫人的丫環,若非如此,她有何資格做牡丹堂的堂主。”
那人接道:“更可恨的是,七娘居然害死了崔蘭兒。”
方小矛道:“勾夫人不是因難產而死的嗎?怎是七娘害的?”
那人道:“其實,勾夫人難產,但並沒有力竭而死,而是七娘在給勾夫人喝的那碗參湯裏做了手腳。”
方小矛搖頭道:“七娘死了,你不要把什麼罪都往七娘身上推。”
那人道:“這一切是我親眼所見,怎會有假。”
方小矛忽然明白了什麼,道:“你是不是那個蒙麵人?”
過了一會,那人答道:“是。”
“那麼,千斤她是……”
“千斤是我的女兒。”
“你騙人!”
“我為什麼要騙你?”
“如果千斤是你女兒,你會眼睜睜看著七娘害死勾夫人?”
“我當然不願意女兒沒有娘,可是,有人願意自己的妻子死,我還能做什麼。”
“你說七娘害死勾夫人,門主他也知道?”
“是的,門主知道參湯裏有毒。”
方小矛茫然道:“門主為何要這樣做?”
“很簡單,因為他知道這個女兒不是他的,隻要崔蘭兒一死,天下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
“那七娘為什麼要害夫人?”
“原因也很簡單,要是崔蘭兒無意泄露秘密,門主一定會使她生不如死。”
窗外那人冷笑道:“八年前的事我都告訴你了,你可以出手了。”
方小矛將槍頭夾在拇指和食指間,但他沒出手,他又問了一句:
“五年前,七娘為什麼會找我?”
那人道:“這個原因更簡單,因為,七娘做夢都擔心門主發現當年的事,很想逃離千朵門躲避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去,可是要離開千朵門並非易事。
“落花堂是她要過的最重要的一關,因為沒有你的許可,她想出城門都難,她誘惑你,隻是想達到自己的目的。”
方小矛嚷道:“不是的!七娘是真心喜歡跟我在一起才會這樣做的!”
那人緩緩道:“該說的話我都說了,如果你真的想陪她死,就出手吧。”
方小矛的腦子裏出現了瞬間的空白,瞬間的空白之後,居然產生了恐懼。
盡管他不相信那人的話全是真的,可恐懼又使他產生了猶豫……
人是很奇怪的,瞬間之前,你或許能做出幹脆的選擇,瞬間之後,你的選擇會變得無比艱難……無法選擇,是因為慎重。
無論生。
無論死。
一種信念動搖。
另一種信念會撐起生命的藍天。
方小矛最後選擇了生。
他不想讓那人的牙簽穿喉而過,他把槍頭放入口袋,頹然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道:“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方小矛道:“那你要我怎麼做?”
那人道:“再過一個多時辰,花侯爺即到千朵門,落花堂若能殺了他,我可以叫門主不計你的過錯。”
方小矛心內在想:
你到底是誰,難道門主也會聽你的話?
口中遲疑道:“以落花堂的實力,恐怕不是花劍侯的對手。”
那人道:“落花堂人手不夠,荷花堂、雪花堂、牡丹堂的高手任由你調派。”
方小矛道:“沒有門主命令,他們怎會聽我的話?”
“你放心,隻要有門主的令牌,他們誰敢不從!”
那人話音未落,窗口無聲打開,方小矛看見,窗外站著一個白衫人,白衫人背對室內,隻聽他又冷聲道:
“我把門主的令牌交給你,倘若你仍拿不下花含香,小心自己的腦袋!”
話落,白衫人已閃逝不見。
窗上,多了一物。
此物漆黑,卻閃著亮光。
方小矛拿在手中,凝視良久,確信它正是門主的隨身令牌,迷茫道:
“他是誰?怎麼會有門主的令牌?”
方小矛緊緊握著令牌。
它對他很重要,它將決定他的生死……窗外陽光斜照,午時將過……
午時三刻,正是勾壑開始練功的時候——
一麵石壁。
石壁間一股泉水湧出,嘩嘩嘩注入一個大水池。
隨著泉水湧流,水麵上熱氣嫋嫋。
泉是溫泉。
水是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