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隻緣知遇感恩深(1 / 3)

大船已經啟碇,將行未行之際,岸上忽然傳來淒厲的慘叫聲。

船上人不禁齊地望去。但見一位少女披發跣足,跌跌撞撞直奔大江而來,口裏不歇聲地連呼“救命”,其聲慘厲如巫峽猿啼,其情狀更楚楚可憐,令聞者淚落,觀者心酸。

碼頭上的人們見狀無不怦然而發惻隱之心,但一見到少女背後緩緩逼上來的十幾條漢子,連忙轉身垂首,心中猶栗栗危懼,唯恐那少女求到自己麵前來,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那十幾條漢子並不緊追,如貓戲老鼠般在後麵逼近。

見到少女跌跌撞撞,如沒頭蒼蠅般的樣子,甚為快意。

一人奸笑道:“小妞,跑了十幾裏了,累不累呀?告訴你,就是跑到天邊,也逃不出大爺們的手心,還是乖乖跟大爺們回去享福吧。”

另一人道:“哎喲,這又白又嫩的小腳都磨出血了,我們老大可要心疼死了。”

一行人一邊狎笑,一邊口出調笑輕薄之語,眼見少女無路可逃,神態間益發輕鬆。

碼頭上先前站立的百餘人,早趁機溜之大吉。

那少女原指望碼頭人多,或許有一二仗義之人,出麵解救自己,此刻方知天地之間雖然廣博,竟無自己容身之處。

眼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分明已至絕地。

牙根一咬,縱身向湍急的江中跳去,後麵那些漢子不想她性子如是剛烈,刹那間驚得目瞪口呆,撟舌難下,有幾個腦筋稍稍靈光些的,待伸手去捉,哪裏還來得及。

眼見一個活色生香的小美人行將葬身魚腹,無不跌足歎息。

驀地裏,江麵上似有狂飆突起,一麵雲牆也似的藍影電射般飄來,將投江的少女托住。

那少女隻感撞在一堆棉絮上,卻又騰雲駕霧般被一股巨力托回岸上。

岸上癡呆的漢子見此情狀,更感匪夷所思。

但見少女回到岸上,個個喜出望外,惟恐她再跳入江心去,無暇細思此事緣由,齊地伸手來抓。

卻聽得“喀喇”“喀喇”的聲響,十幾個漢子齊聲慘叫起來,隻見一條人影一閃,自己弟兄個個雙腕齊斷。

痛叫聲中,兩條人影平地拔起,向已離岸二十餘丈的大船飛去,耳邊傳來一聲冷

“哼”道:“無恥之徒,聊予薄懲。”

兩條人影飛至岸船之間,驀然分開,那藍影如矢般射到船上,白影墜落江麵。

岸上人這才看清:是一身著藍衣的人將少女拋到船上,自己身形落在江麵。

江麵上水流湍急,洶湧如濤,卻見那人在翻滾的江麵上如走平地一樣,幾步已趕至船邊,縱身拔起,堪堪落在船頭。

岸上的人方知是栽在高人手中了,見了這等超凡絕俗的輕功,個個心駭若死,連腕骨的劇痛都忘了。

大船上,身著藍衣的青年正為那少女磨傷的赤足敷藥、包紮。

少女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一遭,此刻猶驚悸不已,玉麵慘白,兩眼癡迷,宛若夢中一般。

船老大過來道:“這位爺台,真是沒得說。

“小老兒飄蕩四海,也算是個江湖人來,這等神奇功夫還是頭一遭看見。”

那青年將傷口包紮停當,立起身來向船老大笑了笑,俊秀英挺的麵孔上旋即回複了淡漠的神情,走到舷旁,負手望著寬闊的江麵,藍綢衣在江風中瑟瑟作響。

船老大知道這位客人不喜多言,可一見到艙板上坐著的姑娘,不禁眉皺心憂。

走到那青年旁邊悄聲道:“爺台,您是外鄉人,大概是頭一遭到湘西來吧?”

那青年又笑了笑,算是答複。

船老大長歎一聲,轉頭看了看姑娘,悄聲道:

“敢情您還不知道方才那夥人的來曆吧?”

那青年淡淡道:“知道,不過是排教中的小混混罷了。”

他轉頭看著船老大憂慮的神色,笑道:“大叔無須為我擔心,我知道這一帶方圓幾百裏都是排教的地盤。

不過我也不是怕事的人,此事既已攬在身上,自有我一身擔承,絕不教累及你們。”

船老大紫色的臉膛一紅,囁嚅道:“爺台,我們都是光棍漢子,怕的甚來。

“小老兒是為爺台擔心,您既這等說,小老兒也不敢多言了。”

轉身走開去,猶喃喃道:“不救忍不得,可救一個又搭上一個,所為何來。”

那少女仿佛此刻才憬悟過來,緩緩站起身來,舉步維艱地走了幾步,向那青年盈盈拜了下去,口稱:“難女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那青年倏然轉過身來,伸手去托,食中二指卻如箭形夾向少女腕門,喝道:

“作的好戲!隻可惜沒騙過我的招子。”

那少女不虞有此,況且變起倉猝,脈門要害堪堪被夾個正著,登時渾身酸軟,更驚得花容失色,動彈不得。

那青年冷哼道:“我出道五年,雖從不屑與女流之輩動手,卻也容不得別人暗中擺道兒。

快說出係何人指使,所為何事,我可保你無事,否則這茫茫大江便是你的歸宿。”

那少女癡呆了半晌,抬起頭來,瞬間由一個楚楚可憐的落難少女,變成端貞秀雅的大家閨秀,緩緩道:

“控鶴擒龍左丘明,果然法眼無訛,既已被你識破,殺剮請便。”

左丘明見她坦然相承,倒是愕然,複見她神色凜然無畏,心下不免狐疑不定。

沉吟須臾道:“你也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己。我也懶得問你姓甚名誰,下一個碼頭上岸去吧。”

那少女見左丘明鬆手站起,複又眺望江麵,對他渾然不理,不禁悲從心湧,痛哭道:

“爹、娘在上,不肖女歆如已是力竭計窮了,與其留在世上受人羞辱,不如隨爹娘於地下了。”舉掌向頭頂擊去。

左丘明腦中電光一閃,食中二指的“寸金箭”已隨手揮出,刹那間已將那少女的纖腕夾住,驚問道:

“歆如?你遮莫是太武莊冰老英雄的千金歆如姑娘?”

冰歆如滿麵珠淚,恰如著雨海棠,帶露玫瑰,雖在淒愴欲絕之時,蓋世風姿不減。

她死意甚決,冷冷道:“是又如何?我知你是個風流浪子,登徒子之流。

“本姑娘既敢上你的賊船,早已將生死貞節拋置腦後,有什麼下流手段盡管使將出來,本姑娘接著就是。”

左丘明素以風流自賞,名師高弟,甫出道便頭角崢嶸,聲譽鵲起,不上一年,大江南北無不曉得控鶴擒龍左丘明的大號,那是讚他一門超絕的武功。

少年名俠,人又俊雅脫俗,走馬章台,偎紅倚翠的風流韻事也著實不少。

平日頗以此自許,今日吃冰歆如一罵,竟破天荒的臉熱起來。

不過,他並不以此為忤,一顆心倒在腔子裏跳上跳下,兩隻能剪斷寸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有些發抖。

他顫聲問道:“你當真是歆如?有何為證?可別假充字號,我風流好色不錯,可整治人的手法更多,莫以為我下不了手。”

冰歆如望著那張又喜又驚卻又有些猙獰的麵孔,不明細故,閉目愴然道:

“冰歆如不過是劫後餘生,卻又被人四處追殺,無處藏身的喪家犬,除她自己,又有誰肯假冒她的字號。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難道還要我脫光衣服來驗明正身嗎?”

左丘明雖是風月場中滾打出來的,聽罷麵色仍不禁一紅,見她神態淒烈之至,心忖道:“大約不會差。”

但轉思此事忒過離奇,便賠笑道:“姑娘何必說這些斷頭話。

“隻是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又無舊仇宿怨,姑娘何以用心良苦,演這一出苦肉計來擺在下一道?”

冰歆如秀眸微睜,道:“我冰家一門上下百餘口,無端橫披滅門之禍。

“我雖幸得不死,可惜我一個弱女子,自保尚且不足,遑論報仇雪恨。

“我知你雖是個色狼,武功倒是高強。

“才拚出臉麵,受那些小混混的羞辱,知道你看在‘色’之一字上,必能救我。

“我若得近你身前,拚將這一身與你,好借你之手報冰家大仇,不想天機不秘,被你識破,這是天絕我冰家,夫複何言,如今我已講明一切,你可不可以讓我清清白白的死去?”

左丘明見她先是惡毒,後來又跡近乞求的麵容,心中一慟,同時也為她計策之毒而心寒,方知仇之於人,竟至於斯。

苦笑道:“姑娘,你擺的這一道,我自認栽了。

“你也無需尋死覓活,更不用以身相報。”

他還待說下去,船老大匆匆趕過來道:“爺台,前麵水路已被人封住,看來麻煩到頭了,您意下如何應付?”

左丘明向前一望,果然寬闊的江麵上被十幾條船封住,兩條快舟已逆水破浪而來。他忙道:“歆如姑娘,你且進艙躲一躲,千萬別與那些人朝相。

“有我在此,沒人能傷你一根毫毛,這其中曲折甚多,待我以後再對你說,相信我不會害你。”

冰歆如表情淡漠,倒也不執拗,冷冷進艙去了。

左丘明長歎一口氣,欣慰之餘想到自己單槍匹馬,又要救孤存孤,亦不免心生惕然,眉心攢聚。

其時正值夕陽西下,江麵如碎金鋪就,金黃炫目。

江風徐來,暢人襟懷,正是把酒當風,賞玩景致的時辰,卻充滿了肅殺之氣。

兩條快舟已然靠近,齊出鉤索搭住大船,托的跳上一位一身水靠的大漢,躬身道:

“不知哪位高人蒞臨敝處,招待不周,多有冒犯,敝堂主持請閣下屈駕一行,到坐船上敘話賠情。”

左丘明暗忖,難怪排教成此氣候,在自己家門口猶對有過節的人先禮後兵,分明是不肯輕易得罪江湖朋友的意思。

就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左丘明,路經寶地,倘有禮數不周之處,尚望海涵。

“請上覆貴堂主,在下身有要事,不及登堂拜望,盛情心領,改日當專程謝過。”

當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左丘明一亮字號,那大漢登即悚然,兩條快舟上十二位精明強幹的好手,擺明了“硬請”的架式,而今卻惶然不知所著。

那大漢知事體甚巨,不敢自去,拱手施禮,跳回舟中,兩條快舟順流而下,勁矢也似向前麵座船駛去。

船老大拇指一豎,讚道:“爺台,還是您道行高,連虎威堂的人都買您的賬。”

左丘明搖頭不語,心下卻頗忐忑,實不知自己這點微名是否能鎮唬住排教的虎威堂,他久聞虎威堂主過江虎雷震嶽亦是一方大豪,手上著實有幾套過人的功夫,並非易與之輩。

倘若對方不肯賣情麵,自己的處境委實堪憂。

忽然震天價一通鼓響,前麵攔江的小船左右劃開,雁字排列。

一艘華麗,堅固的座船行駛過來。

座船行速甚快,片刻間已與左丘明所乘的大船並靠一處。

座船艙麵軒闊,一張虎皮交椅上坐著一位濃髯滿腮,麵方顴突的中年人,兩旁排列二十幾名刀斧手,個個勁裝結束,挺胸凸肚,以壯聲勢。

左丘明知是排教虎威堂主雷震嶽到了,心中一凜。

若在往日,縱然排教教主司馬雲龍親到,他也未必放在心中。

但如今救孤存孤事大,非逞氣鬥勇之時,說不得要在矮簷下低低頭了。

當下立在舷旁拱手道:“當麵可是雷堂主雷前輩嗎?

“武林後學左丘明這廂有禮。”

他聲音平平而發,卻提足了內氣。

旁的人聽在耳中不覺有何異處,雷震嶽聽來卻不啻平地驚雷,暗自駭異這青年人內力之精純,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果然名下無虛。

雷震嶽早已站起還禮,嗬嗬笑道:“不敢,左丘少俠的大名雷某仰慕已久,早欲識荊,隻因緣吝一麵,今日方得如願,實是三生之幸。”

說著已快步來至舷旁,與左丘明平禮見過。

雷震嶽雖雄踞一方,但在江湖武林中的聲望較諸左丘明遠遜,今見左丘明謙光有禮,自己麵上與有容焉,心下快慰之至。

左丘明笑道:“雷前輩,有勞您大駕親臨,實是晚生之過。

“非是晚生貢高我慢,避而不見,隻圖急務纏身,刻不容緩,才行色匆匆,對貴境內諸多前輩多有失禮之處。”

雷震嶽麵上隱現為難之色,似乎頗有苦衷,有頃方徐徐道:

“左丘少俠言重了,雷某如何敢遮攔俠駕,隻是奉教主令諭,請少俠將船上姑娘交出。

“至於少俠則來去隨意,敝教主雖亟欲延請少俠為座上嘉賓,卻不好冒言相求了。”

左丘明心中狂震了幾下,雷震嶽雖然言語極為謙抑,但排出這等陣勢,擺明了是要強行扣人。

故作駭狀道:“日間晚生雖與貴屬下略有衝突,怎的竟上達司馬教主耳中。

“況且是晚生的不是,要責罰就應衝著晚生來,如何遷怒到那姑娘身上?”

雷震嶽搖頭苦笑道:“少俠說笑了,雷某治下無法,致有這等辱沒門楣之事,倒勞少俠伸手代為懲戒,雷某實是慚顏無地,焉敢興問罪之師。

“此番教主嚴敕兄弟留下那位姑娘芳駕,必有滌意,絕非為日間些微小事,我雖不明何故,也隻有奉命行事,冒犯少俠虎威,還望少俠體諒雷某苦衷,俯允所請。”

左丘明驟然變色道:“想不到貴教偌大的名頭,居然和一身弱女子過不去,若傳揚出去,不怕墜沒聲威嗎?”

雷震嶽心中此時苦不堪言,卻偏偏又無法說出。

他日間得報有人在碼頭上肇事傷人,已感到不同尋常,待驗過那些人腕傷後,恰與武林所傳聞的“寸金碎骨手”相符,心中已猜到十之八九。

他也是成了精的老江湖,焉肯因幾個奴才而開罪武林高人,是以將此事壓住。權當沒事發生一般。

不料不到兩個時辰,教主金牌敕令已到,嚴命他堵住江麵,務必將那女子擒回總舵,絕不許那女子活出湘西。

雷震嶽接令後,大駭失色,不明所以,但知教主不會無的放矢,其中必有緣由。

是以雖滿腹疑竇,仍然調集人手,封住江麵。

而今見左丘明麵目森然,詞鋒咄咄,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登即惶窘不知所措。

教主之命絕不可違,可眼前這主兒也實是開罪不得。

左丘明見他躊躇不語,便知他也在兩難之間,當即令船家道:“將船靠岸。”

意欲棄舟登陸,轉旋餘地既廣,藏身之處亦多,或許可保全身退出湘西。

雷震嶽驀然道:“少俠且慢!”

左丘明從腰間掣出長劍,森然道:“雷堂主,貴教行事如此偏頗,倒令在下失望得緊。

“若要扣下那女子不難,先須將我左丘明斃了。”

雷震嶽跌足道;“少俠誤會了,本堂絕無意與少俠過不去。”

左丘明冷冷一笑道:“多言無益,若無敵意,便請借路。”

雷震嶽權衡輕重再三,委實裁決不下。

俄頃之間,左丘明所在大船已漸漸向岸上靠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