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庭院裏坐著一位老人,蒼蒼白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雖然隻是秋末,他雙腿上卻蓋著厚厚的毛毯。

顯然倍受風濕骨痛折磨,兩腿已不良於行。

若在別的城市的大街上,見到他的人不會想到:

他就是威震江湖與霹靂堂主齊名的唐門掌門唐季常

。而僅僅十年前,他不但滿頭青絲,輕功更是西南之最,而且是備受女人愛慕的中年美男子。

他兩眼無神地望著空中,眼中和虛空一樣虛無。

忽然一陣鴿鈴聲在空中響起,一頭白鴿如一道光影般從空中直飛而下,落在他肩頭,咯咯叫了幾聲,老人眼中頓時有了神采,卻不是縱橫江湖時的霸氣,而是憐愛子女般的慈祥。

他摸著白鴿的身上,卻叫了起來:“玲兒,你快來看看,小白這是從哪兒飛回來的?身上濕漉漉的,瘦了這麼多,像是飛了上萬裏路似的。”

門內應聲而出一年青女子,身著翠繡衣裙,發挽烏髻,如雲般堆在頭上,圓圓的臉蛋兒一笑時還如小女孩兒般甜美,但眼角細碎的皺紋卻暴露了她真實的年齡,她就是江湖中無人不知,

無人不曉的唐玲唐姑奶奶。

唐玲有名不僅因為她是唐門掌門的獨生愛女,也不是因她自身的武功和暗器,而是因為她的婚變。

唐季常雖有十三個兒子,孫子、孫女也有了十多個,卻疼愛唐玲如心肝寶貝。

唐玲十六歲時,唐季常便精心為女兒擇婿,條件比皇帝嫁公主還要苛刻,門第低了不行,家資不厚不行,夫婿相貌人品不好不行,公婆嚴厲也不行,唯恐女兒出嫁後受一星半點委屈。

找了一年,還真找到一個門當戶對,人相貌英俊品德優良,家資也有四五十萬,公婆又老實得跟綿羊似的夫婿,唐門定下婚事,便傾囊為唐玲置辦嫁妝,誰料婚期定後第三天,這位優良夫婿卻被一根雞骨頭生生卡死了。

其後十年裏,唐季常為她又擇了四位夫婿,擇婿條件雖然遞降,夫婿倒卻是人品優異相貌出眾的人,而結果卻是驚人的一致。

都是在婚期定後的十天內因各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猝死,最後一位竟像是因要娶到唐門千金歡喜瘋了,喝醉酒後,自己扒光衣服跑到大街上,狂笑著一路跑到江邊,一頭紮進水裏就沒了蹤影,連屍首最後都沒找到。

與唐門關係好的人為唐玲解嘲說,她是王母娘娘案前玉女下凡,誰若心生癡想娶她,便會遭天譴。

而刻薄的人則直稱她為“望門克夫”,不管怎樣,敢和唐門聯婚的是沒有了,唐玲也就注定是老死娘家的命了。

在唐門這種舉族聚居的大家族中,不出嫁的女兒便被家中上下稱為姑奶奶。

姑奶奶的地位也很獨特,父母要寵著她,兄長們要讓著她,弟弟和侄兒們要怕她,她可以不管任何事,坐享和父母一樣最好的奉養,她若想管事,則各房各處沒有她管不到的。

唐玲從父親手裏接過白鴿,笑道:“它是從老十三那飛回來的。”

她悄悄取下鴿腿上的竹筒,唐季常似乎看到了,卻沒問,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問:

“老八、老九都跑哪兒去了?好像有一兩個月沒見他們了。

“老十三頁和他們一塊兒鬼混去了?”說著咳嗽起來。

“爹,他們不是出去胡鬧去了。”唐玲忙給父親捶背,“我跟您說過的,是有人訂貨,要的量大,期限又緊,他們都在山裏忙呢。”

“是這樣就好。”唐季常道:

“玲兒,老八、老九那兩個壞胚子是沒救了,我也隨他們自己怎樣了。

“老十三還小,你幫爹叮囑些,千萬別跟那兩個學壞了。

“他這年齡正是人定性的時候,一步走岔,想拉回來就難了。”

“爹,您就放心養病吧,家中的事有大哥料理,兄弟們我會看緊的。”唐玲把臉貼在父親頭上,撒嬌地說。

“好。”唐季常拍拍女兒摟著他肩膀的手,“是哪家向咱們訂的貨?量大期限還急,難怪你大哥把家裏的人手都調空了,我雖不常出來,也覺得家裏空落落的。”

唐玲笑道:“是宮裏下的單子,估計是宮裏那些公公們覺得咱家的物事兒精巧好玩,拿皇上的銀子買回去當玩兒物了。

“爹,外麵風大,您還是回屋吧,也該吃藥了。”她揮手招來兩名健婦,把老人抬回臥房,又親手喂他服藥。

唐季常服過藥後,靠在躺椅上似乎睡著了,唐玲看了一會兒,便躡手躡腳退出來,穿過庭院,走進另一間屋子,說道:

“大哥、老八和十三弟又來信了。”

唐九並沒看到那位茶博士的死狀,否則就不會還安心地坐著,並認為隻要每天堅持服解藥,就可以不懼玉奴手中那根神出鬼沒的“蝕心針”了。

茶博士就是這根毒針的第一個犧牲品。

客棧裏那一陣“殺人啦”的慘叫和隨後的喧嘩也驚動了他,窗子打開後,那股血腥和穢臭的氣味也飄到了他住的院子裏。

對於閱人多多,殺人也多多的唐九公子來說,這股混合氣味太熟悉了。

他非但不覺得惡心,而且像一頭狼嗅到血腥味一樣,刺激得周身神經都興奮起來,恨不能再抽出刀子殺人,或者和玉奴到床上去折騰,這兩者對他而言,頗多相同旨趣。

但他此時兩者都沒時間做,他站在一個條凳上,頭微微探出院牆,觀察對麵的情形,雷武的事他早知道了,這喧鬧的一幕也在他意中,他隻是要緊密觀察事態的發展,以免火燒到這裏。

玉奴也站條凳子在他旁邊,向對麵張望著,那股氣味令她惡心,卻也足夠讓她明白是怎麼回事。

“死人啦”是你們的人幹的吧?

她附在唐九耳邊問道。

唐九冷冷道:“是他自己該死。”

玉奴不屑道:“你們要殺的人,就說人家該死找死,倒好像你們是這個世界的衛道者、清道夫似的。”

唐九道:“差不多吧,少了這些該死的,這世界就清靜太平了。”

遠遠張見馬如龍一行人騎馬過來,玉奴唬得矮下身去,緊拉著唐九道:“快下來,馬如龍來了。”

唐九冷笑道:“他來怕什麼?我臉上又沒刻字,他也不認識我。”

玉奴道:“可我怕他會認出我來。”唐九道:“你怕就回屋裏吧。”

玉奴蹲了一會兒,還是不舍得放過這場好戲不看,便又直起身,馬如龍一行人已經進了客棧,裏麵喧鬧聲停息了,四周更是清靜異常,對麵聲調稍高一些的話也清晰傳過來。

黃掌櫃那番話他們聽到了個大概,唐九和玉奴都變了臉色,唐九陰沉著臉看了對麵幾眼,咬咬牙道:“換衣服,咱們馬上出去。”

玉奴明白他要做什麼,驚惶道:“你是要去找死?”

唐九咬牙道:“我寧可去找死,也不能坐在這裏等死。”

兩人匆匆換了衣服,出門後叫了一輛馬車,直奔秦淮河,他們剛上馬車,馬如龍一行人也走出國泰客棧,上馬、上車和他們目標一致,隻是路線不同。

唐九二人剛下馬車,沒想到馬如龍一行也在對麵停住,玉奴的身體有些顫抖.

唐九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她,半擁半扶著在一張桌子旁坐定,玉奴穿了件寬大的衣裙,裏麵填塞了幾件舊衣服,麵罩黑紗,看上去就像一個懷了五個月身孕的少婦.

茶博士並沒能認出她,唐九在臉上塗了一層油墨,看上去就像飽受風吹日曬的關東大漢,與他往日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采更是迥然有異。

招待了他們二人後,茶博士就被金五倫叫過去了,玉奴一路上都在發抖,而今一坐下來,她反而不怕了,馬如龍就坐在離她二十丈遠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死地,索性橫下了一條心。

唐九原擬在馬如龍他們趕到之前除掉茶博士,卻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所以殺人之念已消,隻想等馬如龍他們走後,去設法通知畫舫上的唐八和唐十三。

不料茶博士記憶力驚人,對幾天前的事竟記得比眼前發生的事兒還清楚,唐九知道是玉奴這張臉蛋兒讓她過目不忘的,所以更怕他抖落出自己和玉奴第二次來的事兒,拿會把馬如龍馬上引到唐八二人藏身的畫舫上去,那可真就人贓俱獲了。

唐九偷偷向玉奴示意,玉奴點點頭,到了這一步,她也豁出去了。

唐九便高喊:“算賬。”說的是純正地道的關東口音,直可唱“大江東去。”

茶博士過來收錢,玉奴摸出一塊碎銀塞到他手裏,然後起身站起,扶著唐九的肩頭慢步而去,這種“甜蜜蜜”劇毒雖是見血封喉,立時斃命,但肢體的麻痹拘攣卻會持續一段時間。

玉奴估算著時間,沒有叫馬車,而是走向街對麵的“秦淮酒家”。

二人進了酒店的門,身後才響起那聲大喊。

唐九抓起她那隻剛剛殺過人的小手,感激地親了一下,在酒店夥計們眼中,這正是一對剛過蜜月期,還停留在恩愛期,正等著第一胎寶寶降生的夫妻。

兩人揀了副座頭坐下,點的是關東菜,喝的是關東酒,說的是關東話,過後金府的人也曾懷疑過這對“夫妻”,也看到他們進了酒店,還找酒店夥計調查,酒店夥計對金府人拍胸脯保證:“那小子絕對是純正的關東猛漢。”

雷武的藏身地找到了,是在一間久已廢棄的庫房裏,他到附近的飯鋪買過兩次夾肉大餅,飯鋪夥計記住了他的臉,所以一見到金府弟子拿給他看的畫像,立刻指認出來。

一個大包裹中有一包散碎銀兩,四季衣服,兩張小麵額銀票,還有一些他臥房裏的小東小西,他雖然準備外逃,卻什麼也不舍得扔掉。

雷霆把包裹中的物事一樣樣攤開在地上,最後才露出一封信,信既未封口,信封上也沒寫一字。

雷霆抽出裏麵的紙看了一眼,便遞給馬如龍,馬如龍看過後又遞給許靖雯。

許靖雯看後,淚水一下子湧將上來,泣道:

“師傅在天有靈,弟子終於知道害您的凶手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