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強烈的同情心,無疑犯了斯多葛學派的大忌。斯多葛哲學認為愛鄰如己、體恤別人並不是有德的表現;真正的道德乃是秉持理性,摒斥一切情感。男爵想平息心中那“情感的暴動”,可這不過是枉費心力。情感,他無法抗拒。“生活,不能依靠理性。……隻要智力存在,生活便沒有可能。”理性與情感的雙向牽扯,讓他處於痛苦的猶疑當中。
第一個副標題中的“男爵”一詞,凸顯的是自敘者的社會身份,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於貴族生活欲拒還迎的矛盾心理。一方麵,他想擺脫自己的貴族身份。這也許是受了斯多葛學派平等觀的影響:即在人類一體的世界主義觀念中,人都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一個相同的類,都同受自然律的支配,都具有自然賦予的理性。他生性靦腆,不善交際,可迫於男爵的身份,不得不應付上流社會無聊的應酬。他個性膽怯,無意格鬥,可出於對貴族風尚的尊重,隻好接受同僚的邀請。可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將貴族的身份和榮譽完全拋於腦後,“我可以對貴族血統或社會地位這些無味的概念一笑置之,可要把它們徹底忘記,我從來都做不到。它們像是代表了我與生俱來的怯懦,我討厭它們,與之頑抗,可它們用一堆死結纏住了我的心智和意誌。”遇事不順、心情不快之時,他會莫名地感到像是“自己受了冒犯,像是受到了底下人的侮辱,像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侍從突然對我頂撞”。言下之意是:主仆有別,怎能以下犯上?其骨子裏的貴族偏見不言自明。身為男爵,雖有煩惱,可畢竟享有普通人所不及的優越感。是做貴族,還是做庶民,這讓他決絕不下。
“創造上等藝術之不可能”,這是本書的另一個副標題,可以看成是男爵的創作信條。斯多葛學派主張寡欲淡泊、量力而行,要有自知之明,認得清哪些事情是力所能及的,哪些是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可男爵偏偏心高氣傲,“隻要是我看不上眼的、達不到我抱負水平的事情,我都嚴拒不做。”他矢誌要寫出一流的文學作品,盼望自己能下筆如流、一氣嗬成。這無異於癡人說夢。現實中,援筆成章可遇而不可求。寫寫停停、修改潤色本是平常之事,可在他看來是不能接受的。一旦文思阻隔,他便將文稿棄置一旁,就此罷手,往後既不續寫,也不作任何修改或潤飾。然而,對一流作品的向往會驅使他再次提筆,另謀新篇,接下來依然是停頓,寫下來的依然是片斷。久而久之,他的文稿便成了無數片斷的堆積。在經過一番深刻的反省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症結之所在:“我無意進取,意誌不堅。倘若我將精力集中於力所能及之事,縱然巨著無望寫成,可從這些散篇亂章中,我至少能整理出一些短文。我本可以扒梳出一些結構勻稱、完整的篇什,編撰成幾本文集。我本可以將筆記中那些零落的詞句彙總,那將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思想錄,讀起來決不會覺得膚淺、乏味。”眼前的那些散篇斷章,讓他陷入了絕望:“完美是不可能實現的,對完美的不懈追求,最終會讓我們精疲力竭。那些偉大的神秘主義者和苦修者,我理解他們。他們在靈魂深處意識到了生命的徒勞無益。”
男爵矛盾重重:冰冷的理智與自發的情感之間無休止的對抗、貴族出身的體麵和貴族生活的無聊之間的衝突、完美巨著的夢想與碎篇斷章的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他想掙脫,可惜終歸徒勞:“一切努力純是白費,一切謀劃均係枉然。……一切動機都令我厭倦至極。”身為斯多葛信徒,他對自身的困境做了一番理性的審視:既是貴族之身,貴族的尊嚴理應顧及;麵對缺憾之作,最好的辦法就是付之一炬,讓其徹底消失;至於眼前無望的生活,有一個無奈而又不失明智的辦法,即自絕——斯多葛哲學並不反對自殺,當一個人不能堅持理性而過一種有德的生活時,最好的辦法就是自行了斷。此刻,他神智清醒,毫無念生者那種習見的淒惶與恐懼,而是像蘇格拉底——斯多葛學派的聖人——那般凜然與淡定:“鞠完躬後,我將短劍——那柄不是用作拚殺的短劍——推進胸膛。”這是絕路,也是唯一的出路。
三、隱秘的動機
佩索阿慣用托名,按佩索阿本人的說法,這是源於他不正常的心理。在給一位編輯的信中,他曾這樣寫道:“我愛用托名,是因為我早就患上了一種類似歇斯底裏的症狀。不知道這是不是簡單的歇斯底裏,還是歇斯底裏與神經衰弱兼有。我懷疑後者更有可能,因為我有嚴重的‘喪誌症’,僅僅是歇斯底裏不會是這樣的。不管怎樣,使用托名是因為我一直喜歡‘人格分解’和‘模仿’。”至於為何要創造男爵這個人物,並讓他最終亡於自絕,他不曾做過具體的解釋。不過在一篇介紹托名者關係的文章中,他確曾提到索阿雷斯、男爵跟自己之間微妙的關係:“有幾分相似,卻又外化於我。”載尼仕認為,托名是佩索阿驅邪的工具,目的是為了保全自身。佩索阿如同一個中了魔的人,他害怕自己會成為像男爵那樣的人,需要通過創作來排遣內心的恐懼。不論是佩索阿本人的暗示,還是載尼仕的揣測,都在向讀者透露著這樣一個信息:在托名者和真正的作者之間,一定有某些暗合之處。
首先,男爵對自己的貴族身份念念不忘,而佩索阿本人也有著欲罷不能的貴族情結。佩索阿的先輩有貴族的血統,雖然爵位不高,可畢竟是躋身貴族之列。他曾經著文詳細描繪自己的家族,聲稱自己的族姓源自日耳曼語係。1910年,葡萄牙的君主製壽終正寢,貴族這一階層漸漸成為遙遠的回憶。佩索阿對隨後的共和體製並非熱心支持;在不少涉及政治的文字中,不時地流露出對君主製的同情,對貴族生活的好奇貫穿於他寫作的始終。在《受教的斯多葛信徒》的開頭,佩索阿杜撰了一篇有關男爵之死的新聞報道,“他係出本地望族之一,其悲劇的結局,令聞者大為驚愕,因為他的品性無可挑剔,人人景仰。”這其中是否也寄寓了作者本人對於貴族生活的向往和歎惜呢?《惶然錄》中的索阿雷斯曾發出這樣的籲請:“讓我們成為內在的貴族。讓我們把他從花園客廳裏領出,再置入我們的靈魂和存在的意識當中。讓我們在對待自己時,也不失禮節和規範,如同對待別人時那樣舉止謹慎。”這或許也是佩索阿本人的心聲吧!縱然做不了現實中的貴族,可這並不妨礙他做一個精神世界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