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寂寞生前身後名”,這句話用在佩索阿身上是再恰當不過了。他生前隻是外貿公司的文書兼翻譯,默默無聞,逝世後文名漸起,直至上世紀90年代才真正進入西方評論家的視線。如今他已被認為是“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傑出的經典作家”、“最為動人的”和“最能深化人們心靈”的作家。布魯姆在他的名作《西方正典》中,將佩索阿同聶魯達、博爾赫斯並列,認為他們是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佩索阿不僅是大詩人,同時還是一位散文大家。這裏的散文,專指那些類似隨筆的文學性散文(不包括他的筆記、政論或學術性文章),其中最受評論家關注、最為他本人珍愛的是他晚期的隨筆。眾所周知,佩索阿喜用不同的“托名”(heteronym)創作風格迥異的作品,借以造成一種異於作者本人的“間離化”效果,不過這主要是他早中期的寫作方式。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盡管還在使用托名進行創作,可他已不憚於自我個性的展現,不再像先前那樣刻意地去隱藏自己。他曾借《惶然錄》中索阿雷斯(Soares)之口,表達了自己對散文的青睞:
散文能容納一切藝術,部分是因為語言能容納整個世界,部分是因為散文語言不受拘牽、為表達及思考提供了一切可能。通過轉換,我們可以在散文中呈現一切:比如色彩、形體,在繪畫裏,卻隻能以直接的方式表現出來,沒有什麼內在的空間可言;比如節奏,在音樂裏,同樣隻能以直接的方式表現出來,卻不具有什麼外在的形式,更不用說什麼“第二形體”的觀念了;比如結構,在建築師那裏,必須依托於一些給定的、實在的外物,而我們這些散文作者,需要的隻是節奏、停頓、承續和流變;比如現實,雕刻家必須毫不含糊地將它置於這個世界,卻又不能營造一種幻變的氛圍;當然,還有詩歌,可詩人之於詩歌,猶如一個剛剛加入秘密團體的初級會員,他終究是規則和儀式的仆役——縱然他甘心如此。
誠如佩索阿的研究者理查德·載尼仕所言:“晚期的佩索阿將更多的心思花在了自我靈魂的探索上,而不是在技法的創新上;他語氣緊迫,急於袒露心聲,似乎感覺到了自己來日無多。他試圖直抵問題的核心,探測他靈魂的深度,散文成為他首選的文體。”因此,要想更好地了解佩索阿的內心世界,最佳的途徑就是閱讀他後期的散文。可佩索阿作品龐雜無序,整理出版十分費時耗力,現已出版的後期散文除《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之外,隻有這本新發現的《受教的斯多葛信徒》了。幸運的是,佩索阿身後還有像載尼仕這樣孜孜不倦、熱情不減的研究者。載尼仕現居裏斯本,是佩索阿檔案中心的研究員,主要從事佩氏作品的整理、編輯和翻譯工作。他被公認為是佩索阿最好的譯者,其譯文準確、流暢,由他翻譯的《佩索阿詩選》(Fernando Pessoa & Co.: Selected Poems)榮獲1999年美國筆會詩歌翻譯獎,而經他整理翻譯的《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現已列入企鵝經典圖書係列。可以說,佩索阿的作品能在西方廣為傳閱,載尼仕功不可沒。《受教的斯多葛信徒》便是他最新發現的一部佩索阿散文遺作,文稿的葡文版於1999年出版,而英文版直到2005年才得以麵世。
這是佩索阿的最後一部托名之作,自敘者是一個名為特維的男爵(The Baron of Teive)。他出身貴族,卻一心想做個斯多葛學派信徒,因作品斷不成章、受不住情感與理性的雙重折磨,而盡毀手稿、走上絕路。這是他的遺書,也是他唯一的手稿。男爵言辭滯頓;常常是一言未結又另起一言。他語調沉痛;不時出現的破折號,儼然是他上路前的囁嚅之詞。全書雖然是散文的形製,卻富有詩歌的質素,辭約意豐,或許稱之為散文詩或詩化散文更為合適。除正標題“受教的斯多葛信徒”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副標題“特維男爵唯一的手稿”和“創造上等藝術之不可能”。通讀全書,不難發現這三個標題也正是文中反複出現的主題,展現的是自述者在人生信念(斯多葛主義)、社會身份(貴族)和藝術創作(片斷)上的三重困境。佩索阿以細致入微的筆觸,痛而不泣的口吻,展現了自敘者盤雜糾結的內心活動。同時,也為讀者提供了一把開啟他本人精神世界的鑰匙。
二、斯多葛·貴族·片斷
正標題中的“Education”(受教)一詞,意在表明這位斯多葛信徒尚在苦修當中。然而,呈現在讀者眼前的並不是一位恬淡寡欲、幸福自得的智者,而是一個內心苦悶、厭棄生活的絕望者:“我抵至了空虛的頂點,獲得了虛無的盈滿。”他試圖用斯多葛哲學指導自己的言行。眾所周知,斯多葛學派的座右銘是“遵從自然生活”。按羅素在《西方哲學史》裏的說法,這裏的“自然”有兩層意思。廣義上來講,是指自然律或宇宙法則,即宇宙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其間存在著一種支配萬物的普遍法則;這種普遍的法則,作為自然的必然性滲透於萬物當中,是宇宙秩序的創造者、主宰者和維係者;個體的得失榮辱、悲喜禍福,與宇宙秩序無涉。男爵深諳此理。盡管生活已令他厭倦至極,可他並不怨天尤人,並沒有對自己的不幸作任何形而上學或社會學上的附會:“心智的尊嚴體現在它敢於承認其自身的局限,承認自身之外尚有現實存在。必須承認——不管我們沮喪與否——自然界的法則並不屈從於我們的意誌;世界獨立自存,它不隨我們的意誌而轉移;我們自感悲傷,這無關乎星體的道德,跟此刻從我們窗前走過的行人之間也沒有什麼關係。”從狹義上來說,“自然”指的是人的理性。斯多葛學派認為理性是人的本質屬性,而情感是靈魂受擾的表現,是一種疾病;隻有讓情感聽命於理性,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才能符合宇宙的自然律。男爵犯難了。他敏感多愁,是個性情中人,根本做不到徹底的理性。母親離世後,他起初是頭暈目眩,繼而焦慮煩悶,以致感覺生活是徹底的無聊;門廊上一位素不相識的老嫗,能讓他的心隨即融化;路上一個髒兮兮的孩子能照得他胸膛發亮,甚至一陣微風都能攪動他的靈魂。他感同身受的脾性尤其體現在他對旁人痛苦的反應上:
人類最微妙的痛楚——縱然稍稍念及——都會讓我焦躁難過,無法專注於自身。……我們不能沒有感覺,正如我們不能不走佩索阿和他的《受教的斯多葛信徒》路。……自從我記事起,我就懷著崇高的感情,感受著人世的痛苦、不義和悲慘,正如一個身殘者眼看著有人溺水,縱然他膂力過人,終究還是束手無策。別人的痛苦,在我眼裏不隻是簡單的痛苦。眼看著別人受苦,我很痛苦;知道別人的苦痛已無藥可治,我很痛苦;希望替人減輕苦痛,可自知其苦痛已無藥可治,因此並不感覺自己有多麼崇高(這樣的崇高是無益的)——這份自知也令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