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彼時,華麗飄搖的上海。
這座硝煙方停的城市,迎來短暫的平靜。
沉得發黑的夜,是醉生夢死亦或血色彌漫?
暗巷小道間,依稀可見縱形的隊伍四處穿梭,追捕前方逃竄之人。
待到一處小屋前,隊伍中走出一人示意包抄周圍,便推門走進。
環顧四周,能藏人的地方少得可憐。牆角米缸傳出悉索響聲,隻見微啟的細縫兩隻熠熠發亮的黑珠子,閃過憤怒、恐懼以及忍耐。
看著這樣一雙眼,來人扯出一抹無聲的笑。將食指豎在嘴前,還未比出安靜的手勢,溫熱的血便濺在眉心,綴於中央,似一滴未點完的朱砂痣。
“我說,蘇小姐。東軍裏到底合適你。”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聲音的主人越過她揭開遮掩米缸的木蓋。矮小瘦弱的身體,還隻是一個7、8歲的孩子。交疊的雙手緊緊攥住一張紙條。
見著這東西,慢慢地踱步加快速度,一晃眼,那張紙條已捏在自個兒手上。似是意識到如此動作難免不當,又向站在一旁的芳草討好的笑笑卻多少有點不屑一顧的意味。
戴白手套的指擦過眉心一點血紅。可惜了,上好的白真絲綢。心下這樣想,垂下的另一隻手已撫過腰側。
“你說的對,秦司令。東軍到底是合適我的。”她抬眼,透出一股漫不經心的風塵。隻這幅模樣,對麵站著的人便已醉了三分,眼裏冒出垂涎的光。
“芳草,我的司令府十分舒適。閑時你也可以遊上一遊……”話音未落,秦司令便倒在地上,睜瞪的雙眼像是對女人突然開槍的不解又像是死不瞑目的憤懣。
芳草蹲下身,掃過他來不及捂熱的紙條。她將槍塞入那隻臃腫的手,勾唇一笑,似一朵未開的花在靜謐的夜裏陡然綻放出極致的色彩。“秦司令。”她說,“真是便宜你了。”
砰一聲槍響,綠色的軍裝泅開一大片血色。芳草有些厭惡的皺起眉頭,綠壁虎似的衣真是難看。若是套了那件銀絲掐腰月白色旗袍,襯著這紅,不知有多好……
她想好好睡一覺,昏沉的夢裏總被一陣陣碎碎竊竊的嘈雜聲打擾。費力打開眼皮,才發現外間落了雨。淅淅瀝瀝打在簷角,一滴又一滴,細小的不停歇地落進人心裏,像是悲傷的聲音。
芳草輕輕吐口氣,她不甚喜歡雨天。陰沉著,生出一種閑膩濕潤的討厭。胸口的傷已纏上一圈紗布,隱隱作痛。
房內亮一盞小燈,暈黃的光,照得人也溫柔幾分。芳草的視線停駐於案前那人,眼眶下的青黑顯示其連著數日未曾休息,神色疲倦更多的是憂慮。他一邊翻動著文書,一邊飛快記錄著什麼。
寂靜滿室,隻聽得雨滴和書頁地翻動。直到芳草抑製不住的輕咳,那人才抬頭,直直向她走來。
不甚明亮的暗色裏,那雙沉靜的眼將自己一一看過,似在確定她是否已安然無恙。半響,才道:“芳草,你醒了。”頓了頓,繼續。“這次,你太亂來。”
芳草撲進他懷中,癡癡笑出聲。“是,太亂來。”她變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眉眼一挑,目光灼灼。
“可是……”雨一直在下,斷斷續續的雨聲想是雨勢減小。她似是望著眼前那人又似望向其他地方。她說,“隻有東軍的上海才是最美的上海。”
隻有東軍的上海才是最美的上海。自然其他的東西極其礙眼,自然礙眼的東西便要剔除。剛好那麼巧最近這秦司令功績不佳,四處受到打壓。剛好那麼巧有這樣一個立功的機會在眼前,有心人定要爭取。剛好那麼巧,同去的東軍少尉居然發現這秦司令竟是對方的奸細。於是,為捍衛民國政府利益,東軍少尉拚死擊斃敵方……
“浙江督軍電,各省自定省憲,實現地方自治。”抱著芳草的手漸漸收緊,盧遠嘉一字一句說出近日接到的調令。“上海地區軍事指揮權由東軍最高指揮官盧遠嘉全權負責。”
【貳】
各方發來賀電,成一場歡娛的宴。
芳草甫出現,引來一片目光。她穿荷葉袖短旗袍,裙邊印一朵五瓣花,花蕊一叢滾白色蕾絲點綴小珍珠,說不出的清幽雅致。麵上裝點玫瑰紅的唇,波浪紋的發貼在耳際,一顰一笑盡是風情,勾勒出一幅濃墨淡彩的女人畫卷。
挽住迎上來的盧遠嘉,與各要員行過招呼,片刻便被一群富太太架著往一邊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圍繞著前陣子發生的事情扯得好不歡暢。
“蘇妹妹,都道你這次吃了苦頭。可了不得,要我說,平時姐妹兒湊在一塊兒打打牌九多好……”
“你哪裏懂!人家是為國奉獻,立大功。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可都仰仗盧將軍了。”一位夫人擠過來,拉著芳草好不親熱。“蘇妹妹這次真是給我們女人爭臉了。就連今天這衣服也漂亮得緊,上麵的花從沒見過,瞅著也不像蓮、梅那些俗氣的。”
芳草噙著笑,從侍者手上接過一杯紅葡萄酒。大抵許多人認為女人間閑聊總有許多碎嘴,既然如此……
“這花叫瑪格麗特,聽說是從英國來的,難得飼弄。”她舉著高腳杯泯上一口,甜的水珠滾過舌尖。“要我說,再難飼弄把那禍害的蟲拔了,花還是花,葉還是葉。挺漂亮不是?”杯座落在桌上發出不大不小的響聲,她瞧見這些人莫不禁點頭後露出滿意的微笑。
是了,再難飼弄的花。隻要把那禍害的蟲拔了,花還是花,葉還是葉。
正要另起話頭,卻聽得西廳一陣喧鬧,原是幾個世家公子哥聚在一處,楹聯遇了難。
盧遠嘉拉過芳草,似笑非笑:“你來對,他們出的彩頭可是食錦府的西蘭宴。”
都是相熟的人,也不相讓,嘻嘻哈哈說出上聯。“蘇小姐,可聽好了。玉瀾堂,玉蘭蕾茂方逾欄,欲攔餘覽。”
短短14字入耳,像一陣驚雷炸得人神思恍惚。原以為已忘卻的事,才翻開一角就險些招架不住。
一刻過去,議論紛起。盧遠嘉一眼望去,了無聲息。芳草的下聯便在此刻吟出:“清宴舫,清豔荷香引輕燕,情湮晴煙。”
她是知道的,昆明湖畔的旖旎風光;她也是知道的,玉蘭花開時,豁出牆圍的芬芳;她知道架一艘畫舫,可看小荷露出尖尖角;她知道粉荷綠影間,蒙蒙朧煙雨霏霏。她知道那時有兩個少年人最喜此處遊耍,一個叫烏蘇裏。芳草,一個叫納喇。喬維。
當滿室的賓客因對子絕妙讚歎驚訝,隻一人鼓掌,走出人群。青色的衣角勾連出多少往事紛紛。
“蘇小姐對的極好!這彩頭原是我下的,不知小姐幾時方便赴宴?”
【叁】
鏡子裏的女人掩不住韶華易逝,眼角憑添幾處皺紋。
原來已這樣久了嗎?這如斯歲月。
試想,倘若她不曾跟在他身邊會如何呢?
她不知道,那些假設都是不真實的。
唯一可信的是如沒有盧遠嘉伸出的那隻手,是否她一輩子就那樣低著低著一直低到塵埃,凋落去也不會有誰看一眼?
芳草拿起眉筆朱砂細細裝扮,紅色碎屑落在指間,輕吹一口氣,什麼都沒了。
本也是苟且得生,既做了便是錯,那就一直錯下去好了。
扣上最後一顆盤扣,她又端詳起自己。還好,她還不是太老。少女時瓜子似的臉如今漸漸圓潤,變作鵝蛋形,閃著白玉瓷的亮。一雙鳳眼挑出眼線,含出幾抹流光憑的是動人。芳草飛了眼風,掐一指蘭花,做著攬鏡自照的姿態,忽而笑了,極自信的笑。
門簾一動,芳草收勢,又恢複成平日的冷淡。
“小姐,方才有人遞了帖說是給您。”
接過仆歐遞上的名帖,嵐色封殼,熏著淡且好聞的香,右下角描摹一株蘭草。
她的指甲生得好看,閃著粉嫩色的珍珠光澤。因用力掐著帖給逼成一股血色,一路染過去像要把指甲蓋碾斷,下一刻卻鬆力,那色漸漸褪去。
深深幾道褶印印於帖,乍看下,恰似將此株蘭草掐斷的模樣。
芳草嗤了一聲,將它丟在桌上,踩著高跟鞋噔噔下樓。
待出門,還是招來一個人,吩咐道:“你去回,說我近來事忙,沒什麼功夫赴西蘭宴。請白先生不必客氣。”
白日的上海繁華嘈雜依舊,街上的招牌橘、紅、黃各色招搖。十字口還有戴圓墨鏡的樂師把胡琴咿咿啞啞拉響,求幾個賞錢。坐上黃包車,無意識的跟胡琴聲點著拍子,頭先的煩悶也似給車軲轆顛散,顛沒了。
她想起一座與上海決然不同的城,即使在淡橙薄黃晨光裏依舊滿布青灰,冰冷肅穆。連些微的遐想都給你戳破,與那些塵灰一起,被撣得幹淨。
車速漸緩,停在一間玉器坊前。芳草付了錢囑咐車夫稍等,和出來招呼的夥計進去裏間。
玉器老板正劈劈啪啪撥拉算盤,見是芳草當下臉笑得皺成一朵菊花,親自為其介紹。
紅檀木閣上擺放各色精美器件,芳草拿起一方玉硯,青綠的碧,煞是可人。
“這玉硯到是個好東西,說是前朝遺物。費了我好些功夫才弄到,蘇小姐喜歡折價給您了。”玉器老板說完,正預招呼夥計裝盒。豈料芳草聽這一番介紹,甩手將玉硯放下,冷笑一聲:“前朝的晦氣東西,死氣怕都沒散盡。”轉而拿起旁邊的琉璃佩結賬走人。至店門前,見黃包車夫戴了小帽靠在車邊休息便吆喝著回盧公館。
“今天這雙鞋倒穿錯了。”她脫下一隻,按揉腳腕。
車漸行漸遠,往僻靜拐角處去。電閃石火間,芳草向後一甩,順勢下車。一隻手已抵住正欲動作之人後背。
“沒想到您還有喜歡給人拉車的癖好,蔣副官。”她從已觸摸到槍匣的手裏奪過槍緩緩退開指著那人眉心道。
既被識破,車夫大方脫下小帽。等看清芳草赤足著地,手上隻拿著一隻鞋,忽地明白什麼,心下又悔又惱,狠啐一聲:“賤人。”
“我自是不能跟蔣副官比。就是黑天馬虎夜裏我也不敢隨便虜了男子到這瞎子小巷……”
蔣副官聽得這番話,臉頓時漲得通紅,渾身顫抖便要撲過去,卻被射在腳邊的子彈驚醒不敢蹦踏。
到底是怕死,怕死就好。芳草收起方才的淩厲,柔聲道:“都道蔣副官是個聰明人,一個死了的叛徒哪裏值?”見對方神情有所鬆動,她越加輕聲:“活著的人總有些念想不是?你可想清楚了。”轉而聲調一揚,“當然,你若執意追隨你的前司令而去,我也隻好認定你有同黨之嫌,送你一程。”直指他左胸便欲扣下扳機。
“等等。”蔣副官慌忙喊停,嘴巴開開合合,終咬牙道:“蘇小姐,今日是我冒犯,多有得罪。”他向芳草拱拱手,垂下的眼裏或有不甘,或有怨憤。無論怎樣,他終是妥協。
直至那道身影走出自己視線之外,她才長舒口氣,握槍的手心已滿是冷汗。
芳草從車輪底下拿出另一隻因卡住黃包車斷裂後腳跟的鞋,又望望四下無人的地方,無奈撫額。
這叫她怎麼回去?走嗎?
【肆】
坐在書房的盧遠嘉瞅見芳草的模樣便是頭發淩亂,腳下蹬了一雙沒有高跟底的高跟鞋的狼狽像。
幾秒停頓,頃刻爆發一陣大笑。
“笑!笑!笑得你破肚子哪裏去縫。”芳草惱道,將手裏的物件砸向書桌那頭。
他接住,正是在玉器店選購的琉璃佩。琥珀般斑斕,自有流光溢彩。
芳草坐到沙發軟椅上,踢掉苟延殘喘的鞋,有些吃痛地揉揉腳:“前些日子是你的生辰……”
盧遠嘉細細摩挲琉璃佩的紋理。打開書櫃,拿出一根夾在書中的紅繩。極普通的樣式,泛著沾染歲月的絳色,邊角斑駁。紅繩的一頭穿過琉璃佩,比著合適的位置打了個結,盧遠嘉便將它帶入脖頸處。
放到平時芳草定要笑出聲,可她隻是赤腳踏在絨毛地毯上一步一步走向他。
瘙癢的感覺撓著腳底板,酥麻到心裏,待她覺到要去追時那一波已然褪去另一波又襲上來。一路而下,似乎找不著岸又似乎從未下過岸。
盧遠嘉也不催她,等她近了,一把抱過放到紅漆木的桌上,鬧得筆架懸的一串子粗細毛筆霹靂啪啪。他抽出胸前的手帕,為她擦去臉上的細汗,一遍遍柔聲喚著芳草的名字。
她環住他,手無意識的纏住露出的紅線,輕且緊。
浮動的沉香裏,隻餘塵封舊頁,微微嫋嫋,翻開頭章。
爛漫年華,竟不知苦難何物?一朝夕更,卻是不期而遇,變作祭奠。
她成了四處飄浮的浮萍,不著邊際的遊蕩。於那大雨瓢潑的夜裏,隻覺得所有感覺離自己越來越遠,飄向遠方,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裏。
好像一切順理成章,她被賣進了窯子。在毫無防備之時,無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