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月月,年年,終躲不過百般無常,落得樓裏女子一般下場。
案上是新做的洋裝,舊時的花盆底、旗裝早就壓了箱底。
芳草換上裝,對鏡嫣然一笑。那笑凝在麵上,扯下眼眉,變作半哭半喜的神情。她忽地發作胡亂撕扯自己的華裙,卷邊上鑲的玻璃珠子嘩啦啦打落在地,踢踢踏踏,沒方向的蹦個不停。
外間聞得動靜,慌忙推門進來。是平日負責教導她的堂子姑,辛蕊。
“我的姑奶奶,您這是範的什麼渾?瞧這衣服。”
“這珠子難看得緊,便扯了。”
辛蕊拉起她,急急為她梳妝,一顰一笑似己非己。陌生的人,陌生的事,陌生的時日。當最後一抹胭脂點下,她心裏那道青蔥的影子模模糊糊終是揮手不見。
“姑娘,今日的都是貴客。雖是第一次,你可要……”
“我知道。”芳草緩緩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我知道。”
身在此處,何言高潔?早一點或晚一點,總得來。初時未曾選擇全名,而後是要付出些活的代價。一晚上而已,眼一閉,就過去了。
為她簪上最後一枚珍珠夾,辛蕊握住她的手,有淡淡的暖。“姑娘,該走了。”
從車上下來,正要向裏間去。芳草卻撞到忽然閃出的一人,她捂著鼻子的痛處,見其腰間的五彩琉璃佩搖搖欲墜,喊出聲:“等等。”她喚住那人腳步,“你的咯子要壞了,別可惜了它。”
將開線的咯子丟還他,又從自己發間別的流蘇裏解下一根紅繩綁住琉璃佩戴到他的脖頸。
一身軍綠色軍裝中間戴個極紮眼的五彩色兒,惹得芳草一陣竊笑跑開,不理軍帽下是張何等顏色的臉。
席間已坐滿人,見芳草出現,紛紛起哄。同來的姑娘衝她耳語幾句,便將她往主位上的主兒推去,俏聲道:“這位就是我們今日的盧遠嘉,盧少帥了。芳草你可得好好伺候著,指不定呀……”
她埋首於他胸前,聽不見嬉笑喧嘩,聽不見觥籌交疊,隻聽得抱著自己的盧遠嘉悠悠說:“原來是芳草小姐,你那條紅繩結實的緊。”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春情濃時。
許是盧遠嘉糾纏著她,又許是她糾纏著盧遠嘉。似在溫暖的海水裏,浪卷積著白嫩的身子一下又一下拍擊著。溫柔卻又凶狠的,使得人一絲力氣也沒有,隻恨不得化了去,變成浪銀邊兒上的泡沫,飛到陽光裏或者別的地方,隻要不再回來,回到這原處。
可她還是回來了。驚醒的從床上彈起,看見身邊躺著的人在槍聲中悶哼倒下,看見辛蕊手中的黑色小手槍指向自己。那雙總是渾濁的眼竟出奇清亮,冰冷的神情,望著她無聲地張開嘴:“對,不,起。”
她……竟是要死了嗎?這樣想著,被子裏的手卻摸向盧遠嘉。
一瞬間?一光年?幾乎是執拗而瘋狂的連開數槍,她甚至能聽到子彈切入白條粉肉裏的破膛聲,一發又一發。她殺了人吧?在這二年間,陪伴她,親密而又疏遠的人。除了她的名字,她對她一無所知。而在此刻,她居然用幾秒的時間結束了她的生命。
即便如此她卻慶幸盧遠嘉昨晚的話,他說:“我從不輕易將槍卸去。這是唯一讓我信賴的東西,芳草。”
“芳草……”
近在耳邊的呼喊嚇得她一個機靈,抓起槍欲往出聲的地方掃去,待看清是盧遠嘉的臉又嚇得嘴唇發白死咬著不肯發出尖叫。
“是我,是我。沒事了,現在沒事了。”他小心翼翼從芳草手中奪過槍,一下又一下輕拍她不停戰栗的身子。
盧遠嘉苦笑從穿孔的衣服內取出已碎裂的琉璃佩。大概誰也想不到,一個無心之舉竟成救命之恩。
“你叫什麼名字?”
“我……”芳草張口欲說,話語在舌尖上滾了一圈,方一字一字道:“我叫芳草,烏蘇裏·芳草。”
“是嗎?烏蘇裏·芳草,這名字真好聽。”他用力圈住她,包圍著她。“死而複生謂之蘇,從今日起,你便姓蘇。”
在那個未明將明的薄暮清晨,蘇芳草依偎在盧遠嘉懷裏,看玻璃彩窗兒一點一點被光填滿。這之後許多年,不再有,在這之前,亦不曾有。
那日事畢,他以亂寇之名將辛蕊懸屍城門,牽連樓裏上上下下入獄遣散,獨餘她,跟在他的身旁,一晃神就是5年光景。
“在想什麼?”
“隻是……一些舊事罷了。”
都是記憶洪流中的一小部分,隻言片語間就過了。
盧遠嘉抓起芳草的腳揉著,問道:“今天怎的這樣狼狽?”
這一提又把芳草的惱火惹出,假意踹他一腳。
“前朝未清,倒黴了我這賤人。”
“嗬嗬,你可知一句話?”
“什麼?”
盧遠嘉示意芳草附耳,帶些惡質的俏皮:“人至賤則無敵。”
一口氣哽在胸前,她翻翻眼皮:“敢情我還得謝他蔣副官讚得妙。”
“哈哈,我便替你送一份謝禮。”他的笑驀地陰沉下去,“遠郊有匪,夜三更,前秦軍分兩隊東西剿之,悉數英烈。”
“你……你竟想……”芳草咽下滿腹驚疑,開口道:“那可是5000的……”
“5000的兵力。”盧遠嘉極快接口,又極慢的重複一遍,“5000的兵力……”
“遠嘉。”她忽而想去觸摸他的發,他的額頭,他的眉……
咫尺之間,不曾發現忽至的停留。芳草收回了手,盧遠嘉已抬起頭。
“芳草,不破不立!”
【伍】
華燈初上,盧遠嘉攜芳草出席一場聚會,地點是百樂門。夜上海的紙醉金迷於此顯出個剔透。
環顧一圈,誰也不認識,隻除了那姍姍來遲的白喬維。雖使人等候,卻無人給其臉色,見他來了喜不自禁,杯酒之間,言笑晏晏。
這些年,朝代變遷,世事輪轉,然而不論是以前的納喇或是現在的白家,依舊舉足輕重。
她冷眼看著,沒了說話的興致,隻顧喝酒。忽聽得人言:“曾聽聞蘇小姐歌兒唱得極不錯,今兒個可賞臉給在座各位?”雖是衝芳草說,眼神卻飄向盧遠嘉。
一時間,無人接話,隻聽得尖利清亮的女聲一遍一遍“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座不夜城……”
都存有看好戲的心,戲的主角卻成了半路出來的白喬維。
“我正想著府上新開的大禮堂,要請蘇小姐作第一唱。諸位何不如送個票錢前來捧場?”
芳草一躍而成白喬維親自邀請的座上賓,她卻不領情。
“白先生說笑,哪裏唱不是唱?可不要嫌棄我的老調子才好。”
她站到台上,看底下的人喝著自己的酒,跳著自己的舞。
胡琴一起,咿咿呀呀扯開嗓門。
唱去了往事知多少,唱去了遺留忘憂草。
餘音嫋嫋,如一灣清水。流進心去,又流出心去,載不動那許多愁。
盧元嘉叼著煙,隱在噴出的霧裏模糊不堪。白喬維側目,扣住的指尖一下一下敲擊玻璃杯麵。
旁的人或一杯酒或一曲舞,繼續自己的風月心事。
因著中間的尷尬聚會不久,離開時倒正式拜別,麵子上算作和解。
白喬維一直送到他們到車前,趁著為她開車門的空擋低低說,“我希望你能來。”
黑色轎車終絕塵而去,她靠在車窗邊兒上,腦裏昏昏沉沉不知想些什麼。酒的後勁一陣兒一陣兒湧上來,車顛顛晃晃的行駛,晃過一重又一重路邊燈的光影,像走馬燈似的絢爛靜默。
白喬維,自別後,幾經年,何事可再追?
盧遠嘉自回程便一言不發,芳草知他惱了,提不起力氣去哄隻想將身上的物件卸下休息。正拆著發網,一雙手橫過來接過她的動作。
極細的月色從窗戶縫裏透進來,那薄薄的光映亮了兩人一半的身子。他隔著月光小心的為她理發,專注輕柔。
“為什麼要上去?”
他問,仿若夜裏的一抹光,悄然亮起。
芳草聽得發怔,歎息一聲。悠長的氣息把那抹光吹滅,黯淡下去,歸於寥落。
若隻要理由,她可以造一千個一萬個告訴他。不忍他為難、顧全上下,這些理由都是謊言嗎?不……不是的,卻經不起多少真心的推敲。可盧遠嘉又希望她能答什麼?其他或是……愛……
她還在沉思,盧遠嘉已逼過來。一隻手鎖住她的頭,一隻手擱在她的腰上,帶著不可避免的氣息吻下去。撞翻了花銅鏡,扯亂了青綢床簾,跌進一團火焰,燒得旺紅。
他們躺在玉錦綢緞的軟被上,就像兩條拚盡氣力掙紮後的魚在岸邊喘息。
盧遠嘉挨著她,十指交纏,開口的聲音還有情事未消的沙啞。
“芳草,你可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
她原以為盧遠嘉決不會給她說這樣的話。生死與共時不曾說,大劫歸來時不曾說,不離不棄時不曾說。這麼些年,他從不曾說,現在又輕巧的告訴她關於牽手的誓言。她隻覺得身子漸漸冷下來,用平緩的語氣回答:“我知。”
他握住她的手越來越緊,問道:“我們在一起吧?”
床簷角上的白流蘇墜在空中左右搖擺,小幅度的,微微的,小心的停下。芳草以為她會笑出聲,卻是輕歎。她側過身,說道:“晚了,睡吧。你明日不是還要去北平嗎?”她裹緊被子,夜涼如水,連手心裏的一點溫暖在話音未落時便飛快縮回去。她聽到那頭極短的一聲籲氣,是在遺憾亦或慶幸?這未應的誓言。
他們做一場夢,一場清醒的夢。
第二日一早,兩人似從未發生昨晚的事情一般恢複如初。
她送他出門,盧遠嘉掏出一封嵐色請柬,右下角還有幾道折印。
“若有時間,不妨去解解悶。”
【陸】
盧遠嘉去北平有一段時日,一兩次電報後,也沒了消息。
芳草日日守著屋子,閑暇出去牌九,逛街,再不沾染軍中事務。應說自她傷好,局勢穩定,就離了那重地。
他在這些事上有意疏遠她,故而去北平她才於當晚得知消息,至於去北平到底是關於什麼,她一概不知。可她不知也不表示自己就是個傻子,那次百樂門聚會,來的盡是京腔片子,她看著眼熟,偶然回想起有一兩個竟是直係那邊。
這意味什麼?穩定的上海又將波折亦或從來都是處於波折當中。況且中間還夾個白喬維,掌握紡織、醫藥諸多行業的白家。
許不是覺出她與白喬維存了牽扯,她壓根兒連這事兒的一點邊都沾不上。
請柬早被揉成一個皺團兒,她以為丟掉的白喬維的邀請又被盧遠嘉拾回來擺在麵前。這算什麼呢?芳草忽而憤恨著,這算什麼呢?
解解悶,解悶的法子可多了去。
她選了最豔麗的旗袍,塗了極濃的妝。那血盆大口一張開連自個兒都有些不忍睹,直瞅著嗬嗬笑。
喚來仆役吩咐道:“給我叫車,去食錦府。”
小宴過後,白喬維邀她同遊上海,原怕她不應。芳草倒是撲哧笑言,“哪裏要你帶我遊上海,該是我盡地主之誼。在這兒的許多年,我還是弄得清東邊弄堂西邊橋的。”
他們遊黃浦江,外灘。白喬維興起愛拿北平那邊的景致比,芳草微笑頷首。船行駛在江麵上,帶起一波一波的白沫星子,翻不起大浪。
這樣的相處,平和安靜。仿若一切都不存在了,互為初識。
傍晚的天,日光已落。遠處飄蕩來幾朵雨雲,聚集著陰霾,令人窒息。
“似乎要下雨了,下次有機會再約吧。”
她站人群中,隨著人潮一點點向前。
船靠岸,顛簸幾下。
芳草盡力穩住自己,下一瞬忽被一股力量拉扯著衝開人流,衝下船去,衝到已落起雨的街道。
白喬維的手用力攥住她,連一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明明覺得自己一定要摔跤或者暈倒,卻被前頭那人拉著不停歇的奔跑。
其他行人急切尋找著避雨的地方,那麼他們呢?或許也是在找避雨的地方吧,這樣奔跑著去尋找避雨的地方。
等到白喬維在這兒的別館,兩個人身上都已濕透,衣服下擺往下瀝瀝滴著水。
芳草身上倒還好,披著白喬維的外袍勉強維護住,化的妝卻糊了一臉。白喬維竊笑著直接拿沙發巾為她擦拭,一點一點透出原本白瓷似的肌膚。
“芳草,跟我走吧。”
她低著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