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歡迎晚會上,天堂主人作了簡短的致辭。
李響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堂投資者——這位好心的慈善家的時候,禁不住想笑,因為他和李響一樣,是個瘦子,一個幹巴巴的老頭兒,其貌不揚,身材也不甚高。他很平易近人,做這段講話的時候,隻是站在禮堂中央的平地上,一百多個胖子圍成一圈兒,即便胖子都席地坐著,瘦老頭仍舊很不顯眼,若不是他在說話,誰也不會注意到他。
他講完話之後,也坐到了一邊,剛一坐下就淹沒在胖子的海洋裏,消失不見了。
新來天堂的十五個人圍坐在中央,洗過澡消過毒之後,他們都換上了素白色的衣服,和這裏所有人一樣的服裝。如果說哪裏不同,那就是天堂原居民都是容光煥發,而相比較來說,他們十五個人就像是脫了水的幹巴巴的蔫蘋果,而周圍則是立在枝頭掛著露珠的新鮮水果。
當一個大胖子代表老居民向新來者做歡迎詞的時候,李響根本沒注意胖子在說什麼,他和其他十四個人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餐桌上,餐桌堆積著各種新鮮水果、烤肉、海鮮、乳製品、甜點……都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美味,堆積得像小山一樣。而這段海上旅程把所有人的肚子都掏空了,盡管之前他們肚子裏也沒什麼油水兒。蒲叔的眼睛直放綠色光芒。
終於等到胖子說完,接下來又要新代表發言,十五個人推來推去,最後選出那個最老的胡三哥,結果胡三哥根本說不出話來,他隻是不停地哭泣,眼淚鼻涕流了一臉,人們隻聽到他嘴裏重複著:“謝謝,謝謝,非常謝謝……”
盡管這樣,但這段“發言”效果卻很好,胖子中間有許多人也跟著小聲抽泣起來,估計是想到了自己剛來時也這樣,更或是勾起了從前不幸的回憶。據說這裏的每個人都有著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曆。但用主人的話說,“不經曆風雨怎麼能見彩虹,之前的所有不幸都是為今天的天堂生活作準備,那些沒經曆過痛苦的人不配來到人間天堂。”
主人的話又贏得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後他便宣布自助晚餐開始。
那頓飯是李響這輩子吃得最飽的一頓,為了不讓他們被食物撐死,主人對他們的食量作了限製,因為之前發生過第一天上島被撐死的事。
但那些先來天堂島的人就可以放開肚皮大吃特吃,刹時間,禮堂裏傳來吃飯的聲音。李響發現,吃飯的聲音原來也可以這樣壯觀,人們各取所需,吃得酣暢淋漓。因為都是苦日子裏滾過來的人,大家都不浪費,把食物吃得幹幹淨淨。
在胖子中間,李響和那個天堂主人很顯眼,因為兩人都是超級的瘦子。天堂主人樂嗬嗬地看著大家享用晚餐,像個巡視孩子們吃飯的長輩,臉上掛著滿足幸福的笑。他踱到李響身邊,拍了拍李響的胸脯,發出空洞腐朽的聲音。
主人說:“孩子,隻要你願意,可以在這裏一直住下去,你會長得像他們一樣健康的。”
為這句話,李響差點兒掉下淚來,他有些哽咽,狠勁地點點頭,心裏發誓,一定要把自己吃胖,不然實在對不起天堂主人這句話和良苦用心。
那次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再沒看到天堂主人,有時候他還挺想念這個慈祥的老人,他發誓有一天他有了錢,也要做一個這樣的人。
踏上小島的第二天,他們開始了人間天堂的體驗。
一個叫蔡久常的胖子主動做了他們的向導,帶他們參觀了人間天堂。蔡久常是個非常熱心的人,他到島上半年多了,看上去生活很開心,油光滿麵,他還沒有胖到走不動路的程度。而那些最胖的人行動都要坐一種像輪椅一樣的電動車。
無論十五個人走到哪裏,都可以看見開心的胖子,真難以相信這些人都曾經流落街頭,生活無著。胖子們見了他們也都跟他們友好地打招呼,那種優越感令人不舒服,他們身上的肉像是代表了他們的財富。這多少令人感到窘迫,就像是窮人在有錢人麵前的窘迫一樣,他們暗暗發誓留在島上,要把自己養得比他們還胖。
實際上這些人都曾是流浪街頭的流浪漢,到了這裏之後沒人再願意回去,所以都選擇留在天堂島。這樣的日子能過一天,死也心甘了。
人間天堂的大廈共十八層,而他們隻能暫時居住在第一層,也是人間天堂這幢龐大建築群的最底層。這幢占地一平方公裏的龐大城堡儼然是一座海上城市,即便是這第一層也如一個小鎮一樣,公共設施一應俱全,建築漂亮,食物精美,而且還有各種遊藝場所。
胡三哥一個勁兒的流著淚感歎道:“我再不走了,能住一天,死我都願意!”
蔡久常不無鄙夷地說:“這算什麼,據說二層三層更美,越往上越美,到了十八層,據說過的簡直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呢!”
李響問:“蔡大哥還沒去過十八層?”
蔡久常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還不夠資格,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去的。”
“資格是什麼?”胡三哥問。
蔡久常拍一拍他肥胖的肚子,李響看到他肚子上泛起一陣肉的波浪,從肚子一直湧到胸口。蔡久常道:“當然是這個!”蔡久常油乎乎的臉上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笑。
包括李響在內,新來的十五個人暗下決定,一定要留在人間天堂。
伍 ● 還是第一層
時間的快慢取決於你便急的時候是坐在馬桶上還是等在廁所外。
沒來天堂之前,李響覺得每天的日子很難熬,但是到了這裏之後,時間就像指間的泥鰍一樣,哧溜一下就滑過去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人間天堂已經半年有餘了。當然,半年過去了,沒有人想離開這裏。其實他們登上天堂島的第一刻起就死了心要留下來,唯恐被趕走。
去與留完全取決於自己的意願,也就是說在這裏隨你想做什麼都沒人管你。但也不完全不管,人間天堂管你吃到世間最精美的食物,管你享受世間最高級的服務,玩到最好玩的遊戲。隻要你有需求,隻要在“願望區”的電腦大屏幕上留下記錄,很快就會得到滿足。
半年來,李響在這裏生活得非常如意,但是半年後他發現他來這裏成了他最大的悲哀,同來的十五個人中,有十四個都升到了天堂的第二層,胡三哥甚至升到天堂的第八層。而李響仍是停留在第一層,一點進步也沒有,有時候會遇見蒲叔或是一起上島的其他人,他們講述上層是如何的好玩。胡三哥會拍著吹了氣一樣的大肚子說:“第一層隻滿足了人物質上的需求,但人活著不能僅滿足於吃吃喝喝不是?我們應該有更高的追求。”
胡三哥是同來十五個人中進步最快的,他身上的肉像是用氣吹起來的,他的變化也是日新月異,很難想象這就是半年前那個哭哭涕涕的老叫花子。同來的人中長得最慢的也超過了160斤,唯有李響還是幹幹巴巴得如同脫過水一樣,在這場增肥的比賽中,李響注定是輸家。
這樣下去,他永遠也體驗不到更高層次的天堂生活了。
半年中,又陸續有新的遊客上島,當然沒有人主動願意放棄靠“好運氣”贏來的機會。大家都相信,這是上天的垂青,就像有人能中大獎得到幾百萬上千萬甚至是上億元的獎金一樣。那些人可以,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這樣一想,大家心裏就非常坦然地留在了天堂島。
李響是在第一層居住最久的人,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李響曾悄悄地進入電梯,想看看究竟上麵是怎麼個好法。但電梯總是啟動不了,電子屏上顯示“載重過輕”的提示。這時李響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一定要增加自己的體重,這是一部智能電梯,隻有體重達到一定的標準,電梯才能被啟動,而且每一層都有一個指標,比如達到第三層標準的人就隻能在三層以下自由運行。
李響也曾和別人一同搭乘電梯,但是電梯卻可以自動識別人數,所以仍是運行不起來。這一點令李響非常鬱悶,他想了許多辦法試圖欺騙電梯,但是都沒能成功。
瘦,曾經令李響變成棄兒,他卻從來沒有想到,在今天瘦還成了他的恥辱。麵對那些趾高氣揚的胖子的時候,李響有些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李響每天無所事事,眼看著人家升到二層三層更上層,他仍是停留在第一層。時間一久,即便一層很大,他也感到了厭煩,有時候他想溜到大廈外麵,去瞧瞧大海。
這一天,百無聊賴的李響突然聞到了一股海風的味道,他發現微微的海風是從一條狹窄的通道裏透過來的。他以前也知道這條通道,但是沒有注意,因為太窄,勉強可以側著身擠過一個像李響這麼瘦的人。除了李響外,容不下這裏的任何一個胖子。
說是長廊,其實隻是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通道,因為無人涉足,通道裏積了厚厚的灰塵。因為無聊,李響擠進通道,他終於發現瘦的好處了,他想看看能通到哪裏。
大約前進了三十米,又拐了一個彎,長廊到了盡頭,一扇半掩的小門在通道盡頭處,風正是從那裏吹進來的。推開門後,露出一條樓梯來。
李響其實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他善於觀察身邊細微的變化,能細心到發現人們放出屁味的不同,甚至能從屁味裏區別出這個人今天吃的是什麼,吃肉的屁又臭又衝,而吃麵食的屁悶臭悶臭的,聞了還會上頭,半天過不去勁兒。
李響站在黑洞洞的發著黴味的狹窄的樓梯道時,平時積累起來的一些事便開始在心中浮出水麵。剛來到天堂島時他們隻是醉心於無憂無慮的生活,但總是覺得不對勁,又說不清哪裏不對。
此時,他突然明白了,在人間天堂,他們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隻要提出來就很快得到滿足,那麼是誰在給他們提供這些服務呢?做飯總得有廚房有廚師吧,衛生誰來打掃的?大量的垃圾誰來處理掉的?就算是一百多個大胖子洗澡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更不用說電力照明、給水排水係統。難道真的是有上帝?
李響站在狹小的通道前,這些問題在心裏翻湧著,好奇心不斷驅使他走進去瞧個究竟。
門很小,李響費了很大勁兒才鑽進去,裏麵黑咕隆咚,能感覺到腳下潮濕,樓梯道向下延伸著,李響手扶著濕滑的牆壁向下走了一段,心裏開始害怕,正想往回走時,隱約發現前方有光亮,像一粒螢火蟲的光,仔細看時發現是牆上的一小孔發出來的。
李響摸了過去,原來那是一個鑰匙孔,這裏應該是一扇門。他推了推,鏽跡斑駁的鐵門發出響聲露出一道縫隙,一陣熱浪撲麵而來,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從沒想過外麵這麼熱,而裏麵應該是裝了空調的。
等他的眼睛完全適應光線的時候,他發現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海灘,海裏正舶著一艘遊艇,正是送他們來的那艘船。而門的斜對麵還有一部電梯,“應急門”幾個字上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苔。顯然這是大廈的應急出口,而他所在的樓梯也應該是修建時留下來的應急通道。可是這麼狹窄的應急出口誰能過得去呢?
人對於未知的東西總是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李響覺得他隻需要在這裏幸福地生活就是了,他不想知道得更多,隱隱覺得知道得越多,這幸福的生活會像夢一樣破碎了。
李響抽身退回來,把小鐵門關好,順著原路返還。
眼前一片漆黑,隻能用手扶著牆摸索著往上爬。心中的疑惑不斷地往上翻湧,他努力克製著自己不去想這些。他從小就沒有家,在這兒的半年時間裏,他終於有了一個安身之所,再不想離開了,他不想過從前的生活。
爬了好久,李響突然意識到樓梯好像很長了,他也忘記了拐了幾次彎兒,再也找不到進來時的那扇小門兒了。他心裏有些發慌,在牆上仔細摸索著,終於碰到一條縫隙,這裏就是那扇小門了。
還是同樣的狹長走廊,李響側著身走出來時,突然發現他走錯了。這並不是天堂的第一層,短暫的疑惑之後,他猛然心中一喜,他一定是來到了天堂的其他層。那道應急樓梯不可能隻到第一層。
這樣一想,他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而且這個想法令他興奮不已。他或許可以通過發現的應急出口到其他的層區看看,而不必通過那個麻煩的智能電梯。
眼前的環境不是很陌生,格局和一層大同小異,他很快就找到了“許願區”,一個肥得跟小山一樣的胖子正在那裏點東西,這裏的許願區是一個電子觸摸屏,比一層區的方便不知道多倍。他擔心被人發現,雖然衣服相同,但是從體形上也能分辨出他不是這個層區的。人家穿的衣服像是漲鼓的氣球,而李響簡直就是一根木杆挑著件袍子。
他順著許願區很快找到了住宿區,他生怕別人看見,伸著脖子往裏看,因為門牌上會顯示出層區數。門牌上數是08001、08002……這說明他所在的層區是第八層。
正這時,有人在他背後拍了一下,把李響嚇了一跳,轉過身,一個小山一樣的胖子堵在他身後。
“小李子!”胖子叫了一聲。
李響從聲音中認出這人是誰。“蒲叔……”李響叫道。
比上次相見,蒲叔又胖了不少,但是他身上的脂肪卻不那麼多,顯得很壯實,兩條腿像大象的腿一樣有力,從後背望去儼然是一頭碩大的人熊。
蒲叔一把把李響拉到一個角落裏,道:“你是怎麼上來的,你不能亂跑,從第二層起每層區都有攝像監控的。”
李響猛地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事,如果被發現他不守紀律會不會被趕出人間天堂呢?他沒敢說自己發現了應急通道,扯了謊說特許上來辦事的,馬上得回去,希望蒲叔有空到一層來看他。蒲叔指一指電梯道:“我剛接到通知,要我馬上到十八層報到!哈哈,為我高興吧!”
“現在?”
“馬上!”蒲叔喜悅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