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了他一眼,站起來:“各位同學……”
話未說完,下課的音樂響起,同學們紛紛從我身邊走出教室,我像個透明人一樣被忽視了。
倪飛搖搖頭:“蘇子鵝,你得好好反省一下。這次我就不告訴校長了。”
“倪飛。”我叫住正想轉身離去的他。
“嗯?”
“大海撈針你會嗎?”
“撈什麼?”
“在茫茫人海,尋找一個渺小的陌生的身影,你有什麼建議嗎?”
“噢……發布尋人懸賞啟事啊。”
“假如一直都沒人給你線索呢?”
“請私人偵探。”
“假如連私人偵探都查不出一點下落呢?”
“那就從認識他的人入手。”
“認識他的人?”
“比如親戚,朋友,同事,同學什麼的,越熟悉的越好。”
“我想最熟悉那個人的應該是……李久惠!”
我眼前仿如有個燈泡忽然一亮,心頭是豁然開朗。對啊!與其調查天天玩失蹤的李裏佳,不如先調查李久惠。
我立刻打電話給我雇的私人偵探林先生,請他先調查一下李久惠其人。
不久後的一天,林先生來學校找我,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資料,有文字,有照片,有複印件。
“李久惠,二十九歲,過去叫做安野久惠,原籍鹿兒島縣下屬的十島村。”
“日本人?”我目瞪口呆。
這下可以解釋她說三句話就要鞠兩次躬的怪毛病了,還有她看到“輕羹”時的驚喜,我居然沒意識到那是一種來自日本南部海島的特色糕點。
林先生繼續說:“安野久惠十四年前從日本來到中國,投靠李家老爺子,十年前入了中國國籍,嫁給李家的大孫子,隨了夫姓。她的夫家背景極強,祖上自清朝初年就發了家,是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後來家業隨著政局起起伏伏——資助義和團;鎮壓太平天國;辛亥革命結束,保守的老一代去世,新一代當家人追隨孫中山先生;新中國成立後,家族分流,一部分人去了美國,中國台灣,一部分堅守大陸;留下來的族人在經過了數十年的沉淪後,終於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憑借血液中流淌的商業意識,重新發家。如今的李老爺子是第十一代掌門人,旗下有一個涉足地產,礦產,蔗糖,棉花,物流,百貨連鎖經營等多種行業的跨界大財團。李家孫媳婦久惠有一對四歲的雙胞胎兒子。關於她的女兒……”
林先生變得謹慎起來。
“請說。”
“我在調查過程中,屢屢向人詢問她女兒的情況,得到的答案卻是光怪陸離。有人說她除了雙胞胎兒子以外,沒有其他子女;有人說她的女兒是從日本帶來的;有人說她的女兒被她過繼給了親戚;有人說她女兒很叛逆,已經和家裏斷絕關係了……總之,到現在我也不清楚真實情況。”
我沉吟道:“十四年前來中國,女兒十四歲,如果這個孩子存在的話,從時間上推算,隻能是在日本就懷上的!林先生,請問你知不知道,她當年為什麼來中國,和李家是什麼關係,她自己的家人又在何處呢?”
林先生取下他那頂鴨舌帽,有些艱難地吞了一下唾液:“我說蘇小姐,您還沒搞明白嗎?她的夫家背景不簡單啊,我光是查這些資料,都是處處碰壁,驚險叢生。上次,我接近她的司機,想打聽點情況,那小子可壞了,學過擒拿手的,三兩下把我撂倒,搶走我的證件和照相機,還威脅要吊銷我的律師執照。總之我能做到的都做了,這些東西都給你,後麵的活兒,您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丟下那些資料,提上公文包就走了。
我一張一張地翻閱資料。
照片上的李久惠——也就是安野久惠——有時顯得很快活,有時顯得很憂鬱。她的兩個兒子胖胖的,丈夫個子不高,但頗有氣勢,我曾經從商業雜誌上見過這個人。她並不經常和家人在一起。購物,吃飯,散步,通常是一人帶著一大群隨從。隨從裏有個人很眼熟,是那個阻止她打我的眼鏡男子。他看起來斯斯文文,不像司機,也不像保鏢。
任何一張照片裏麵都沒有李裏佳這個人。
我灰心喪氣,感到被李久惠徹底擊敗了。她藏得可真深呀,我怎麼也看不透。有時讓人覺得她很邪惡,有時卻又發自肺腑地心疼她。
兩周的限期很快過去了一半,古校長在周五晚上,終於忍不住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小蘇,你下周有幾節課啊?”
“和平時一樣。”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決定放你一個星期的假,帶薪的。”
“嚇?”
“下周所有的課,都由愛登幫你代了。你就好好地去找李裏佳同學吧。”
“喂……可是……”
嘟嘟聲傳來,那老頭已經把電話掛了。
此時此刻,我真想有個人從天而降地來幫我,七位數的獎金呢,可以分他一半。
不過我又想了想,還是三分之一吧!
想起過去有一年的冬天,在山形探望朋友。睡了一夜後,拉開窗簾,忽然就看到漫天飛舞的銀色雪花。第一次見到雪的我,忍不住把大衣的帽子也扣在了頭上,捂得嚴嚴實實。可是路上的中學生們竟然一個個穿著裙子。
你也會在大雪紛飛的時候穿裙子嗎?
《六》
周六上午,我在市區自己的公寓裏蒙頭大睡。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穿著睡衣和拖鞋,把門拉開,門外的人嚇了一大跳。
“鬼啊!”
“鬼是誰?”我轉過頭看了看玄關處穿衣鏡裏的自己——蓬亂的小卷卷像釋迦牟尼的發型一樣堆在頭頂,眼睛上的妝因為偷懶沒卸幹淨,黑色的睫毛膏凝成了一坨一坨的塊狀體,睡衣穿反了,一腳踩著拖鞋,一腳踩著高跟鞋。
“唉,蘇老師是不是很可憐呢,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抱怨道。
倪飛靠在門框上,聳著肩膀:“拜托,在學生麵前也應該注意下形象,我可是一直很欣賞你的哦。”
“這個……”我忽然感到一絲欣喜和害羞,低下頭,“人氣不過是肥皂泡。”
“別裝蒜,你可最虛榮了。”倪飛壞笑。
“臭小子,找我有何貴幹?”我板起臉,“啊,我想起來了,你很早前答應過要再請我去打高爾夫,是不是來履行諾言了?”
倪飛搖搖頭:“是有一個人拜托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他來找你!”
“誰?”
倪飛身後冒出一個身影,一腳踏在我的地毯上,聲音低沉而冰冷:“你好。”
我抬頭一看,是一個中等個子,二十剛出頭的青春少男,微卷的中長頭發披在肩上,戴了一副豹紋邊框眼鏡,還有一條米色圍巾。
這不是李久惠的隨行人員之一嗎?我一下就認了出來。
“他是我堂兄——倪奇。奇哥,這就是我的班主任——蘇子鵝。”
這家夥來找我做什麼?想不太出來。但我感覺一定能從他身上套出些關於李久惠的情報。
我立刻振奮起來:“請進,請進!”
“不用了。”那個男人聲音依舊冰冷,“我來隻是要告訴你一句話——別查了。”
“什麼?”
“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李裏佳這個人,你就別浪費時間了。另外,你也不要再找人去跟蹤李久惠。我如果是你,就趕緊把李久惠小姐的支票兌換了,買一大堆喜歡的東西,去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剩下的全部存銀行,然後,就把她徹底忘記吧!”
聽了這話,我不禁感到又生氣又好奇。他憑什麼如此咄咄逼人,無所不曉,得意忘形。
“真好笑,你是誰呀?我幹嗎要相信你?”
倪奇抿了一下嘴唇,略思考後,答道:“我是李久惠的私人心理醫生,她的公公在兩年前雇了我,工作職責是隨時測評李久惠的精神和心理狀況,給予治療,或在必要時提供醫學證明。在她的身邊,還有保鏢,司機,律師,保姆。無論她惹了任何麻煩,我們都會在第一時間出來解決問題。一個多月以前,我們跟隨李久惠小姐來S市療養。那個周末,我們想著高爾夫俱樂部比較安全,人少,所以大家都放鬆了戒備,我還請假與家人聚會。沒想到,她偏偏認識了你。後來的事,都是她悄悄進行的,包括甩開我們,獨自到學校找你,給了你們一張大額支票,並一直與你保持電話聯係……直到上個星期,她情緒激動地說有人綁架了她的女兒,我們才知道又出事了。”
“聽完你這長篇大論,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李久惠是個神經病,別相信她。對不對?”
“可以這麼說。總之,你該慶幸自己撞了大運,拿錢走人,忘了她吧!”說著,倪奇轉身想走。
“站住!”我提高了嗓門,“首先,你要說服我李裏佳並不存在,得拿出證據來。第二,或許李久惠真的有神經病,但她不是個傻瓜,我忘記她,她會忘記我嗎?她不會來找我麻煩嗎?第三,你現在可是踩在我的地盤上,就得學著放尊重一點。懂嗎?”
倪奇回過頭來:“第一,李裏佳確實不存在,這並不需要我證明,而且事關李久惠小姐的隱私,我不想提。不過你沒聽警察說嗎,八十幾次失蹤記錄,這正常嗎?合理嗎?第二,我已經為李久惠小姐實施了催眠療法,她已經不認識你們了,更不會找你們麻煩。第三,如果你希望得到別人尊重,最好先投胎還陽!”
“投什麼胎,還什麼陽?”
起初我沒明白這句話,而後忽然理解他在嘲弄我像女鬼,頓時感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抓住倪奇的衣服往屋裏拽:“混蛋!你給我再說一遍!”
倪飛已經被嚇得縮到了一邊:“息怒,二位息怒啊!”
“我想我已經表達得夠直白了吧?”倪奇進到客廳,將我推開,“蘇小姐,如果再插手下去,對你,對李久惠,都沒有任何好處。你拿了她的錢,難道還想看她的笑話嗎?你是不是有點太殘酷了?”
“這話我也想問問你。李久惠到底有什麼毛病我不清楚,但我能感到,她對自己捏造的這個女兒的確有很深的感情,那種感情不是發神經能發出來的,而是內心真實擁有的!沒錯!如果我按照你說的去做,世界就和平了。對於我,卡裏多了一大筆錢;對於李裏佳,又增加了一次失蹤報案記錄;對於你,又完成了一次工作;對於李久惠,又發了一次瘋而已。可她內心的難過真的解決了嗎?她的問題得到真正的關注了嗎?你們才是在看她的笑話!你們才是真的太殘酷!”
倪奇不說話了。
倪飛拉了拉他堂兄的胳膊:“蘇老師還沒睡醒呢,要不我們改天再來?”
倪奇甩開倪飛的手,抬頭,正視我的眼:“或許……你說得對,我一直以來都在按照一種最便捷的方式去治療,忽略了她真正的病根。”
“所以呢?”我歪著頭看他。
“所以,我決定去一趟她老家,看能不能尋找到可以為她徹底治療的方法。”倪奇沉默了片刻,然後像是真的下了決心,“對不起,今天唐突了!”
說完,他便拉著倪飛離開了我的公寓。
我無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這下可好了,李久惠已經忘記了給我們錢的事,學費或許可以和古校長兩人分了。
當天下午,我把自己與倪奇的對話向古校長彙報。
他一聽就急了:“什麼?你幹嗎攛掇那家夥去日本?你呀你呀,你個小傻瓜!他之前說已經催眠了李久惠,讓你拿錢走人時,你就該同意了!你後麵那些都是多餘的!現在可好,他去日本了,萬一真的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把李久惠給治好了,然後那李久惠想起給我們錢的事情,豈不是前功盡棄?!”
薑果然是老的辣,校長的分析環環相扣,句句在理。
“那現在怎麼辦?”我懊惱地問。
“你要和那個醫生一起去日本,掌握一切情報,他知道的,你都要知道;而且還要想盡一切辦法,勸說他放棄治療李久惠。”
“校長!!!”我大叫起來,“我怎麼又變特務了!”
嘟嘟……
老頭又掛斷了我電話。
人生的洪流就是如此,一旦被卷進去了,就得身不由己地被衝到很遠、很遠的對岸,偏離自己原來的目的地。我對此可謂領悟到了極致。
媽媽的網房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一長串金光燦燦的蛹看了會給人帶來好運。那些蝴蝶也很了不起,因為從幼蟲期就開始吃有毒植物的葉子,破繭以後,它們就成了帶毒的蝴蝶。
《七》
通過倪飛得知倪奇的航班號,我訂了同一班經由上海飛往鹿兒島的飛機。
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倪奇在登機口見到我時那副驚訝的表情。
“你也坐這班飛機?”
“是啊。”
“你也去日本?”
“是啊。”
“你去做什麼?”
“和你一樣。”
“什麼和我一樣!”
“我也擔心著李久惠小姐呢,說起來,她也算是我的朋友。”
倪奇對我的說法保持懷疑,但在飛機上,他主動說起一些之前未透露的情況。
“其實李裏佳……也並不能完全說不存在。”
“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秘密或許隻有李久惠本人,李老爺子,她的丈夫,還有我知道。”
“快說,快說!”我迫不及待起來。
倪奇深吸一口氣,直直盯著前排椅背上的液晶電視屏:“在我為他們工作的這兩年間,李久惠小姐製造的‘女兒失蹤案件’就有十六起。我通過催眠療法才知道,在她來中國之前的確生過一個女兒,但剛一出生,就死了。”
“那個時候的李久惠才多大呀?”
“十五歲。”
“也就是說,李久惠十四歲懷孕,十五歲生下孩子,但夭折了,後來她來到中國,幾年後嫁人,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心裏麵一直牽掛著那個夭折的孩子,所以神經有些失常,可以這樣理解嗎?”
“基本正確。”倪奇撅起嘴巴,那模樣其實挺可愛,“但是我總覺得或許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我必須去尋找出來。”
“我倒是對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充滿了好奇。”我無意間這樣說。
忽然倪奇睜大眼睛:“你說得對呀!我現在想起來,覺得李老爺子肯定知道真相。我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他,但李老爺子嘴有多緊呐,若要讓他開口,其難度等同於讓江姐開口。他不肯說,一定是擔心影響家族名聲,畢竟是自家孫媳婦。那麼,如此一來,就很可能與‘男人’有關。”
我們倆頗有同感地重重點頭。
在上海轉機後,我們跨越大海,飛往日本最南端的鹿兒島。
這是一個多雨,多火山,多溫泉的亞熱帶群島,是人氣很旺的旅遊勝地。但我們無心流連,下機後直接前往鹿兒島港住下,等待每周兩次的渡輪。
鹿兒島縣下屬的十島村被譽為“日本最後秘境”,下轄十二個島嶼,從最北方的口之島到最南方的橫當島,直線距離約160公裏,是一個範圍巨大而狹長的村,七座有人島,五座無人島。李久惠小姐的老家叫做惡石島,麵積7.5平方公裏,人口數量不到七十,周長13公裏——這是什麼概念呢?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空軍駐村通訊台,一個普普通通的班長,每天都要跑步13公裏鍛煉,大概花一個多小時。如果你經常鍛煉,估計兩到四個小時也能跑下來。
就是一個巴掌大的,與世隔絕的地方。
剛好明日中午就有村公所經營的渡輪,乘坐的大部分是樸實的島民。
第二天,我們在暖洋洋的海風中登上了渡輪,碼頭的管理人員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跛腳老頭。當倪奇向他谘詢惡石島的情況時,我們注意到他的臉色忽然一變。
“那種地方我怎麼知道!口之島,中之島,臥蛇島,小寶島,之瀨島……難道要我每一個都親自去過嗎!太胡鬧了!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問題!”老頭喃喃地念個不停,然後一瘸一拐地轉身走了。
我們倆莫名其妙,對視無語,隻得上船。
經過十一個小時的航行,幾番嘔吐,數度昏迷,屢屢哭鬧後,終於在淩晨一點抵達惡石島。
這時天已全黑,隻能聽到海浪拍打岸邊的嘩啦聲。
島上幾乎沒有公路,更沒有轎車,巴士,出租車等交通工具。且地處偏僻,無人光顧,沒有旅館酒店的設施。雖說倪奇是東京大學醫學院的高才生,精通日語,可眼下在這深夜的港口,也是束手無策。
一位同船的大叔看見我們的窘迫,好奇地上前詢問,得知情況後,為難地想了半天,說有一家人,以前辦過民宿,後來沒經營了。去看看他家有沒有多餘的房間吧。然後他跑回港口附近的家,推出自己的輕型摩托車,帶我們上路。
我和倪奇兩人幾乎重疊地擠在摩托車的後座,伴隨著強烈的突突聲,來到位於島東的八川秀雄家。
聽大叔介紹,這是一個靠打漁為生的四口之家。
男主人八川秀雄,二十七歲;女主人八川清美,二十三歲;兒子八川悠鬥,五歲;還有一位年過六旬,體弱多病的瞎眼老太婆,是八川秀雄外祖母的姐姐,叫做朝枝路子。
一家人都已經睡下了。
“八川!八川兄弟!”大叔叫醒八川秀雄,“有兩位中國來的客人,說要投宿,你家還能住人嗎?”
“中國?”八川一愣,隨即說,“現在可沒有日全食呀。”
倪奇告訴我,八川提的是去年七月的日全食,那時吸引了全球兩百多外國遊客,是全島人口的三倍,所有島民都將自己的房屋借出來接待客人,還有不少人隻能搭帳篷。可惜日食那天,風雨連綿,烏雲蔽日,什麼也沒看到。“逐日者”們失望之餘,又大呼著:“明年智利複活節島見!”便散去了。很快,這個偏遠小島又恢複了平靜。
“我們不是來看日全食的。”倪奇解釋道。
八川點點頭:“進來吧,我把清美叫醒,讓她打掃一下。”
倪奇點頭道謝,這句我也會,忙跟著彎腰:“阿裏嘎多!阿裏嘎多!”
八川家的房屋是日本南方傳統鄉村民居,淳樸之味。女主人清美披著睡衣起床後,為我們整理了一間八坪的和室,用一張屏風從中隔斷,變成兩間四坪的小屋,我和倪奇各睡一邊。
第二天醒來時,已接近中午。睜眼就看見一隻煙盒大小的帶毛蜘蛛爬過門上的草簾。
“哇!”我嚇得彈起,往屏風背後跑。
“倪奇!倪奇!”
屏風背後是空的,倪奇早就起來了。
幸虧在五歲的悠鬥幫助下,趕走蜘蛛,我才能洗漱完畢,來到屋外。
這時我才發現,八川家的房子雖舊,但有種獨特的氣派。延伸的屋簷底下有條寬敞的走廊,這就是所謂日本傳統住宅典型的“接合空間”,指的是半外部,半內部,半公用,半私用的過渡性空間。花園也打理得十分典雅,就如同西洋果子店裏賣的花式蛋糕,點綴著繁複的裝飾和精致的色彩。在花園的側麵角落,有一簡陋的小木棚。
我散步到那間木棚前,隨意地往裏一看。
棚內一片淩亂,以至於我在那一瞬間幾乎什麼都沒看清,唯獨在榻榻米邊牆上的一個插頭引起了我的興趣。之所以會引起我的興趣,是因為插頭上有一條奇怪的電源線,垂直穿過床頭底下的地板,伸進泥土裏,仿佛消失在地殼中了一般。而且整個木棚散發出一股複雜的臭味,我落荒而逃。
倪奇抱著胳膊坐在走廊上,習慣性地撅起嘴,望著不遠處的清美。
清美應該原本在澆花,但此時卻斜著肩膀,不自然地提著花灑,抬頭看著天空。
他們似乎在一場交談中陷入了僵局。
“你沒出去打聽安野久惠嗎?”我衝倪奇問。
他卻衝我使了個眼色,讓我注意看清美。
清美望著天,半天沒說話,爾後忽然冷笑一聲,低下頭搖晃手裏的花灑,讓水滲入腳下的泥土。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喔!都在這裏呐?!”八川秀雄的聲音傳來,他出現在大門口。
清美一看見八川,提高了嗓音,有點不高興地說了一連串日文,後來倪奇給我補充翻譯了,她說:“老公啊,這兩個中國人問我安野家的老房子在哪裏,還有沒有人住。”
八川提著一個桶走過來:“是嗎?”
清美:“他們說是安野久惠的朋友,安野久惠在中國,想知道家裏的消息。”
八川笑了笑,對我們客氣地說:“哎喲,這些事我們可不知道呀。過去島上是有一家姓安野的,男主人是個醫生,但早就不在這裏住了。”
倪奇尷尬地笑了一下。
八川轉移了話題:“今天天氣不錯呢,島上的祭奠碑去過了嗎?”
“祭奠碑?”
“是為了追悼那些二戰時候被美軍潛艇殺死的一千多個小學生啊,他們的船就沉在附近的鬼灣裏。”
倪奇想起來了:“噢,是不是1944年的‘對馬丸’疏散船?聽說那艘沉船在十幾年前才被發現,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進行打撈。對了,我以前在醫學院讀書時,一個教授還希望帶隊去研究沉船裏的遺骸呢。”
八川無奈地聳肩:“所以我們都把那片海域叫做鬼灣。祭奠碑就在水槽附近的地方,有空還是去看看吧。”
在八川半請求半驅逐的狀態下,我和倪奇離開了前庭。
一邊走,我一邊下意識地回頭張望,看到木棚背後探出來一個佝僂的身影,哆哆嗦嗦,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地藏在棚簷下,手裏抱著一個磚頭大小的方形物體,花白的發絲淩亂地扣在布滿皺紋的臉上,雙眼緊閉,歪著腦袋,似乎在傾聽我們離去的腳步。
她就是八川外祖母的姐姐——朝枝路子。
在很早以前,人們認為蝴蝶是長著彩色翅膀,喜歡偷吃奶油的精靈,所以叫它butterfly。我希望你長大後,也有一對彩色的翅膀。我會準備好吃的奶油放在窗前,風吹來的時候,你在很遠的地方也能聞到。
《八》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島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拜訪了當地唯一的學校,唯一的雜貨店,在唯一的販賣機裏買了兩杯咖啡,還見到了存水的水槽。水槽附近果然有一個石碑,刻著一些日文,大意就是紀念1944年8月22日,在附近海域被美軍滅亡的學童。
有一個小朋友路過此處,看到我們的模樣,也正兒八經地學我們拜祭,逗得旁邊幾個島民笑個不停。
倪奇趁機向他們打聽安野家的老房子。島民們一聽,你看我,我看你,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