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位大姐說:“那個醫生家呀,我記得是順著學校往東走五百米,會看到一個三岔路口,選中間的路,再走一段就是集市,穿過集市後,繞過河田家的豆腐店,就看到一排房子,離電線杆最遠的那家就是安野家的老房子了。”
“請問那房子現在還有人住嗎?”
島民們點點頭:“有的。”
倪奇禮貌地道了謝,拉著我按照大姐的話去尋找。走著走著,環境越來越熟悉,直到我們看到那棟離電線杆最遠的房子,才醒悟過來——那不正是八川家嗎!
八川一家就住在安野久惠以前的房子中,而且還假裝不認識安野一家。這其中必有玄機。
此時已近傍晚時分,倪奇建議我們不妨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回去吃飯,休息,找機會接近朝枝婆婆。年輕人不肯講,老婆婆或許願意開口。
晚餐吃的都是當地特色菜式,有美味的小麥烏冬麵,籃子魚豆腐配泡盛酒,鰹魚刺身,還有地道的輕羹做飯後甜點。八川端著酒杯和倪奇聊天,我隻好對著清美傻笑。她不停地為兩個男人添酒,換菜,就不正眼看我。可惜,朝枝路子沒和我們一起用餐,她在自己的木棚裏吃清美為她特製的飯菜,直到深夜也不見蹤影。
我和倪奇失望地睡在榻榻米上,各懷心事。由於下午行路過多,沒過多久,我就睡著了。日本海島的夜風涼爽而舒適,我什麼夢也沒做。大約夜半兩點過,被一陣重重的響聲驚醒。
緊接著,一串腳步聲傳來,清美“嘩”地拉開門。
“倪奇!”
我聽到她發這個音。
我指了指屏風後,那是倪奇睡覺的地方。
清美搖搖頭,指指外麵。院子裏傳來廝打和低吼的聲音。
我趕緊披上衣服,隨清美跑到院子裏一看,倪奇被八川秀雄以及另一名陌生男青年壓在地上,正努力掙紮。
“蘇子鵝,快穿上衣服跟著我,不要留在這裏!”倪奇衝我大叫。
可是八川和陌生男青年立刻將倪奇扭送出門,我來不及換衣服,就穿著睡衣和拖鞋,一路跟著跑。離開前又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孤零零,黑糊糊的木棚門口,又探出一張蒼老無神的臉——朝枝路子,她在傾聽周遭發生的事件,那神情掛著一絲莫名的詭異。
過了大概十幾分鍾,我們來到港口附近一間辦公室模樣的地方。八川把倪奇推進房間,男青年找出一個手銬,將他單手和桌子銬在一起。八川看了我一眼,對男青年說了一句什麼,男青年回了一句,便把我和倪奇關在屋子裏,鎖上門,同八川一起走了。
黑漆漆的狹小辦公室裏,隻剩下我和倪奇兩人。
這時,我是多麼懷念那張柔軟的榻榻米,不由得責怪起他來:“豬頭,你到底幹了什麼壞事啊?!”
倪奇警覺地看看四周,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蘇子鵝,八川這家人果然和李久惠有非比尋常的關係,現在我需要你幫助我。”
“什麼非比尋常的關係呢?”
“你先看看我左邊褲兜裏的東西。”
我按他的指示,從他身上搜出來幾頁紙,用手機屏幕一照,上麵滿是日文。
“拿過來,我給你念。”
我用手機保持照亮,倪奇小聲為我閱讀起來:
我在家裏畫畫,一隻麻雀停在窗上偷看。然後,我們似乎聽到陽光被踩踏的聲音,媽媽提著草雞料理和鯡魚出現在門口,她長長的影子落在了我的睫毛上。 ——女.久惠
在你更小的時候,我們曾一起去鄰島的山上野遊。你像隻兔子般蹦蹦跳跳,走出了森林,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望著遠處,你自言自語:“風景真美,可惜我沒有相機拍下來。”
我拿出一支鉛筆給你:“如果有筆也可以喲。”
你點點頭,然後答應我要把這一輩子見到的所有風景都畫下來。 ——母.路子
今天我們乘著小船出海了。在落日籠罩的溫暖海麵上,停著一隻比我們的小船更小的船。我們越過那條更小的船,接近了傳說中的鬼灣。在傍晚之前,媽媽就害怕地帶我離開了。
——女.久惠
我跟女兒並肩坐在船上,平視前方的大海,夕陽化為金色的粉末,浮在水麵。那些在這裏沉沒的孩子,抓不住救命稻草的孩子,死時不知道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母.路子
什麼時候,我們這裏才會正兒八經地下一場雪呢?——女.久惠
想起過去有一年的冬天,在山形探望朋友。睡了一夜後,拉開窗簾,忽然就看到漫天飛舞的銀色雪花。第一次見到雪的我,忍不住把大衣的帽子也扣在了頭上,捂得嚴嚴實實。可是路上的中學生們竟然一個個穿著裙子。
你也會在大雪紛飛的時候穿裙子嗎?
——母.路子
媽媽的網房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那一長串的金光燦燦的蛹看了會給人帶來好運。那些蝴蝶也很了不起,因為從幼蟲期就開始吃有毒植物的葉子,破繭以後,它們就成為了帶毒的蝴蝶。——女.久惠
在很早以前,人們認為蝴蝶是長著彩色翅膀,喜歡偷吃奶油的精靈,所以叫它butterfly。我希望你長大後,也有一對彩色的翅膀。我會準備好吃的奶油放在窗前,風吹來的時候,你在很遠的地方也能聞到。
——母.路子
“天啊!”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久惠和她母親的“母女日記”,也就是母親和女兒共同擁有,用於交流和促進感情的私人物品,“原來朝枝路子就是久惠的母親!你從哪裏找來的?”
倪奇盯著我:“朝枝路子的木棚,這是她隨身攜帶的東西,我趁她不注意,撕了幾頁下來。”
“你到她木棚裏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著以後,我悄悄起來,摸到朝枝的木棚外。她靠在床頭坐著,好像睡著了,好像又沒有,很難分辨。我等了大概半個小時,她都還是那樣一動不動,便溜了進去。屋子裏麵有些很有趣的東西,第一樣就是——安野久惠的照片。”
“嗨,照片有什麼稀奇的。”
“不,我指的是——安野久惠的遺照。”倪奇的喉嚨發緊,“遺照被供奉起來,寫得清清楚楚:‘吾女安野久惠’。”
“李久惠怎麼會在這裏有張遺照呢?”
“不,那上麵的人不是李久惠,是另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絕對不是李久惠小時候的照片。我想,如果遺照上的安野久惠是真的,那麼我們中國那邊的李久惠,就是假的。”
我這下可太不明白了!李裏佳是假的,現在連李久惠都是假的了!
倪奇繼續說:“另外,我還看到另外一個小女孩的照片,從剛出生到十多歲都有,照片背後寫著‘安野裏佳’,你猜她是誰?”
“誰?”我壓根不想猜。
倪奇:“你看看我右邊褲兜裏的東西。”
我抽出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這不正是李久惠當時拿給我校辦理入學手續的那張李裏佳的照片嘛!
現在卻越看越和李久惠本人相像。
“李久惠本人就是……李裏佳?”
“不清楚,我現在也暈了!”倪奇一副沮喪的模樣。
“久惠與裏佳,你們到底誰是誰,朝枝路子又是誰的母親呢?”我也陷入了更加混亂的思路。
“我還不是很清楚,但朝枝路子肯定知道。”停頓片刻,倪奇繼續說,“為了證明我的猜測,你趕緊離開這裏,悄悄返回八川家,到朝枝路子的木棚去,把那條電線連接的東西順藤摸瓜找出來。”
“啊?!”我一聽就不樂意,“我又不是蝙蝠俠,幹嗎老讓我幹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呀!”
倪奇繼續保持低聲說話,語調冰冷而嚴肅:“但是你必須去。鎖住我們的人是島上的警務巡邏員,名叫佐崎,是個笨蛋。他隻鎖了門,卻沒鎖窗戶。你從窗戶出去,然後就大步流星,不要回頭地往八川家去吧。”
我連連搖頭:“才不!”
倪奇深吸一口氣:“馬上就要天亮了。如果你不去,我們明早就會被送到鹿兒島,不能再來了。返回中國後,事情沒解決,你口袋裏的錢也不會安穩。”
我看著倪奇,癟著嘴巴。
倪奇:“這是我們最後的幾個小時,我已安排好,請相信我,你一定會有收獲的。一找到東西之後,你立刻打開手機視頻,跟我聯係。”
我不情願地從窗戶爬出去,在冷冷清清,烏雲蔽月的漆黑小道上,一路狂奔,來到八川家的房子。遠遠看去,花園裏的木棚孤零零地獨立一隅。
我接近了木棚,按照倪奇交代的,在門上敲了三下。
朝枝路子為我打開門,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手裏拿著一把鐵鍬,身體佝僂,表情空洞,頗為人。
“呃……”我在大腦裏搜索著我能想到的日語:“哦哈依喲(早上好),空吧哇(晚上好),素米馬森(對不起),撒喲那拉(再見)。”
什麼亂七八糟的啊!我自己都想扁自己。
沒想到那朝枝路子竟像聽懂了似的,讓我進了屋。
屋內一片狼藉,就像我之前偷看到的一樣,而且散發出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刺鼻味道。在放滿食物托盤,果皮,水壺,報紙的小餐桌旁,有一個供奉的靈位,遺照上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活潑可愛的少女,她的臉圓圓的,眼睛很大,和李久惠的瓜子臉,丹鳳眼有很大差別。靈牌上用漢語寫著:吾女安野久惠。此外,在床腳的小櫃子前,胡亂攤著一些照片,日記本也在那兒隨意地放著。
看來朝枝路子不是個愛收拾的講究女人呀。
我這麼想著,回頭便看見了那條消失在地板裏的電源線,仍然插在床頭旁邊牆上的插座上取電。朝枝路子竟然已經跪在地板上,用雙手拉起木板,露出底下的泥土,用手裏的鐵鍬開始挖土。
她年邁體弱的身軀像安裝了發條一樣,一鍬一鍬地挖,我站了一會兒,便決定過去幫忙。
我們倆齊心合力地挖了大概三十來分鍾,一個灰色的大家夥出現在麵前。
是一個舊式老冰箱,埋於地底一米多處,此刻還剩下一半沒在土中,另一半仰麵對著天花板。由於一直保持通電,冰箱仍在運作,不時發出啟動電機的聲音。
我掏出手機,給倪奇撥去3G視頻電話。
倪奇用沒有被銬起來的那隻手接了電話。他四周黑漆漆的,聲音像從地獄裏傳出來。我們這邊開了盞小台燈,昏昏暗暗,但至少能照出大概環境。
他問:“把冰箱門打開,看看有什麼。”
我拉開冰箱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裏麵的架子,盒子,急凍室都塞滿了我無法辨認的東西。
我繼續用3G視頻顯示給倪奇看:“是臘肉還是泡菜呢?怎麼在地下冰凍呢?”
“拿出來看看吧。”
我從架子上取下一個手掌大小的東西,硬硬的,冰冰的,湊到台燈下一看,我嚇出一身冷汗——原來那就是一個手掌。
人的手掌!
倪奇要我繼續往外拿,我堅決不幹。
這時,朝枝路子顫顫悠悠地靠近冰箱,將裏麵的東西一個一個往外拿,丟到我腳下。
我慢慢地分辨出來了:有人的大腿部位,有頭蓋骨一樣的東西,有腳掌,還有一些切成塊狀的連骨碎肉……這些早已被凍成硬邦邦的樣子,顏色發黑,不像真實的物體。
“湊近點拍!”手機裏的倪奇發號命令。
我順從地做了。
忽然,我的手一抖,手機攝像頭離開了冰箱的視線範圍,轉向木棚的小窗。
因為我看見,在那小小的窗外,八川秀雄和清美正陰森森地看著我呢!
《九》
朝枝路子,跪坐在她的榻榻米上,非常安靜。
八川秀雄和清美走了進來。
清美先將朝枝攙扶到外麵去。
接著,八川講了一句日文,倪奇在電話裏幫我翻譯:“被你們看到了。”
我嚇得膝蓋發軟,但還是硬起頭皮,對倪奇說:“告訴他,就算現在把我殺了,他也逃不掉,我已經把所有證據傳了出去。”
倪奇轉達了。
八川笑了一下,與倪奇隔空對話起來,以下則是後來倪奇翻譯給我聽的:
“中國來的朋友,是時候讓你們知道一切了。或許,這樣才能讓冰箱裏的那位徹底平靜,而讓遠在中國的那位,也能好好地繼續過日子。有什麼問題,盡管問吧!”
倪奇:“我首先想知道,冰箱裏的屍體是誰的?”
“安野久惠。”
“她是什麼人?”
“是我沒見過麵的表姨,二十八年前就去世了。”
“朝枝路子是什麼人?”
“安野久惠的母親,也是我外婆的姐姐。”
“安野裏佳是誰?”
“久惠的女兒,朝枝的外孫女。”
“在中國的那一位是誰?”
八川雙手撐在膝蓋上,沉吟良久,然後說:“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
在很多年以前,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這棟房子屬於安野醫生家。安野健太郎,安野路子(在婚前叫做朝枝路子,婚後隨夫姓)和安野久惠,幸福而平淡地生活在一起。安野健太郎是附近唯一的醫生,時常奔波在各個島嶼之間。路子是個勤勞賢惠的母親,和女兒久惠的關係非常密切。
在久惠十二歲時,路子為她請了一個京都來的家庭教師。
聽說那個男人呀,可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叫做大木雅夫。
聽我外婆朝枝則子說,京都來的大木君很懂得吸引女性,小島上的女人們哪裏見過如此高明的情聖,紛紛拜倒。路子婆婆也……咳,其實我是挺理解的。安野醫生表麵上看起來很溫和,但背地裏好像脾氣很暴躁,路子婆婆那些年遭了不少罪。再加上安野醫生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她就和大木君好上了。
這些事情在當時,沒有人知道。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
但是,在久惠十四歲那年,路子婆婆竟然自己捅破了這層關係。
原來那一年,路子發現久惠懷孕了,她驚慌失措,質問胎兒的父親是誰,發現了一個足以毀滅她的事情——正是自己的情夫大木雅夫引誘了自己的女兒,與之發生了曖昧關係。
深愛的大木君就是自己的女兒肚子裏孩子的父親!路子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她憤怒地把自己與大木君的關係告訴了所有人,就在大家認清了大木雅夫的真麵目,一致指責、討伐他時,路子婆婆又峰回路轉,瘋狂地維護他。
安野醫生聽說了這件醜事,趕回來毒打了路子婆婆一頓,然後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惡石島。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大木君提著行李,要返回京都去。路子婆婆對他是既憎恨又留戀,絕望地將臨行前的大木君迷暈,拖到小船上,拉動小船的發動機,一直向前開到當年“對馬丸”被擊沉的鬼灣。她相信那是一個永遠無法逃離的地方,把大木君推下了海,然後離開了。
就這樣,大木君再也無法返回京都了,永遠留在了惡石島附近的暗流中。
路子親自替久惠接生,得到一個健康的女嬰,在她和久惠的商量下,為這個女嬰取名為——安野裏佳。
路子,久惠,裏佳,在這棟房子裏平靜地生活了一年。
這一年,路子盡量克製自己不去恨久惠,但她發現自己做不到。她的情緒時而遊走在瘋狂的嫉妒與仇恨邊緣,時而被無私的母愛所占據。最終,她無法遏製自己的衝動,在某一次同女兒吵架過後,將十六歲的久惠殺死。
我的外婆朝枝則子目睹了一切,但是她非常理解路子,決定不去告發她。她幫路子將久惠分屍,藏入冰箱,埋在花園的地裏,並在上頭蓋了這間木棚。為了驅逐氣味,她們還牽了電線,讓冰箱繼續運轉。
從此,改回娘家姓的朝枝路子,剛滿一歲的小裏佳,還有我外婆朝枝則子全家,就一起生活在這棟房子裏了。大家決定,讓裏佳叫路子“媽媽”。
裏佳就這樣毫不知情地生活到了十四歲,那時,我也十二了,經常跟在裏佳姐姐屁股後麵跑。但是就連小小的我也能察覺到,“路子媽媽”看裏佳的眼神越來越奇怪,態度越來越冰冷。
後來我才明白,她從裏佳的身上發現了久惠的痕跡,勾起了那段傷心的往事。她再度遊離在愛與恨之間。
……這對裏佳是多麼危險啊!
路子自己也很明白,她也害怕自己會失手殺了無辜的裏佳,所以把自己刺瞎,讓自己行動不便。但即便這樣,她還是對裏佳喜怒無常,用你們醫生的行話來講,叫做“精神冷暴力”。
我外婆則子覺得這樣下去,裏佳是沒有未來的。
於是,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家裏來了一個看起來很有錢的中國老人,他帶來很多隨從,聽說路子婆婆的父親朝枝老太爺,以及安野醫生,都曾經救過那個中國老人。他把裏佳帶走了,路子拜托他,要讓裏佳徹底忘記惡石島,永遠不再回來。
爾後,這十幾年來,我隻能偶爾知道一點裏佳的消息,聽說她入了中國國籍,嫁人了,生了小孩什麼的。我真為她感到高興。
但是,我們必須要好好照顧朝枝路子,她也是一個痛苦的人啊!你看她為了陪伴久惠,一直住在這間潮濕簡陋的木棚裏,不肯離去。
請你們,也讓她徹底忘記裏佳吧!
以上就是八川秀雄所知道的一切,但不足以解答我們所有的困惑。
倪奇在電話那頭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裏佳會相信自己是久惠?我為她做過無數次催眠手術,但她都堅定地告訴我,她是久惠,過去是安野久惠,現在是李久惠。她有個女兒,叫李裏佳……這是為什麼?”
秀雄歎氣:“可能路子給裏佳造成的陰影太大了吧。小時候,我經常看見她抱住裏佳大叫‘久惠!久惠!媽媽對不起你’,然而下一秒又掐住裏佳的脖子大叫‘裏佳,你不該出生!你不配活著’大人們也都避免向她談起以前的事。這樣長大的裏佳,或許早就分不清楚,朝枝路子到底是外婆還是媽媽,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
倪奇:“嗯,我明白了,非常感謝。”
秀雄添了一句:“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你是怎樣說服婆婆做了那些事呢?”
“說起來很抱歉,昨天我已經將朝枝婆婆催眠了,所以,今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知情的。請不必放在心上。”
八川感激地笑了。
天蒙蒙亮。
我和八川趕到港口附近的派出所辦公室,迷迷糊糊的警務巡邏員佐崎君正準備審問倪奇,連我消失了都沒發現,還以為我是新下船的遊客。
八川編造了一個理由,請求他放了倪奇,佐崎君也輕易地同意了。
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可愛家夥呀。
接著,我,倪奇,八川回去將久惠的碎屍裝進口袋,帶上漁船,拋入當年“對馬丸”被擊沉的鬼灣,讓她在平靜的海水中長眠。八川還特意將裏佳的照片放了一張在口袋中。
“或許,她也是個好媽媽呢,隻是還沒來得及去證明。”八川說。
再接著,我們將空的冰箱重新埋入土裏,插上電源。
倪奇解除了施展在朝枝身上的催眠術。她將繼續過去的生活,對著一個埋在地底下的冰箱沉思,默哀,贖罪。
《十》
我們複印了朝枝路子和久惠的《母女日記》帶回中國,並在李老爺子的默許下,將它交給李久惠(安野裏佳)。
李久惠用三個晚上,讀完了整本日記,並和我們交談了五六次。
那些陌生的描述,她沒有印象。
那些她出生前的故事,她全然不知。
她終於明白,自己不是久惠,童年陰影裏那個奇怪的朝枝路子不是自己的媽媽,裏佳不是自己的孩子。
她才是安野裏佳,也可以說是——李裏佳。
她終於從長期精神暴力中產生的身份錯位中清醒了過來。
倪奇嚐試著問李老爺子,為何準許裏佳在入中國國籍時,給自己取名李久惠,而不阻止她。
李老爺子這樣說道:“在珍珠港事件之前,我幹著一件危險但賺錢的行當——從日本偷運歐美的物資到中國來。為了尋找更好的貨物,我時常前往日本各地。有一次,為了一船英國貨,我在鹿兒島港等了足足兩個禮拜。當時瘟疫盛行,我被感染了。旅館老板串通了流氓,把我的錢財偷走。我身無分文,虛弱地倒在路邊。一位陌生的日本年輕醫生——朝枝小弟把我當成親人一樣照料,他的恩情我永遠都記在心裏。
後來,二戰爆發,日本的生意做不成了。我在東北繼續經營其他產業,但心中時時掛念著朝枝小弟。
七十年代,與日本建交後,我參加過訪問團,想去看望朝枝。但朝枝在做隨軍醫生時死於一顆流彈。我隻找到了他的女兒——朝枝路子,以及路子的丈夫安野健太郎。健太郎是朝枝小弟的學生,那時剛從醫學院畢業。我中途心髒病發作,健太郎用高超的技術再一次救了我。我欠朝枝和安野家兩次人命,並且理解到,對生命真正的尊重和保護是不分國界,不分種族的。所以,不管那個孩子是叫久惠,還是叫裏佳,我都會盡一切努力好好保護,安置她。”
清醒之後的李久惠更名為李裏佳,她特意來拜訪了我和古校長,向我們道歉、道謝。
古校長不無擔憂地提到了學費的問題。
李裏佳說:“我的兒子過不到十年就能上中學了,這筆費用,就作為他們倆的教育儲蓄金,到時候再啟用吧。”
校長是又失落又高興。
失落的是她果然沒忘記這筆學費;高興的是可以白白賺十年的利息錢。
後來,李裏佳還單獨向我提過,想讓我和倪奇陪她回一趟惡石島,看看朝枝路子。
這時,倪奇卻接到了八川秀雄的電話。
“朝枝路子死了。你們離開不久,她就莫名其妙止不住地大哭,臥病在床。上個星期,她死在了自己的木棚裏,手中還緊緊抓著那根電源線和《母女日記》。她在遺言中說,把房產留給悠鬥,另外——還是請讓裏佳徹底忘了惡石島。”
八川隨信寄來了路子的一些遺物,我和倪奇翻著那些老照片,其中有安野健太郎。
我們倆看著照片上那張模糊的笑臉,一絲光同時閃過我們的大腦。
“那個……鹿兒島碼頭的老爺爺……”
“對對,那個跛著腳,一聽‘惡石島’三個字就翻臉的老爺爺……和安野健太郎長得真像!”
“是挺像。”
我和倪奇沉默了片刻,然後就決定不再探究那些過往,那些過往中的人,那些早就該遺忘的風波。
這麼一來,我們都沒了再回惡石島的興致。
李裏佳,我也甚少見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