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青去了煙台,這三天,羅衫索性換了課程,在家休息,她睡懶覺,做烘焙,偶爾也會從儲藏室裏找出那管黑色的薩克斯來。這棟新買的別墅,不像之前的高樓,有個飄窗,別墅在兩座山之間,“都市裏的詩意田園”。銷售廣告說。程樹青被那句話打動,主要是別墅不是高樓,沒有安全隱患——程樹青開解羅衫時,總是拿那次飄窗事件,說自己如何心疼羅衫,也許冥冥之中早已經有安排,他的不完整卻為了成就一個完整的羅衫,“我就不敢想象有個血糊糊的東西從你下麵鑽出來。”這樣隱秘的話,當然是他們夜晚的耳語,羅衫有時會被感動一下,大部分時間處於麻木狀態。

薩克斯管鋥亮,散發出高貴的氣質,羅衫調整一下手勢,忽然地,就吹全了幾個音符。再接著,一首稚嫩的曲子就流淌了出來,《回家》,那個上海來的薩克斯管徐老師說,上海都是這個調調,車站碼頭酒店街巷裏弄,都是這個調頭。

短信提示音依舊會響起,是劉老師的,羅衫照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兩個人散淡的交流,片言隻語中,羅衫嚐試著把上海的老先生串聯起了完整的人生——早年當兵,輾轉南北,上京城,下江南,幾番沉浮,曾經給京都高層當過貼身秘書,他的經曆像一本舊聞裏的解密文章。他們的短信內容很簡樸,也說植物,也說動物。他素食,在部隊他養過豬,不吃豬肉。回家後,他養過幾乎所有家禽,因此不吃他們,天上飛的,他說,它們代替我在飛,我吃了他們的翅膀,我的翅膀也斷了。

他沒有吃過一粒藥丸,所有的病痛他都用植物來治療,這麼說時,羅衫又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三天公務。幹淨的白色襯衫,外麵一件淺灰色羊絨開衫,米色休閑長褲,深褐色休閑鞋,整個是幹淨,整潔,看不出這個年齡習慣有的疲塌和萎縮。吃飯時,他也不刻意告訴人家素食,隻是默默地吃飯,喝湯,說話不多。包括研討會上的發言,他顫抖的手拿著一疊稿子,一句一句地讀,偶爾把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移下來一點,以便眼光從眼鏡框上方看在座的。

他不像其他被邀請來的專家,把自己淩駕於工作人員之上。會議間隙,羅衫給房間每個老師送水果,有個專家嫌水果不好,蘋果是整個的,剛剛鑲上的牙齒怎麼啃得動。羅衫解釋蘋果的營養價值,又說蘋果容易氧化,要是切片奉送,便不新鮮了。如此這般,專家就是不滿意。羅衫歉意地走出房間,窩了一肚子火,站在走廊猶豫之際,他出來了,問羅衫是否有蘋果,他很喜歡吃,又說了一通蘋果是老年人的良品,雲雲。這才疏散羅衫心頭的鬱結。他用自己隨身帶的水果刀,削了皮,切了片,送到隔壁房間。兩個專家邊吃蘋果邊說話,臨了那專家便跟羅衫說抱歉,說自己累了,無端發脾氣,請羅衫諒解。

會議大多時候由客套組成,客套著接待,客套著發言,客套著送點小禮品。這一天,羅衫客套地要送走專家。到車站,他伸出手來,跟羅衫握手,羅衫居然感覺不到暮年老者的瘦骨嶙峋和堅硬。他的手跟一個充滿熱情的年輕人的手一樣,那一刻居然傳達給羅衫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客套,再客套。羅衫說,再見。

卻聽他說,下輩子再見……要來世才能見了。

羅衫愣住。

再見,羅衫重複。

下輩子再見……來世見。

程樹青離家去青島後第一個夜晚,她羅衫睡得安逸,夢境很長,有個心理谘詢師送給她一個本子,讓她記錄夢境,再分析,她在尋找案例。

應該不在煙台,而是一個島國,有明確的國名,她跟同事等飛機,下雨了,她被遺落在酒店,可是大雨滂沱,她拎著行李走進雨中,隻覺得千萬千萬的雨絲直愣愣地傾瀉下來,卻不曾淋濕她。她抬起頭看天,一把傘遮住了天空,藍色的晴天一樣的雨傘遮住了她的天空。她驚訝地看到一個男子,米色長風衣,煙灰色圍巾,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撐著傘。她說,你也回國嗎?

他笑笑,我送你過去。她撩起長裙,什麼時候換的長裙呢?明明穿著牛仔褲的,怎麼是長裙呢?驚異之餘,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托著長裙下擺,他們腳步和諧,一步一步往前走。偶爾,她抬起頭來看他,他便笑笑,很快到了一處寬敞的有天花板的地帶。他收了傘,對他笑笑,要離開。她喊住他,你能給我打電話嗎?她從包裏找出本子,撕下一張紙來,刷刷地寫了一長行字,自己卻一個也不認得,心裏知道這是她的地址跟號碼。他收起來,捏在手心。她問,你的聯係方式能留給我嗎?他說我拿名片給你吧,卻回身去剛才的地方,她著急萬分。果然,同事在喊她,快走,快走,不要掉隊,坐不上飛機,就不能回家了。她被人流推搡著往前,頻頻回頭卻不見他,不見他。恍然想起他的傘還在她手裏,卻見傘尖尖上一串串的雨水落下……

醒來的時候,聽到聲音,開門,見門邊一把傘,天藍色,雨水正順著傘尖尖滑落,在地上氤氳開來。羅衫驚愕不已。

手相大師說,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真正愛你,心疼你,把你當成寶貝,你隻是獨自生長的一株草。

早餐的時候,短信響起來,打開,卻見一個年輕的身影,麵龐清晰。小羅同誌,遵你意發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我的中山裝時代,已經過去。

湯勺撲落落掉到地上,羅衫看著照片裏的那個人,年輕,清爽,有著健康的體魄,羅衫拿眼睛幫照片裏的他穿上米色休閑風衣,煙灰色圍巾,一把天藍色的雨傘……耳邊響起一陣薩克斯管的聲音,“上海都是這個調調,車站碼頭酒店街巷裏弄,都是這個調頭。”徐老師說。

火車站,北站,羅衫在老先生描述過的城市裏走著,春天的雨仿佛全都下在了上海,羅衫沒有聽到薩克斯,也似乎四周都與薩克斯在吹響。

現在,這株遊離著的草來到那棟房子前,灰色的外牆,鋁合金窗戶,在迷蒙的春雨裏,她看到了他,分明是他,他跟那盆翠綠的吊蘭在一起。年輕的麵龐,看不出八十三歲的痕跡,一切都是新鮮的,充滿著勃勃生機。雨嘩啦啦地下著,仿佛一下子到了夏季,暴雨侵襲著,她想到自己的前世是被水淹死的,看到從窗上順流而下的雨水,有些恐懼。遠遠地站著,看他,隔著玻璃,恍若隔了一世,是前世。他們對視著,抑製不住,微笑著,她看到他對她招手,她迫不及待地要去見他。很多車在她麵前過去,他們擋住了她的前路,冰冷地橫亙在他們之間。她翻過柵欄,縱身一躍,她的身姿如此輕盈,仿佛在大學體操隊時,曼妙而完美。

在樓梯口,一副簡易擔架從他麵前經過,她讓開去,站在一邊,隻有一頭白發,雪白雪白,像窗外的雪一樣。她認得這一頭白發,曾經在小鎮那個花草的鋪子裏,這頭白發引來了注目,她曾經跟這頭白發說過再見,而這頭白發卻說,下輩子見……來世見。是來世了?還是前世?她發出低低的像是被蒙住了的沉悶的聲音,甚至來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她蹲在樓梯口,把頭埋在胳膊彎裏。程樹青電話過來,就像每一次床笫之間的甜言蜜語,情意綿綿,羅衫,我想見你,你在哪。你不要再離開我,你知道我愛你……

嘈雜的樓梯安靜下來,羅衫慢慢地沉浸到自己的情景中去,程樹青還在電話裏絮叨,羅衫,別擔心我們會分開,隻要活著,我們就得折磨,活著不就是折磨,不折磨跟死了一樣……羅衫你在哪?我從煙台回來了,你也回來吧,我們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