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海的老先生,奇怪的是,每次老先生短信過來,讓羅衫想到的卻是薩克斯老師。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羅衫給老先生回短信的時候,已經不用“老師”“老先生”這樣的稱呼,而是直接說內容。比如,他這樣一個短信:小羅同誌,上海細雨綿綿,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像一個下定決心走路的人,一直要走到舊的上海去。

看得出他的文采,或者說稍稍有點做作的矯情的意趣,可是羅衫喜歡。在遠離上海的這個小鎮,這個有一條江的小鎮,即便你用多麼有趣的雅致的文采來裝飾,終歸還是激進了些,到處是轟轟烈烈的聲音,缺乏安靜的力量。羅衫喜歡品味上海來的短信,回旋著薩克斯的味道。她回複:舊的上海裏沒有小羅同誌,不過小羅同誌看得到舊時光裏那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革命青年,正在抄寫文書。

有些玩笑的意味,羅衫喜歡自己用這樣稍稍俏皮的話來跟上海的老先生對話。沒想老先生卻又回複過來,說養了一盆草蘭,因為不知道她的習性,枯萎了。

羅衫便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學校要為退休老教師的教學論文召開研討會,後勤接待臨時缺人手,把羅衫借了去。分工的時候,羅衫負責到車站機場接回與會專家。

第二天,羅衫去了車站,車站旁邊是一個花圃市場,各種花草聚集在一起,在早春的風裏熱烈地生長著。看時間還早,羅衫去看那些植物,綠蘿,長春藤,金邊吊蘭,再邊上一盆是草蘭,也是吊蘭的一種。沒有來由地,羅衫喜歡上了那盆草蘭,看它那翠綠的葉子,像一個被遺忘的山野女孩。羅衫跟店主谘詢如何養護,店主正跟顧客在探討一株大型植物的養護方法,半個月澆一次水,夏天不要暴曬,初冬給修剪葉子,這樣,你這盆綠寶年年都能長得茂盛——一盆綠寶五百八十塊錢,相比較於草蘭,那綠寶就是富貴,吊蘭是貧窮,世界大部分時間是由欺貧愛富之人組成,羅衫想。

羅衫付錢走人,迎麵便跟一個男士碰上了,兩人笑笑,再笑笑,男士指指羅衫捧著的吊蘭,道,我也喜歡這草,不嬌貴,體貼人。像是靈感突現,兩人就在門口對視,片刻,都喊出了對方,小羅同誌?劉老師?算是接到了站。

晚上,羅衫又做了一個夢——羅衫的夢就像她必須每天都洗臉一樣,似乎是習慣,是命裏饑渴的某一處,必定要到了夜沉沉深的時候,拿一個不著調的夢來填充。這樣的日子,羅衫已經過得厭煩了,她有很多次離家,也想過早點結束那些夢境,確切地說,是結束自己的命,而她每一次萌發的要早早結束生命的念想,都被程樹青識破了,都被他用熱辣辣的身子給救活過來,某一個意義上說,他是她的救命之人。可是救命對於她來說,並非恩情,而是一如既往地在人世受盡欺淩,自己的欺淩。

夢裏,羅衫跟程樹青像兩條蛇糾纏在一起,他們相親相愛,仿佛已經白頭到了老。醒來後,羅衫居然發現自己緊緊抱著程樹青,這讓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在他們的夫妻日常裏,沒有這一出。

一次吃飯的時候,羅衫忽然回憶起那個夢來,一回憶便像身臨其境一般,嗓子口被什麼堵住了,喘不過氣來。羅衫從飯碗裏抬起頭來,問,你是不是也做夢了,夢裏你要成全我?他隻是攤開手,聳聳肩膀,開個玩笑都不行啊?看起來你真的老了。

程樹青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夾了一根土豆絲,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又喝一口,忽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這是在暗示我還是怎麼的?我可不會成全你。”

關於成全,羅衫曾經跟程樹青提起過,那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對於未來有無限的期待,忽有一天,羅衫突然就爬上了窗台,她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嚐試一下,從高處往下看的那種驚心動魄。她靜靜地蹲著,手裏拿一根棒棒糖,像孩童一般,看著十九樓下螞蟻一般匆忙來去的小人兒。忽地格格笑起來,她想起有個初三學生,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有一次,同學把羅衫堵在走廊上,問,老師,在上帝眼裏,我們是不是一群螻蟻?

羅衫想了想,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孩子剛剛長出胡子,是青春勃發的那種,因為父母的開示,或者說《聖經》的浸潤,他早早地在思考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生我之前我是誰,死我之後我是準。孩子側身讓了開去,羅衫的手隻得停在空中,她本想再摸摸孩子的頭,像很多大人跟孩子說的那樣:等你長大了,你自然會明白這一切。可是,孩子不給羅衫機會,孩子的眼睛緊盯著羅衫的眼睛,在你眼裏,學生也是一群螻蟻,對不對?

羅衫倒不吃驚這樣的問話,孩子嘛,總是希望自己有驚濤駭浪標新立異的想法,可是,羅衫一下子真找不到合適的言詞來跟孩子對話。她想了想,從孩子身邊繞過去,“下去了,食堂飯菜都涼了。”

沒想到孩子卻一拍走廊欄杆,大聲地吼叫著,回答我!

羅衫已經下了兩個台階,不得不停下來,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可是你在物理本子上寫的,忘了?走吧,吃飯去。

羅衫回憶著這些,一邊笑一邊吮吸著棒棒糖,程樹青就是這個時候進了房間,見此情景,先是哈哈笑起來,羅衫也跟著笑了,各笑各的。都像抑製不住的樣子,羅衫索性坐在窗台上,這個飄窗是程樹青精心設計了給兒女備用的,沒曾想這輩子沒有一男半女跟自己在今生相會,飄窗倒成了程樹青心頭的一點不明真相的痛。此刻,他看著羅衫,拿起那隻手來,伸出一個手指,指著羅衫,你就是這樣成心來作踐我的是不是?你在笑我生不出兒女是不是?

還沒等羅衫回過神來,程樹青卻撲過來,輕巧地拎起羅衫,羅衫的身子被倒掛過來,她不得不仰著頭看程樹青,不知什麼時候,程樹青的眼淚落下來。一看到程樹青的眼淚,羅衫的身子疲軟下來,她不再掙紮,隻幽幽地說,那你就成全了我吧,打開窗戶,把我丟下去,一了百了。

也就是說,在羅衫跟程樹青的語境裏,“成全”這個詞彙是跟生命有關的,成全便是完結。而程樹青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便告誡羅衫,別指望我這輩子會成全你。意思是,我不會結束你的命。

期中考試結束後,學校組織一次外出考察的機會,羅衫本沒有機會參加,在眾多的同事中,她算是不求上進的那種,日子過得懵裏懵懂,從來沒有被看好。可是羅衫多麼期待一次外出,她去教導處找領導,磨了幾次,又承諾以後會多帶一個班的興趣小組,為校裏增收,才獲得了這次難得的機會。

那天,她跟程樹青說起,程樹青說,我也要出去幾天,我們事務所有筆業務在煙台,要是這個案子拿下來,我們可以另外再買一棟別墅了。羅衫驚訝地看著程樹青,煙台嗎?你是說煙台嗎?

羅衫便沒有去,他們學校組織的也是去煙台,龐大的世界瞬間被兩個毫無關聯的出行計劃給縮小了。當初因為名額是羅衫要求來的,這會不去也得有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可是羅衫搜刮枯腸也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心一橫,大不了被教務處訓斥一番。

她騎了自行車,來到行政樓,忽愣愣飄來一縷音樂,像是從天外傳來一般,羅衫聽到一陣薩克斯管的聲音,在這個暮春的午後,仿佛在訴說著心事——都是人文的一廂情願,羅衫搖搖頭準備離開。卻聽見了那個聲音,徐老師說,你不學薩克斯是資源浪費。她從窗玻璃看進去,徐老師正跟孩子們在練習。一問才知道是請來當老師的,因為五一勞動節要去慰問勞模,這所職業高中總被拉出去一支誌願者隊伍,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卻又前途渺茫。

羅衫下了樓梯,仿佛有了不去煙台的理由,她站在階梯教室門口,看徐老師如何跟孩子們說話,內心湧上來一股暖意。徐老師不經意回過頭來,見是羅衫,趕緊打開一邊的門,出來,而羅衫卻像逃一樣,離開那棟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