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短篇小說
作者:方格子
醒來的時候,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一隻寬大的手掌壓在她胸前,忽地回想起昨晚的夢,自己的嗓子口被東西堵住了,喘不過氣來,她在夢裏呼救,可是卻發不出聲音。她試著移動身子,讓自己掉到地板上,這樣,至少會有一個人看出異常,如果那時她還沒有斷氣,也許會被送去醫院——那是一個掙紮著想方設法讓自己活下去的夢。夢境清晰,有聲音,有氣息,連窗外的雨滴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睜開眼,夢裏的情狀像風一樣隱匿了,天花板,對麵空白的牆壁,左側衣櫃的移門,右側牡丹花窗簾。羅衫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醒了,還是依然在夢中。
試圖拿掉那隻手,就是這隻手的其中一個指頭,箭頭一樣指著她的鼻尖,刻薄的言語仿佛就從手指流淌出來,通過指頭直抵羅衫的心。這隻手的力量太大了,它固執地壓著,五個指頭張開,像一個有力的巴掌。羅衫奮力撥拉掉它,翻身起床,從床頭繞半圈,進了洗手間。
記得他摔門出去時說,這個家……簡直是墳墓,我不想早早地把自己給葬了。程樹青每次轟轟烈烈出門,悄無聲息回來。
洗手池放滿水,清亮,溫吞,很適宜,羅衫把臉埋進水裏。手相大師說,你的前世是在水裏淹死的,看你麵相掌紋,今生恐怕……前次碰到一個薩克斯老師,姓徐,上海過來,跟問羅衫是否願意學薩克斯。羅衫疑惑地看著徐老師,徐老師很年輕,三十二三歲的樣子。“年輕人,你遇見中年婦女,都這麼攛掇人家吹薩克斯的麼?我沒那能耐。”徐老師笑笑,看著羅衫,玩笑中有恭敬,“你有這能耐。我聽你說話,藏了一窩子氣,怎麼說呢?這跟肺活量沒有關係,跟你心裏藏著的氣韻有關。”見羅衫呆呆地看著窗外,笑著說,你沒見上海那些女人家,都吹薩克斯,滿街滿弄的薩克斯風。羅衫聽著他這麼說,忽地想起另一個上海男人,那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小羅同誌——他第一次見到羅衫,這麼稱呼。
玩笑之後,羅衫便真的開始留意起薩克斯來,路過琴行時,也問這問那的,粗淺了解樂器知識。二胡,鋼琴,手風琴,吉他,就是不問薩克斯。
羅衫第二次把臉浸到水裏,卻又想起薩克斯來。薩克斯有幾首曲子,羅衫有意無意地熟悉了,有一首叫《回家》的,她能從頭到尾哼出來,這對於一個從事物理教學的老師來說,很不容易。夢裏到底是什麼堵住了我的氣管,讓我幾乎窒息呢?
程樹青進洗手間,見羅衫蒙著頭在水池,嘴角牽了牽要出門,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身子,彎下腰,雙手捏住羅衫的兩隻腿。羅衫的身子忽然被淩空拎起,她兩手撐在水池邊沿,可是因為身子的重壓直直地逼迫過來,她的頭全部被水淹沒了,羅衫掙紮起來。
程樹青笑眯眯的看著羅衫在鏡子裏的水池邊沿掙紮,羅衫反轉身子,打了程樹青一個耳光,程樹青很利落地回複了她一個。打在左側臉上,又是左側,羅衫捂住左臉,她想從鏡子裏看看新鮮的耳光落在臉上,皮膚會有什麼反應。她回轉身子,把臉湊近鏡子,除了滿臉的水漬,她看不出心裏麵的內容,倒是有幾個手指印子,可是因為有水的彌漫,也不太清晰了。
程樹青從後背抱起羅衫,羅衫的兩隻手反過來抓程樹青的臉,她從來沒有夠到過他的臉,她曾經想過在他臉上留下幾條抓痕,至少他穿西裝戴領帶之後。羅衫的掙紮跟撕咬毫無作用,倒像是兩個人做愛前奏一樣,有了打情罵俏的含義。
程樹青總是反複強調,說幸虧當年你懷不上,哦,是我不能讓你懷上,這有什麼關係呢?人就活一世,沒有子女有這麼重要嗎?不見得吧,我們相互折磨還不夠嗎?非得讓第二代來折磨我們。到第三代,我們眼不明耳不聰,不看也罷——三代之後,誰誰誰的,都跟我們沒有關係了。我們隻要過好這一世,這一世有什麼呢?不就是我們這樣什麼也不穿地睡在一起,然後做一點事情,然後吵吵架,再說說別人的故事,背後再被別人說說,也就那樣過了——通透的理論總是在羅衫拒絕行房事之前。然後,程樹青接著說,“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會吸幹你的奶水,女人要是幹癟,就像一片黃樹葉,就算還在枝頭,卻已經是舊光景。你看你看,幸虧你沒有機會奶孩子,要不然,你這身子有這樣飽滿?你也該知足了,那個時候你還抱怨我不能生兒女,什麼膝下荒涼,真是幼稚。”程樹青每次誇讚羅衫的身體,總是拿自己的身體墊底。
程樹青依舊保持男人應該有的紮實,寬厚結實的肩膀,飽滿有力的胸膛,消瘦的下腹,飽脹的肌體。每一回他都直愣愣地要羅衫,羅衫厭棄這個身子,確切地說是厭棄這種生活方式。熱烈地給予之後,羅衫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自己的殼裏。
在這個家裏,男人女人都有過離去的經曆,而羅衫的出走,在程樹青看來荒誕不經。他睜大眼睛問,什麼?愛情?你幾幾年出生的啊問這個?那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
羅衫有一次去了恩波橋頭,恩波橋頭是一個三角地帶,有一座萬曆年間造的石拱橋。因了那古樸的氣息,看相的,卜卦的,都拿《易經》來說事。小攤位次第排開去,小矮桌上攤開著各色用具,小木片,撲克牌,竹簽。羅衫猶豫地走著,便有一個婦女盯著她看,那婦女不像別的算命先生,喜歡招徠生意,她隻是盯著羅衫看,直往羅衫心裏看過去。待羅衫走過她的小方桌,婦女卻端出一杯茶來,輕輕地放到小方桌上,也不說話,待羅衫坐下,端起茶來時,那婦女才開口,“你那命脈裏的線,盤根錯節,循環往複,你是走不出那根線的。”
羅衫一驚,吃驚的是婦人的話,也是那杯茶。確切地說,那茶不是茶,而是一杯冰水,細看,冰水裏一朵粉色的桃花,正舒展著身子,那粉色在白色陶瓷杯壁的映襯下,有種說不出的潔淨,擔當得起冰清玉潔這樣的讚美。
羅衫端著杯子,一門心思看那桃花,手心裏因為杯身透出的涼薄,漸漸地覺得這個春天也寒意陣陣。她放下杯子,看著婦人,婦人移過水杯,端起來,晃動一下,那朵桃花像活了一般從杯中跳出來,直愣愣掉在羅衫鞋子前。剛才在江邊沙灘走過,那細密的沙子底下,全都是淤泥,這些淤泥現在密密紮紮地黏在羅衫的棕色單皮靴子上,像無數欲說還休的心事。再細看,那朵桃花在春天的暖陽下,漸漸地變了顏色,粉色褪盡,隻是慘白慘白,白得透明,像極了從花圈掉落的一朵紙花。羅衫慌不迭地起身逃離,卻隻聽婦人在身後絮叨起來,像獨白,“有哪一朵桃花有過好命……”
心理醫生說,現代社會壓力大,像你先生這一行,更是如此。你想想,律師,原本是個黑白分明的職業,可是這個時代,要分清黑白,便會讓自己的人格分裂……你看不到他的痛苦。從診所出來,羅衫衝動著想給程樹青打電話,憐惜更多於同情。或者,在這個喧囂的人世,就像程樹青說的,簡直是荒漠。在這點上,羅衫覺得她跟程樹青之間是惺惺相惜的。單憑這份相似的情愫,她也應該跟他說說話。即便再也找不出恰當的言詞來淡化兩個人之間的怨怒,至少可以跟他說說在江裏遊泳者的可笑,瞧瞧這些螻蟻一般在水裏沉浮的人。
翻到程樹青的名字,顯示“大叔”,那還是他們在戀愛時期的隱秘稱呼,程樹青喊她鈴鐺,羅衫喊程樹青大叔。羅衫看著大叔兩個字,隻是覺得遙遠,多少年了?從二十二歲第一次在聚會上看到程樹青,到現在四十二歲,漫漫的時間居然已經過了二十年,真是可怖。按下數字,把手機襯到耳邊,卻聽到“滴”的一聲,電話未曾撥出去,卻是一個短信。
小羅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