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讀完這部短篇小說集,就會明白為何喬納森說英格蘭德膽子夠大。在《日落營》中,英格蘭德顯示了內斂到極致的殘忍:八位參加夏令營的老人們(個個年近八旬,有的老年癡呆,有的輕度中風,有的腦部淤血),一口咬定多利·福克曾經是納粹集中營的守衛。他們沒有證據證明多利·福克的身份,也沒有證據證明多利·福克殺害過集中營裏的猶太人,可他們認為“旁觀者一樣有罪”,仍然策劃了一場謀殺,將多利·福克淹死在湖中,並造成他失足自殺的假相。殺戮過後,這群自以為是的老人們站在一起,注視著一群烏龜背著龜殼,帶著隻有漫長時間才能染上的顏色爬下湖岸,一隻接一隻地消失在平靜無波的湖水裏。這些殺人者曾經是納粹集中營的受害者,而現在,他們將日落營變成了另外一個集中營。他們隻是在審判他人,卻全然忘卻了審判自我。在這篇小說裏,內森·英格蘭德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猶太人的心理用上帝的視角進行了全方位的俯瞰和批判,同時對曆史和現實進行了一次冷靜關照。在閱讀過程中,我忍不住自問:是什麼,讓這些猶太人的心如此固執又如此“勇敢”?
在《送給年輕寡婦的免費水果》中,內森·英格蘭德用貌似清閑的筆致和新穎的結構講述了一個同樣殘忍的故事:水果商西米很敬佩教授坦德勒,每次教授來都會受到軍隊遺孀的待遇——免費水果。西米向兒子艾加講述了教授坦德勒的往事:他曾在一九五六年槍殺了四名正在吃飯的埃及軍人。西米對坦德勒的行為很憤怒,卻被坦德勒狠揍一頓。坦德勒認為,古今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上帝不再親自參戰了。坦德勒為何如此果斷勇敢?十三四歲的他逃出集中營後回到故鄉,受到奶媽阿努什卡一家款待。可阿努什卡怕坦德勒奪走財產,決定在他睡著後殺了他。偶然聽到消息的坦德勒先下手為強:朝阿努什卡一家每人開了一槍,包括那個剛剛兩歲的胖女嬰。“嬰兒是最難理解的,我承認。但這應該是留給哲學家的問題了。這是理論難題在血肉之軀上的體現。”西米的兒子艾加聽完故事的那一刻成了哲學家。他把水果堆成了金字塔,認真地思考著那些沉重的問題。如果能想出答案的話,艾加就會盡量用這些答案改善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不管這種改變有多麼微不足道。
在這篇小說中,坦德勒的行為沒有被上升到教義的高度,他是否應該受到審判?他是否應該接受煉獄?內森·英格蘭德什麼都沒說,他隻是給我們講了個事實。而我們內心深處的黑洞卻在刹那間形成:如果換成我們是坦德勒,我們會怎麼做?我們是將五顆子彈射入曾經的親人的身體,還是將一顆子彈射入自己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