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森·英格蘭德的小說主題如此犀利滯重,常讓人在閱讀過程中有種輕度的疲憊感,隻有在《我們是怎樣為布魯姆一家報了仇》中,才能體味到片刻的輕鬆幽默,當然,這輕鬆幽默隻是英格蘭德製造的假相而已:我們一幫猶太孩子常常受到一個反猶太男孩的欺辱,布魯姆家最小的兒子被他用內褲掛在秋千的螺栓上,布魯姆夫人也被那個男孩襲擊。我們在俄羅斯猶太人鮑裏斯的領導下開始練防身術:用紙戳眼睛割喉嚨,攜帶電路測試器當武器,鮑裏斯甚至讓我們每人攜帶一把槍。我們練得如此刻苦,連牙齒矯正器都從嘴裏飛了出去,可我們是如此懦弱,我們雖然知道惡霸不會長大成熟,到死都會心懷仇恨,可卻沒有勇氣直麵反抗——我們甚至將布魯姆一家當成假想敵,用M—80步槍擊碎了布魯姆家的信箱,用輪胎砸布魯姆家的汽車,甚至用剃須膏在布魯姆家門口畫納粹黨的十字標誌。在這些細節裏,內森·英格蘭德充分發揮了反諷的天才,將我們的劣根性描摹得華彩十足、逼真絕望,即便最後有人收拾了反猶太男孩,可我們深深知道,我們“被人追趕了兩千年,我們體內沒有任何捕獵者的本能”。漫長的歲月裏,我們還會遭遇如何的厄運和夢魘?而反猶太男孩是如何成為我們仇敵的?隻是因為男孩母親不是猶太人,就被猶太學校的拉比趕出了學校。有果就有因。內森·英格蘭德似乎什麼都沒說,而事實是,內森·英格蘭德什麼都說了。
在我看來,內森·英格蘭德就是一位神色滯重、間或幽默豁達的法醫,他將猶太人的民族習性和民族本性進行了血淋淋的、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有些炫技的解剖。在《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麼》中,盡管戲仿卡佛的題目讓我們對他的故作輕浮有種輕度不信任感,可當你讀完時才會發覺,內森·英格蘭德是位比卡佛更高明的小說家。小說從兩個初次見麵的猶太男人(他們的老婆是閨蜜)關於宗教和世俗的爭辨開始,當兩對夫妻偷享起兒子私藏的大麻後,他們玩起一個叫作“假如我是安妮·弗蘭克”的遊戲。女人扮演猶太人安妮·弗蘭克,男人扮演她們的非猶太丈夫。兩位丈夫會在大屠殺來臨之際藏匿他們的妻子嗎?沒人知道真正的選擇。他們就那麼站著,“困在那間儲藏室裏,不敢把門打開,不敢把鎖在裏麵的東西放出去。”
這就是內森·英格蘭德,他不太關心猶太移民與本地跨文化的融合與衝突,他隻關心什麼是猶太人、猶太人為何是猶太人。如果說他是位偉大的猶太作家似乎為時尚早,那麼無可爭辯的是,與中國同時代作家相較,他們的差距就是從海拉爾到三亞的距離。內森·英格蘭德知道猶太民族為何如此勇敢,知道猶太民族為何如此懦弱,也知道如何用小說的形式將之鐫刻為永恒的風景。而我們雖然什麼都知道,卻隻能在螺螄殼裏做道場。有哪位七零後作家對“文革”做過深入骨髓的書寫?有哪位七零作家對當下中國人的劣根性做過最徹底的解剖?沒有。科倫·麥凱恩評論這本小說集是“勇敢挑戰傳統之書。會讓一些人不安但必將永存。在英格蘭德手中,講故事成了一種具備個性力量的行為。”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對我們這代作家的一種微妙諷刺。
今日醒來,陽光籠住橘色窗簾。防盜窗上的茱萸早已幹枯,伶仃瘦影隨風雪於簾布上瑟瑟搖曳。也許,我隻能觀察到這些了。在我的世界裏,風景隻是風景,人也隻能是人。這麼想時,我隻得將這本《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麼》隨手扔到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