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堤岸,酒和人,幾個空杯子,一場冷清的邂逅,相繼盤腿圍坐在空中。沒有風,沒有雨,沒有別的氣象生成,這是屬於雪獨自的季節。那場雪,不是老師教學生熟讀成誦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紛紛吹落軒轅台”,那是形而上的雪,是不及物的雪。張岱才不在意雪的具體形貌,雪是一種事物,冷冽,結晶,融化;雪又是另一種事物,延展,鋪張,“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翻譯概括提煉,那些步驟把文字拆解得支離破碎,卻不曾替閱讀對象搭建起一座抵達內心的橋。
這樣看來,飄在半空的好文字,反倒迎來了它的好運氣。它不落地,它孤零零地懸停在半空,就像湖心亭——不起於平地,不掛在山腰,它佇立水中央,具有不可複製的唯一性——它們原本都是無所依托的事物。望望身下,它想,為什麼要落地?人群、玻璃、粉牆,零星的對話、鼓掌聲,這些事物都有著鋼的屬性,是規矩和方圓,是一群步履如飛行色匆匆的東西,為著虛無縹緲的邏輯勞心勞力,對一些更輕盈的美視而不見,金陵人呼喚張岱的一句話如何在冷冽中化做白色水汽,爐上的酒溫到了怎樣的熱度,兩個外鄉人就客居二字是否唏噓到無話可說……他們絲毫沒有看到。他們那麼重,根本飛不起來,也就無從談起去觸摸飄在空中的文字了。不知道張岱長一副什麼模樣,想像中,會不會是一張無論滄桑幾何皆流露少年習氣的臉,此刻正掛著怯怯又狡黠的笑呢。
寫了這會飛的文字的張岱,他的故居,這幢產生了今後所有一切的居室,卻確確實實地駐守在土地上。建築是如此必須的東西,它提供了根基,之後才命人短暫地懸停於上。與白天相比,夜無疑是有魔力的。在此時,依舊一群錦鯉,脫去了此前的蠅營狗苟,像凝固於水麵的流星,或者物理粒子,做靜止的布朗運動。看起來,它們也與白日不再相同,微弱的燈光下,湖麵隻能維持住一種透明的濃黑,並為它們覆上薄薄一層遮蓋,因此它們五彩的身軀更熠熠生輝,它們簡直就是暗夜裏的夕陽,微微地燃照著。對比達利畫中那塊軟綿綿如芝士般融化的表,超現實的魚群,便也成為了某種懸空的事物。魚本身即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家夥,它們不能摸隻能看,隻要一死就好像已經腐爛了很久,它們跟這個無緣無故世界的某部分器官是息息相通的。相較魚和世界的關係,作為另一類生物的人,他們與世界的關係顯然要更難以言說。所有的麵目都會變化,並正在變化。正方形湖麵仿佛巨大的鏡子,照出了自己的模樣。
某夜,我曾經和兩位朋友,站在淩霄閣的牌匾下。我們剛從一場忽如其來的大雨裏奔突而入,便聚眾在廊下抽起了煙。我們談著無聊的事情和沒有用的話題,遲遲不願回到封閉的房間裏去。世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別人的事,書本裏寫過的事,既遙遠又熟悉,就像總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正因如此這般,說再多道理都是無用,既是無用,多說便也更是無妨。這樣的夜晚,就是這樣變得無所謂了。
簷外依舊墜著春雨。在雨幕下,泥土浸潤,水汽氤氳。很多茁壯生長的聲音紛至遝來,我們之間忽然也就安靜了下來。淩霄閣白天是酒肉飯場,這會兒門窗緊閉,內裏裹著巨大的沉重。一位朋友靠在緊鎖的閣門上,閣門為之微微晃動,終於還是承受住了他的倚靠。牌匾的燈光從上方打在他臉上,使他如同倫勃朗的畫中造像,金黃的一束微光周圍,全是濃淡深淺的陰影,黑眼圈尤其滯重,仿佛徹夜不眠的公子寧采臣還未及等來命定的聶小倩。另一位朋友以他的年長,不合時宜地半坐在欄杆上,他的神情岸然坦蕩,他的衣衫褶皺重重,在昏黃的燈籠下,一團灰黑的影子難以細辨,且與他亦步亦趨——在這晚,他看起來像某種全新的人,沒有被這世界用過的人。古往今來,在時間的線上,展開過無數次相遇和相聚。張岱搖櫓至湖心,遇見金陵人,共飲三大杯,沒有交換聯係方式,便分開了。李涉夜宿九江,綠林豪客深夜來訪,相談甚歡不問生死,相忘於江湖。杜甫在最後一年,輾轉長沙重逢李龜年,正是暮春時節落英繽紛,一切都走向了盡頭。這些相聚一次次重複、輪回,一個疊加了另一個,在互相的底色上交彙映襯,漸趨於斑駁,終歸大同小異。在這座驛站的花園、湖邊、長廊下,數不清的相聚時刻上演著。每一場露水簷下的談話,最後皆指向分別。在時間線性的延伸裏麵,所有的相遇從沒有機會打敗時間,最終反被時間所攫獲。隻有在某個峰值上,例如此時此地,夜越發深重,好像看不見黎明,人們被迫懸停在征途中,忍不住掙脫了慣性,暫時離開了過去,又還來不及奔向未來。“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張岱的舟子於聚會結束後的一番話還在耳邊。沒心沒肺的邂逅,尤是一場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