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是距離造成的……(3 / 3)

走走:讓我想起我很喜歡的那本英國作家毛姆的《刀鋒》,他在那部作品裏引用了一句出自《奧義書》的格言: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周嘉寧:說起毛姆來,我很喜歡《刀鋒》,也喜歡《月亮與六便士》,但是我前幾天重新看了他的短篇集,差點想不起來我對他長篇小說的愛。因為那些短篇寫得真的很刻薄,又刻薄,又小心眼,又小聰明。盡管有很多人說,刻薄是一個作家寫作的好品質,尤其對於女作家來說,但是我真的很難認同這個。

走走:那你個人覺得,你自己寫作,想達到的好品質是什麼?

周嘉寧:坦蕩、聰明、有意義。

走走:除了是個寫作者、譯者,你和張悅然還一起編了本文學雜誌《鯉》,有一期你們做的是《曖昧》,而你筆下的主人公,對工作對感情,態度也大都曖昧,這其實和當下這個追求效率、速度的明確的世界,是很不一樣的。而且你筆下的曖昧,不是男人女人互相遊戲心照不宣的那種低層次曖昧,而是一種非常抽離、無所謂的“鈍”。

周嘉寧:其實總結起來,都是距離造成的。一旦與外部保持距離以後,一切的“鈍”就很自然地存在了。我後來小說裏的曖昧,其實就是不需要吧,不需要感情,也不投入感情。

走走:你有次訪談時說:“以前是表達自我,尋求精神的平衡和情感上的需要,現在的寫作是表達觀念,但已經沒有情感上的需要。”《荒蕪城》和《密林中》分別表達了什麼觀念?作為你的編輯,我不是很認同你自己上麵的那段表達哎。

周嘉寧:《荒蕪城》沒有表達任何觀念……單純的感情需要。但是《密林中》我的出發點確實是談論才華和成功的問題,不一定是表達觀念,但是想要通過小說來討論問題,裏麵不同的人物像是代表了我對待成功的不同看法。

走走:可能我不太認同的是你對情感決絕的撇清……

周嘉寧:我這句話一定是在寫完《密林中》以後說的……倒不是決絕的撇清,我覺得沒有那種強烈的需要了,因此可以客觀地麵對情感,我覺得挺好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很有趣的,情感的層次也很多,強烈的情感會蒙蔽這些東西。

走走:你下一個長篇會以什麼情緒或者說狀態為主題呢?《荒蕪城》寫的算是無聊吧?《密林中》是焦慮?

周嘉寧:下一個長篇會想寫一個外省青年。很難說情緒或者狀態怎麼樣。我打算先寫幾個短篇練習一下,長篇還得再好好想想。

走走:練習什麼?語言、狀態、人物?

周嘉寧:人物……我不是一直關注“我”嗎,所以我其實沒怎麼好好寫過“他”。

走走:談談你寫小說時的焦慮感吧,這既是《密林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也是你一直做翻譯的一個動機:可以獲得內心平靜。

周嘉寧:有過非常焦慮的時候,大概就是從寫《密林中》前開始,貫穿整個《密林中》的寫作。因為心懷希望,感覺自己能寫出點什麼,又很怕最後寫出來的是屎,不想成為失敗者,也不想受困於才華。寫作的人應該都是在這樣一個焦慮的循環過程中吧。我現在無法一天寫很多字了,多的時候一千多,少的時候幾百,還會反複刪除,這樣的過程聽著就挺煎熬的。所以翻譯幫我很好地維持住了日常的狀態,讓日常生活不至於坍塌。否則最怕的就是天暗下去的時候,感覺一天累得要死,卻一事無成。

走走:你覺得別人從你的小說裏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們會怎樣?會用一種新的眼光看這個現實世界嗎?

周嘉寧:我覺得如果是那些和我相近世界觀的人,看了我的小說,可能會覺得我戳中他們心思。另外還有一些人,應對世界的方法非常積極,他們應該會覺得我寫得很糟……看完以後想罵我。不會有新的眼光產生吧,因為能感受到那些事實的人,原本就可以感受到。而且我不覺得那是一種悲觀、沮喪,那就是世界存在的一種常態之一。

走走:你這回答讓我想到你有一次開玩笑說起,喜歡你小說的人要麼是女孩子,要麼是CAY,不太會是直男(給你寫評論讚美你的那些直男例外,他們是專業讀者,哈哈)。我後來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女孩子和CAY相對直男來說可能比較細膩?他們喜歡你的小說,不是為了看到一個故事,是為了看到一種生活狀態。比如恍惚、焦慮、無所事事……和你遭遇過相同情緒、狀態的人,去讀它們會有很大的共鳴。我覺得很多年前你對自己的定義非常精準:“可以說就編故事而言我是失敗的,但是我覺得就講故事而言我是成功的。”

周嘉寧:我覺得講故事我講得也不夠好,我從小不是一個有耐心把故事講得津津有味的人,我每次都想用最簡單的辦法快點把故事講完…我對故事的態度一直不夠好,不過我最近聽了些我覺得好的好故事,我會想想作為一個沒有耐心的人,怎麼樣把那些故事講好。(不要問我那是些什麼故事…)

走走:很多評論家對你的小說語言印象很深,吳亮老師翻了翻你最新那本集子《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墨鏡也沒摘就說,“你的語言真冷”。你向來執著於小說的語言,以致“‘故事’可以退居其次,隻要保住‘事件’這一底線”。珍妮特·溫特森的《寫在身體上》是你翻譯的,譯後記裏你寫,“溫特森說的沒錯,‘我愛的是語言,敘事隻是附帶而已’”,那麼你喜歡的語言是怎樣的?

周嘉寧:我喜歡比我現在的語言更準確的語言。不喜歡金句,不喜歡比喻、修飾。其實溫特森的語言就是我不喜歡的一種語言……太複雜,太多意象,太像詩歌。我偏向於樸素的、冷靜的語言。所以或許會喜歡英語小說,多過法語小說或者日本小說……英文仿佛更容易做到簡單。

走走:你以前說過,你對語言的追求是一種技術性的東西,“因為我在意造句,用詞,詞的搭配,句子的排列,分段,甚至在麵對著電腦屏幕打字的時候我注意著整篇文章的句子在形狀上的排列”。語言如果有技術可言,怎麼培訓這種技術?

周嘉寧:寫短篇小說,並且不斷地修改。其他好像沒什麼了,再多的閱讀也無法解決自己的語言問題吧。

走走:在我認識的作家中,你是罕見的喜歡運動的人,跑步練瑜伽打羽毛球,前不久還跑了“半馬”,這個是不是受到村上春樹的影響啊,覺得寫小說特別考驗耐力,所以先要從體能上提高?

周嘉寧:沒有呀,沒想那麼多。大概就是對無聊的事情的忍受能力變得非常強大(這應該是寫小說和翻譯鍛煉出來的),而且也沒有其他興趣愛好。跑步是非常無聊的事情,但是身體的消耗能帶來情緒的平靜。而且我有一種與自己競爭似的好勝心,很想探索自己忍耐力的界限,或者體力的界限。

走走:我發現你幾個長篇的改動性特別大,從初稿到終稿。你寫小說的過程是怎樣的?

周嘉寧:長篇嘛,是這樣的,我心裏發酵再久,還是必須寫一稿,隻有在寫完很爛很糟糕的第一稿以後我才能真的理清思路。所以看起來我總是在修改,但其實隻能說是,我的提綱打得比較完整。

走走:生活中的你不能算是一個慢性子吧,但你的小說,這麼多年過去,仍然有一種緩慢的調子,你在寫作時是否有意識地對此進行過控製?

周嘉寧:生活裏非常急躁,我大概把所有的耐心都用到了寫作上,導致我在其他方麵隨時都會失去耐心。沒有做過控製,但是我的語言注定了一切,這種語言沒法寫出急躁的東西來。

走走:為什麼我覺得你的小說總有一種追憶往事的姿態……

周嘉寧:因為每件事情都醞釀太久,就變成往事……哈哈。其實原因還是前麵說到的,太多“我”,太多“我”的話往往會釀成這樣的後果。其實我記憶力很差的,記憶力差也算是寫作致命傷之一了。

走走:不會啊,我一直覺得,所有記憶都是虛構。

周嘉寧:我說的致命傷是指,學習效率會不高……比如說你吧,你常常能夠在和人說小說的時候,把情節複述出來,我絕對不行!我真的是因為記不清了!有時候別人問我為什麼喜歡某個作家,我想舉個例子的,但是其實我就忘記了……

走走:那是因為我從小喜歡給別人講故事,練出來了……你從當年“新概念”比賽少年成名到現在,這麼多年,你的寫作在往上走,但少年氣卻是一脈相承的。對,是一種少年氣,而不是少女氣。

周嘉寧:我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少年氣,但是我其實不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麼樣。我認同現在的自己,我不知道沒有少年氣的自己,會不會特別討厭,但是我也不知道,以後變成一個少年氣的中年女性是不是也一樣很討厭……

走走:最後一個問題,我們來談談初心哈哈。你最開始寫小說,是基於一個什麼理由啊?

周嘉寧:最開始是出於純粹的簡單的愛,甚至是出於快樂。哈哈。但是這個想法肯定變了,寫小說這件事情讓我喪失了在日常生活中獲得幸福的可能性,但是它的回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