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那麼你對於寫作的失敗者到底是怎樣定義的呢?抱有什麼態度,是同情嗎,還是感覺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
周嘉寧:寫作的失敗者,我覺得一部分人毫無才華可言,還有一部分人空有才華。但是抱有什麼態度我現在真的說不好,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導致《密林中》一定有一些至關重要的缺陷。我對陽陽這個主人公的態度遊移了。第一稿的時候我毀滅了她所有作為寫作者的希望,沒有給與她任何出路,到了第二稿又心軟了……如果我能夠確定自己的態度,應該可以做得更準確的。
走走:《密林中》,和陽陽形成對比的是成功者藝術家大澍,他覺得別人怎麼看待自己都是他媽的扯淡,隻有自己爽了才是真的爽。同樣不想被這世界的無聊所束縛,為什麼你筆下的女文藝青年們無法從生活中突圍?
周嘉寧:世界對男人和女人的定義不一樣。男人隻要突圍生活,女人要突圍的不僅是生活。
走走:你以前和我說,她們會被瑣碎的生活擊垮,可是我覺得很簡單啊,找個阿姨就解決了……
周嘉寧:所以說呀,女人要突圍的不僅是生活呀!但是還要突圍什麼我現在說不出來了呀。
還有你說的簡單,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你要想,一個文藝女青年,還是個失敗者,她請不起阿姨不是完蛋了嘛!那她如何變得有錢呢!
走走:寫軟文寫廣告……
周嘉寧:哎喲媽呀,你還是站在一個成功者的角度想問題的!缺乏各種女性成功者的樣本……比如說很多人會覺得想成為村上春樹這樣的作家,有錢,有品,始終在諾獎名單上徘徊,但是沒有哪個女作家那麼令人羨慕吧!薩岡或許算是,但是寫得太沒勁了。寫得有勁的,又仿佛活成了男人,也好像哪裏不對……
走走:我喜歡你的小說,雖然概括起來很無趣——現實主義作品——它們從來不提供什麼關於社會和人生出路的明確結論,但你描寫的生活本身,因為真實,所以好過那些缺乏真情實感的技巧。
周嘉寧:我喜歡寫與日常生活保持了一點距離的日常生活。因為我本身對生活沒什麼耐心,也不肯在生活上消耗時間。那一點距離還挺有意思的,就是這一點點距離讓我脫離了地域性。我是隨便在哪個大城市都能以常態生活下去的人,與外界的關聯其實是降到了很低,這種低關聯的生存狀態肯定會對寫作造成困難,但也有優勢。我對外界的索求降低以後,人變得更專注。
走走:你的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真的就像《荒蕪城》這樣一座城,她站在十字路口,看著人來人往,深深理解這個時代特有的迷惘和存在。
周嘉寧:嗯。有時候看看我的朋友圈,我周圍的大部分朋友都迷惘,但是親戚們卻都人生目標格外明確。真奇怪呀感覺。我說的迷惘不僅僅是生活的,到了一個年齡段以後,生活的迷惘基本都被消滅了,剩下更高級的迷惘……更無法解決的。所以也不會再去談論。
走走:我們主編程永新有次說,你的小說中要是能帶到點社會背景、時代變遷這樣的宏大敘事元素,就可以從“小我”走向“大我”了(大意),他補充說,現在很多年輕作者的缺點是沒有“我”,而你的缺點是“我”太多了……
周嘉寧:對的,我也覺得。我現在對這些“我”也覺得挺煩的。接下來我會有一點稍微的變化。不過我覺得整體說來,我是在寫這個時代一一魔都——這個名字我真是特別喜歡,完全符合我對上海的理解,都是泡沫和幻覺的,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與之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
走走:就最近這兩部長篇而言,你寫完後有什麼遺憾沒有?
周嘉寧:《荒蕪城》我覺得是失敗的,因為它是情緒的產物,是我在極度迷惘的情況下寫出來的,隻為了修複情緒的問題,像是一種宣泄或者求救,所以現在我都不太好意思看,所以也沒什麼遺憾,反正失敗了。《密林中》有遺憾,但是因為還沒出版,我或許還會再改一改。就像前麵說的,一些人物依然是二維的,我應該再多花一些筆墨的。不過這些修改已經無法改變這個小說的全貌,就它的全貌而言,這個小說是我現在想要的樣子。
走走:《密林中》你覺得哪些人物寫得算是滿意的?
周嘉寧:陽陽挺滿意了,山丘也還行。大澍被我光輝化了……沒有寫出他的自私混蛋,藝術家的自私和混蛋其實特別有意思,也挺值得寫的。畢竟大部分男作家,都隻是假裝的混蛋而已。
走走:我們主編程永新有次和我說,年輕的這批作家,大部分結構問題還沒解決。你上一個長篇《荒蕪城》,當時修改的主要也是結構,因為要跨越北京和上海兩座城市,要在時間裏拉來拉去,但最後它呈現出的樣子,似乎仍然有些淩亂。我們可不可以把它歸結為,因為生活本身就是這麼淩亂?
周嘉寧:其實還蠻想聽程老師具體聊聊結構問題的,寫長篇我的經驗有點弱,不像短篇是一種比較容易反複操練的東西。《荒蕪城》寫得亂一定還是因為技術不行,並且寫的時候過於宣泄情緒。我其實喜歡老老實實地寫,不在結構上耍花槍,所以《密林中》就按照正常時間順序寫了,沒有在結構上做任何糾結。
走走:有評論家說,從2012年開始,你的小說技巧和風格變得非常不一樣了
周嘉寧:差不多2011年開始陸續寫了些短篇……當時就是喜歡海明威,又看了不少美國人的短篇小說,所以受到挺多影響,感覺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東西。然後又在這個基礎上反複琢磨來琢磨去,寫了不少。我以前也寫過很多,但多半是無意識的寫作,我自己產生比較明確的寫作意識,大概就是2011年以後了吧。
走走:有意思,那麼女性敘事風格的作者,喜歡那麼男性敘事風格的作者……這些短篇後來出了集子《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是嗎?
周嘉寧:對的。說起來,我無法體會尋常女性所能體會到的生而為女性的快樂,與此同時,也無法以男人的方式思考。所以目前有點尷尬。
走走:你集子裏的這些短篇,《夜晚在你周圍暗下來》、《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輕輕喘出一口氣》、《盡頭》……有點像耶茨、卡佛、海明威的混合體,特別是對話部分。
周嘉寧:其實對話是我最弱的環節……我覺得那是一種適合我原本語言風格的寫作,或許也適合我人格。刪除多餘的部分。不僅是語言,各種多餘的部分都想刪除。我這次出小說集的時候,又翻了幾篇最早的小說,裏麵的對話太詭異了,感覺就是兩個人在用書麵語講話。但是我又無法接受日常對話,特別口語話的東西出現在我小說裏會有違和感。所以很尷尬。我現在有時候會參考一些微信的聊天記錄,找到一個折中的方式。既不口語,也至少不會書麵語到做作的地步。
走走:“海明威的短篇,庫切的長篇,這是兩個標杆,雖然很難達到,但至少要靠近。”據說這是你近兩年發展出的判斷標準,到了《密林中》,還加了一個奈保爾。這幾個作家好在哪裏呢?敘述節製、觀察精準、情緒冷漠?
周嘉寧:奈保爾其實沒好好看,隻是寫在小說裏了而已……海明威對我來說像是最初的啟蒙老師,他像是教會我一種方法,讓我學會使用一種語言工具,而且對我來說真的還挺好用的。庫切……太聰明了……我喜歡聰明的作家,跟著他進入小說,直到在思維上跟不上,這個過程很爽。
走走:你的短篇,很多都涉及人的心與心之間距離的遙遠,它們甚至比長篇更用力,更讓人內心疼痛,比如《幻覺》,失戀的女孩離開自己的城市,寄住在陌生城市裏並不熟悉的男人家中。她希望以性的方式從男人那裏獲得安慰,暫時忘卻痛苦。但孤獨的男人因為長期獨居,也因為年齡漸長,喪失了身體的功能,他希望從女孩那裏得到的,卻是心靈的陪伴與慰藉。
周嘉寧:我的這幾個短篇的寫作,還處於那樣一個人生階段,我渴望人和人的無限貼近,我一定要消除距離,因此導致了很多愚蠢的痛苦。現在不再那麼想了,我根本不是一個能處理好近距離關係的人,距離才是最妥當的。對自我認知的完整真的可以避免人生消耗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走走:豆瓣上有篇關於這個小說集的評論我特別喜歡,那個讀者說,“事實上,我相信任何人的生活湊近了看,都是一場災難。我們都隻是在‘一步一步地毀掉自己的生活’,因為我們最初對於生活的想象是完整的、平滑的、閃閃發光的。”
周嘉寧:嗯,這句話我也印象深刻。其實最初起這個名字,並不是一種消極的意思。所渭毀掉生活,是指我們並沒有選擇一條相對來說更好走的道路,現成的或者既定的道路。而是近乎故意,又出於本能地選擇了更困難的路。因此在一部分人看來,所有的困難、麻煩、痛苦都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