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低矮陳舊的客車搖搖晃晃地遠遠駛來,那濺滿了泥漿的汽車顯得那麼親切,那低沉沉悶的發動機轟鳴也不再令人詛咒,也變得那麼動聽,像是大型交響樂多彩的和聲,那麼美妙,那麼給人遐想。坐在搖搖晃晃的客車內,晃動中想想剛才的焦慮,突然悟到,其實等待才是生活的主宰,其實等待也是旅程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尤為重要的部分。當所有的準備都完畢的時候,需要的就是等待了,等待出生,等待成長,等待成熟,等待長大,等待愛情,等待機會,等待飛翔,等待一切需要等待的。哪怕隻是一次旅行,哪怕隻是一次約會,都需要等待。不是你等待別人,就是別人在等待你。所謂的成功,隻是在合適的時間,等待到了合適的機會,而恰恰那一刻你準備好了,而恰恰那一刻你在等待。”李政堅定地看著齊天翔,聲音同樣堅定地說:“那一刻的等待,我悟到了這些。”
齊天翔不知該說些什麼,甚至不知是該誇獎還是鼓勵,想想都沒有必要,畢竟這是他自己的經曆,也是他獨特的人生財富,別人是沒有資格去品評的,因此隻是輕輕地拍拍李政的肩頭,表示著讚賞。
說著走著,幾裏的路程,十幾分鍾的時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齊天翔和李政停下來了腳步,慢慢觀賞著眼前的曙光機械廠。
高大氣派的廠門依舊高高的聳立,一邊一個立柱上高高的火炬塑像還依然透露出很多年前的時尚和氣象。除了寬大的大門之外,以前的圍牆都建成了一間間的門麵房,各種色彩的門麵布置像給廠子周圍打上的補丁。
說是廠門和圍牆,其實也隻是擺設,根本沒有人值守,齊天翔和李政很順利地就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傳統形式的企業,也留有哪個時代實用為主的規劃模式,迎著廠門是四層高的辦公樓,看上去很厚重,很紮實的樣子,明顯有蘇式建築的痕跡,磚混結構,紅磚到頂,不大的木質窗框油漆斑駁,很多窗戶都缺少了玻璃,遠遠望去陳舊中顯得落寞。辦公樓前一條寬大的路向兩邊延伸,串起了一個個闊大的廠房。
“這個廠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是承接轉移的蘇聯援助的工業項目,由於六十年代開始於蘇聯交惡,企業整體從東北遷到了這裏,由此也可以看出這個企業的重要地位。企業的主導產品是汽輪機,船舶和大型裝載設備使用的重要部件,以及汽車發動機,具有很高的研發和生產能力,最早都是配套軍工生產,說白了就是軍艦和坦克所用的發動機,東部地區隻有這一家企業,很少與地方發生聯係,他們的物資供應和生產、生活都是自己解決,國家調撥或自己在外麵采購,繁盛時光幹部職工就有一萬多人,家屬就更多了。企業自身功能很全,醫院、學校、體育設施、食品加工、服裝生產應有盡有,可以說自身就形成了一個大的城市中心,不但不給地方增加負擔,還利用醫院、加工廠為平原縣提供幫助。不說別的,每年平原的全縣運動會都在企業的體育館舉行,而且平原當時的就業困難企業也盡力給解決,安排了不少待業青年進企業。”李政帶著齊天翔走著介紹著機械廠的情況,似乎對這裏很熟悉,“後來軍工改製,企業轉為民品生產,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但再不好過畢竟企業體量龐大,對付著過日子還是比很多企業強的,但災難不是來自企業經營,而是來自於國家產業政策的調整和經濟發展思路的改變。曙光廠原來是軍工企業,歸屬於國家兵工局,後來劃歸省國防科工委,又調整到重工業廳,沒幾年又下放到清河市國資委,好像成了燙手的山芋,誰都恨不得趕緊推出去。一番折騰下來,企業不但沒有了娘家,連親戚都沒有了。剝離企業社會化功能的同時,企業自辦的與主業不相關的附屬企業也給剝離了,職責權限歸清河市輕工局和工業局分別管理,使得企業遭遇了一次不小的硬傷。但企業的衰敗卻是一合資,二合作、三民營,一步步把企業徹底搞垮了。”李政說著停下來腳步,看著齊天翔笑著,“咱得有個目標啊,這樣走可是不行啊!沒聽說過企業裏麵跑火車嗎?機械廠太大了,走著一天也不一定能轉得過來。”
“咱也不用轉那麼大一圈,就看看你說的三步走的典型就可以了。”齊天翔也在考慮李政說的問題,能看的不多,除了時間,還有體力,就對李政說:“你接著說吧,咱們走到哪說哪。”
“早些年不是流行中外合資嗎?清河市國資委就要求企業搞中外合資,企業不是十分情願,因為企業的重型發動機這一部分在國內有著很強的技術力量和研發生產能力,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企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紅火的時候企業規格達到副部級,企業領導人都是直接從北京接受指示、領受任務,軍工色彩淡化後,轉民品生產過程中,企業規格也在不斷下降,最後隻是一個相當於處級的單位了,自然不能過分與清河的主管部門抗衡了。在國資委的壓力下,特別是國資委直接運作,強迫企業進行了中外合資,而且集合的正是機械廠核心的發動機資源。這也不是僅機械廠的命運,而是那個年代的大趨勢。好像國有企業的困境一合資合作就都好了,這種經濟上的依賴病蔓延開來,使得很多國有企業的優質資產和資源被大量侵吞。幾年合資下來,突然發現優質的資產沒有了,多年創立的品牌沒有了,甚至連必要的利潤也沒有了,剩下的就是大量剝離的不良資產和裁減員工,這才突然明白資本家不是慈善家,引來的外資和技術不是援助,而是掠奪,這種政治上的幼稚病和經濟上的依賴症,使得很多重工業陷入困境,很多國內能生產的設備也要國外采購進口,直接割斷了重工企業關鍵的生產和銷售命脈,而更多關乎民生的輕工企業換了東家,民族品牌紛紛被國際品牌侵吞和改造,不但失去了市場,也失去了蹤影。同時失去了國內商品的決策權和定價權,國際大牌聯手操縱市場,操縱定價,露出了狼的本性和吃人的獠牙。到市場上和超市就不難看到,從食用油,到牙膏再到洗化用品,還有幾個國產品牌。國有退出的同時,國家保障市場地位的作用也不存在了。”李政感慨著接著說:“合資企業的外方是日本的一家知名重工企業,技術和研發能力確實有曙光機械廠所沒有的優勢,但合資之後沒有見到他過多的技術人員,也沒見什麼關鍵的技術設備,隻是將曙光廠的設備和生產線稍加改造,重型機械發動機就變成了轎車發動機,與他在琴島的一家轎車生產企業實施配套,直接的利潤就變成了間接的隱形利潤,清河國資委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稅收也沒見起色,曙光廠的核心生產能力和優良設備就被合資沒有了,企業已經不是以前的企業,工人還是以前的技術工人,但身份和地位卻變了。”
說著話齊天翔和李政二人已經走到了合資廠門外,隻見很大的一片廠區連同廠房都被圍牆圍了起來,大理石的廠門兩邊是不鏽鋼伸縮門,高大潔淨的大理石上鐫刻著大小錯落的“中外合資日曙機械公司”的名稱,高大的廠門建起了門房,出入車輛和人員都由門衛驗證檢查。
“看來咱們是進不去了。”李政調侃著說:“人家這是中外合資企業,采取的是日本企業管理的方法,管理層除中方監事會之外,中高層全是日方人員,中方隻有少量幾個人員,生產管理部門基本上都是中方人員擔任,曾經在管理和生產過程中出現過很多矛盾,甚至發生過日方管理人員打罵和體罰工人的情況,至於扣罰工資,或開除更是不稀奇,中方也抗議但一點用都沒有,好像他們是救世主,是他們拯救了曙光廠,而且不接受清河和平原的檢查和監督,儼然就是獨立王國。前些年曾經出現過一名女工不堪日方管理人員打罵和淩辱而自殺的事件,在老廠新廠都引起了轟動,一度鬧到罷工的地步,清河來人協調,人家盛氣淩人的根本不跟你談,隻強迫你做工人的工作複工,而且威脅要將廠子整體搬遷到東南亞某些國家,那邊的勞動力成本更低,結果還是清河方麵低頭,拿錢安排了女工的後事,也平息了這場風波。”李政看著齊天翔臉色開始變得陰沉,咬緊的牙關使下巴上一條條棱肉凸顯,仿佛隨時都要爆發似的,趕忙拉了他一把說:“別在這兒生氣了,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