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栓泉家住南門街,祖上三代都在胡桃鎮的小南門釀酒惟生。時至今日,哪怕隻衝著“小南門酒坊”這塊招牌,都有人不惜勞頓,千裏迢迢趕來求購酒窖裏的陳年狀元紅,對於“會須一飲千百杯”的酒徒而言,欠上這麼一口,可比殺了他還難受。
張栓泉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能在工藝上琢磨出改進的法子,隻是盼著有生之年不要埋沒了祖上積攢的口碑。
他跟坊間師傅們忙活了一整天,想趁著斜陽餘暉出門買點兒荷葉蓮子,好讓家裏的婆娘煲些涼茶來消暑。畢竟過不了幾天就是大暑,胡桃鎮上連著幾年,都有人在這個時分暑氣入腹,丟了半條命。
路過珍禽館時,他看見鄰裏街坊都聚在門口,好像在商討什麼緊要事。張栓泉縱然不是好事的性子,卻也不想寡了交情,便湊過去打了個招呼。
張栓泉聽了一會,好像大夥兒淨是在扯些閑篇,忍不住問了一聲,才知道大家原本是想來瞧鬥雞的。
鎮上的新貴張大福也不知從哪找來一隻彪悍扁毛,竟在驚鴻閣連下兩盤,如今已是第三把,卻不用人給它潑涼水。聽店裏的夥計說,南門街上最講究養氣功夫的吳老掌櫃,都在幾場比鬥裏失了分寸,悶聲不語。
不過後來驚鴻閣人滿為患,張大福便撥了幾個隨從,把後邊看熱鬧的人都給攔在了門口,還說什麼“過了今日,這珍禽館就是我張大福的地盤,明兒咱們整頓整頓,重新開張,大夥兒切記來捧場”這樣的軟刀子話。
弄清楚了緣由,就見迎麵跑來兩個汗流浹背的少年,張栓泉認得一個是老吳家的孫子,另一個則是素香坊顧家寡婦的侄兒。聽得周圍街坊的議論,才知道眼前越長越俊俏的胄哥兒,年紀不大,卻是驚鴻閣裏頂高明的賭鬥撩手。
所謂撩手,就是撩撥鬥雞,刺激其生死殊鬥的侍者。按照尋常的玩法,放任兩隻鬥雞自行交戰,不作幹擾,自然也就沒有撩手什麼事,但若是要欣賞更加精彩的搏鬥,就需要撩手事先用各種手段激起鬥雞的戾氣,服用或者塗抹特殊藥物,甚至在鬥雞的喙爪捆上刀片鋼刺,以增加賭鬥的趣味性。當然,一般的規矩,是不能在喙爪上塗抹毒藥,否則一旦見血,毒性發作,賭鬥也就毫無意義。
張栓泉雖然覺得驚訝,但到底是踏實幹活的本分人,他對於鬥雞這樣的行當,頗有些不以為然,所以聽著周圍的街坊議論紛紛,他卻沒有跟著開口。
又站了片刻,覺得有些無趣,他剛想抬腳走人,卻眼尖地發現有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從張大夫那四個扈從的眼皮子底下,自然地走進了驚鴻閣,而那幾個扈從,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張栓泉登時有些納悶,不是不讓進了麼?而且那兩個人,分明是街頭賣藝的江湖人。
他環視一圈,找了一個南門街上的百事通,李老爺子,問出了疑惑:“李老哥,您可是這家的老主顧呀,怎地也沒讓進去?”
李老爺子被拒之門外,原本就耿耿於懷,聽得張栓泉這麼念叨,還以為他是在故意埋汰,頓時老臉有些掛不住,沒好氣道:“還不是那些唯利是圖的生意人,狗眼看人低,哼!怎麼,張老弟,不去釀你的黃酒,還專程笑話我來了?”
張栓泉這才覺出先前的話不對味,趕忙補救:“老哥說的是哪裏話,我出來買點荷葉,看您老跟街坊們站在這兒幹等,那邊卻溜進去兩個賣藝的浪人,這才多嘴問上一句啊,可沒笑話您的意思呐。”
他一邊說一邊指向門口那兩人,其中矮子是個小胖墩,模樣像是苦行的小沙彌,他若有所覺地回頭,對張栓泉單手作禮。
“賣藝的人?哪兒,”李老爺子轉過頭,恰巧兩人已經拐過大堂,隻瞧見了模糊背影,“該是店裏請來的幫工吧,張大福擺了這麼幾尊門神,天王老子也不能說進就進,我說老弟啊,你還是趕緊辦事去吧。”
張栓泉聽他這麼說,也覺得買東西要緊,這南門集市裏邊賣新鮮草藥的小販,見日頭落了也就順勢收攤,要是沒趕著趟,還得去藥房讓人給宰一頓。
對於他而言,給自家的婆娘女娃驅散酷暑,不在這炎炎盛夏裏染上風熱惡疾,那才是天底下頭等要緊的事,都說男人是一家之主,大抵便是如此吧。
…………
薑胄輕車熟路地來到驚鴻閣,隻見甲字號鬥籠邊上圍著一群人,人數不少,都是平日裏喜好鬥雞遛狗的鄉紳員外,而擺在中間占了半個屋子,足有八尺高的鬥籠之內,兩隻錦翼彩羽,毫毛逆張的行伍雞正在相互打量。兩禽相鬥,都是從打量開始,然而相隔一丈,卻是兩幅光景。
珍禽館下場的是一隻瀧北赤羽咬雞,這種雞體型並不魁梧,瘦小精悍,頸、胸、脛渾然一線,以胸骨和腿骨硬若磐石而聞名,也有人將其稱作“勾鐮雞”,足見其腿功之強悍。
場內的這隻赤羽咬雞,跟少年薑胄還有些淵源,早在他四歲那年,就曾拔了它生父的一根赤毫,而此時它立在鬥籠之中,一雙對眼兒凶光內斂,精瘦的筋骨蓄力不發,來回踱步,以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