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聽說民間有間妖宅，運氣好的可以在這裏等到自己轉世的心上人。於是他便來到了這裏，宅子本無妖，不過是光陰的斷層，因此他在這裏一等七十年，樣貌卻未發生變化。他一直在等，想有一日能親口問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他。若是愛，為何寧死不願隨他走；若是不愛，為何犧牲自己換他苟活。
“多少年後，你一定會像今日的我一樣不再執著於那個人是否也愛過你。我等了幾十年，以為是等她一個答案。卻不料，我在等的隻是再看她一眼。而她隻要過得好，愛不愛我又有何妨呢？”
燕歸南依舊是溫和的笑容，隻是他看著蘭蕙心的眼裏飽含了太多情愫，那一刻真如光陰停駐。
“我一直在等你。”
燕歸南輕輕地說。
【三】在這世上，友情愛情都可以轉眼背叛，到底隻有親情才堅若磐石。
在宅子裏一住便是好幾天，說來也甚是別扭，每日吃飯桌上都是四雙碗筷。往往是蘭蕙心與燕歸南邊吃邊聊著從前宮裏的趣事，而宋墨沉則與那個看不見的紅衣女子說著不著邊際的笑話。
“你從前的愛人是不是很好看？”蘭蕙心終在某個午後忍不住問道，而宋墨沉則輕蔑地道，“怎麼說呢，自然是比你好看。”直聽得蘭蕙心又是氣又是不甘，隻能回房間踹門出氣。而每當那時，燕歸南便會靜靜為她砌上一壺清茶。
宋墨沉是個酒鬼，一喝起酒來便忘卻生死，卻從來不懂茶。蘭蕙心不時拿宋墨沉與燕歸南比較，每每將宋墨沉損得一無是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原本來這是為了抓妖，卻不想兩個人都陷進了前世的情欲裏，再也掙紮不出身。
夜半時蘭蕙心也會撫摩著紫玉葫蘆，想起爹娘的樣子來。還記得小時候，爹娘為哄她開心，每每將省下的錢為她買珍寶玩物，隻是那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也是再平常不過的老百姓，沒有金山銀山，靠的僅是一雙手。
再長大些，她任性離家出走，遠去深山拜師學武。學成那日，自負以為終可以揚眉吐氣回家，讓爹爹娘親瞧瞧她獨自一人也可以活得漂亮。卻不想他們再也瞧不見了。
等她的隻有兩掊黃土，荒墳草生。
在這世上，友情愛情都可以轉眼背叛，到底隻有親情才堅若磐石。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湊齊小妖煉成百妖蠱，讓爹娘複生。她想讓娘親哭著摟她入懷，想看著爹爹抽著煙草含笑看她。就算這個傳聞是假的——她也要明明白白地努力過。
夜，星辰滿天。院子裏不時傳來蟲鳴蛙叫，時光如一泓流動的湖水。
蘭蕙心披衣而起，緩步至庭院，本打算一個人靜一靜，卻意外看到了宋墨沉。隻見宋墨沉推著秋千，笑得格外溫柔。秋千上乍看是空的，但蘭蕙心知道，上麵一定坐著那個紅衣美人。
從未見過宋墨沉這樣耐心好脾氣地對一個人，三年來他一路刁難，卻每次在危險關頭擋在自己跟前。有次遇到河中小妖，那妖將她拖入河流深處。後來宋墨沉將她救上岸時，她已呼吸不了。
那日她剛睜開眼，就看到宋墨沉親吻著她的唇畔。她又羞又氣，後來才知他是為了救她。太多太多，一直以為就算不喜歡她，也多少會在乎她一點。直看得眼睛都有些漲痛，蘭蕙心卻依舊是看著遠處無法離開。
不覺中，有人自後緩緩摟住了她。
“如果不開心，靠著別人會好一點。”燕歸南的聲音是那樣令人沉醉，仿佛看穿了所有她的在乎與戒備，輕輕巧巧便走進了她的心裏。
“我不喜歡他對別人這麼好。”蘭蕙心喃喃道，輕推開燕歸南，獨自回了房。隻留下燕歸南怔怔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終自言自語道：“我又何嚐喜歡你對他這樣好呢？”
而遠處那個推秋千的人，似一點也沒注意到這裏的暗潮洶湧，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在他的世界裏，有一個紅衣女子笑靨如花，時刻陪他玩陪他鬧，她會做一桌的珍饈，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樣開心。是他從未在別人身上體會過的開心。
到底是劫數難逃，如果這就是前生，誰還會想去到來世？隻想永遠沉睡其中，日日歡歌，好夢不醒。
蘭蕙心靜靜吹起蕭，簫音繾綣，似將過往心事盡付其中。若說這世上除了爹娘，還有其他惹她傷神的人，那就是宋墨沉了。
她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為何有時惱他至深，有時又為他一舉一動牽掛傷心。若說是何時自己的心思起了變化，不再討厭他，那大概是一年前他從河妖手中救下她後。隻覺得他一笑，仿佛整個夜空都被點亮了。
輕撫著紫玉葫蘆，葫蘆裏關押著無數的小妖。有些很溫和，有些則牙尖嘴厲，這三年裏抓齊它們可都費了不少工夫。她不可能讓三年功虧一簣，讓爹娘在黃泉苦等。
推開房門，恰見宋墨沉也從對麵推門而出。兩人四目相對，幾乎同時說出口：“我有話要跟你說。”
蘭蕙心不由得一笑：“你先說吧。”
宋墨沉思索了片刻，隨即說道：“這裏說話還是不方便，這樣吧，我們把要說的話寫在對方手上如何？”他到底比較謹慎，蘭蕙心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在對方掌心比畫著，隻是蘭蕙心寫的是“我要離開”，而宋墨沉寫下的卻是“我要留下”。
幾乎是一刹那，蘭蕙心甚至想冷笑著轉身而去，但終究沒有忍住，脫口而出：“是因為她嗎？”才說出口卻又後悔了，自己與他什麼關係都不是，隻是三年前求他捉妖而他答應了，又有何資格相問？
“帶好葫蘆，不要問為什麼，離開這裏就不要再回來了。”宋墨沉說話的樣子頗為嚴肅，時時警惕得環顧四周，話一完就立刻合上了房門。蘭蕙心盯著緊閉的房門良久無言，直到聽到身後燕歸南的腳步聲。
“心兒，我知道你想走，我也知道你屬於外麵那個世界。”燕歸南的聲音略微疲憊，一雙狹長魅惑的鳳眼也暗淡下來，“可是，我真的希望你願意永遠留在這裏，同我一起。”
蘭蕙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終還是搖了搖頭，匆匆回屋子收拾行囊。她心裏自是百感交集，燕歸南堪稱完美，甚至是她從小喜歡的男子。溫柔，沉靜，為她遮風擋雨，可她心裏卻偏偏隻有那個討厭鬼宋墨沉。她隻覺得再待下去自己會瘋掉，看著他同那個看不見的美人親熱無雙，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離開。
紫玉葫蘆如有靈性般，主動滾到她手旁。蘭蕙心捧著葫蘆，眼淚打落在上麵。她喜歡宋墨沉，不知是從三年前見他第一眼時驚歎他的好看，還是在三年間無數的點點滴滴中。
如今他選擇了別人，那她就再無理由糾纏下去。擦去眼淚，蘭蕙心捧著葫蘆背上行囊，大步朝宅門走去。
如果我的離去，成全了你們隻羨鴛鴦不羨仙，那麼放心，我離開了這裏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我會將你忘得幹幹淨淨，毫無保留。
【四】一直以來的信念轟然倒塌。
宅子頗為古怪，每走一步便寒上幾分。而院子裏也不再陽光明媚，而是天沉雲低。
蘭蕙心尚未離開院子，便覺得風刮得步子都有些不穩。明明應是夏日，四下卻妖氣森森。院子裏枇杷樹在狂風中大力搖晃著，如一隻隻巨手阻攔她的去路。
心下越是駭然，蘭蕙心前行得便越是快。手背突然一痛，竟是一叢樹杈被風刮來，抽在身上，慌亂中手一鬆，紫玉葫蘆蹦蹦跳跳脫離了掌心。剛要去抓，卻隻覺無形中有一股大力拖著自己，而葫蘆滴溜溜地被風刮出老遠。
妖風亂作，一棵枇杷樹攔腰而折，啪的一聲倒了下去，粗重的樹幹正壓在紫玉葫蘆上。蘭蕙心隻覺心幾乎停住不動，眼睜睜看著紫玉葫蘆給壓了個粉碎，裏頭九十九頭小妖紛紛化作一道道煙氣散了去。
也就在同時風停下來，烏雲散去，陽光再次落滿小院。一切仿佛未發生過，隻有樹幹下的葫蘆碎片證明方才的種種。
蘭蕙心眼前一黑，也隨之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外頭的天已黑了下去，床邊的宋墨沉望著她，眼裏是濃濃的憐意。
“葫蘆沒了。”宋墨沉低聲道，抬手為她掖了掖被子，“你也別太難過，萬物自有其生長規律，就像小妖不合天道輪回，終有人去收拾。你以為上天會輕易讓你煉出百妖蠱嗎？這自然輪回本有鐵律，無人能夠打破。”
蘭蕙心隻覺氣血上湧，忍住怒意問道：“也就是說三年前你就知道這是白忙？”拳緩緩收緊，被子被自己抓出破洞來。三年辛苦付諸東流，而爹娘再也不可能重回人間。一直以來的信念轟然倒塌，而這些，他一開始就知道？
“我本來也是猜測。”宋墨沉別過頭去，似不忍看她眼底洶湧的恨意與失意。
“滾。”蘭蕙心隻吐出這一個字，身子已輕微顫抖。眼角餘光瞟見門口，燕歸南擔憂地倚門看著她。他的神情是與宋墨沉一樣的憐惜，卻多了幾分刻骨的心疼與愛意。
“葫蘆雖是沒了，但你一刻也不能多留。”宋墨沉突然欺身壓來，靜得幾乎貼上她的臉，語氣沉靜而鄭重，依在耳旁極小聲道，“宅子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