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生宅(3 / 3)

蘭蕙心一怔,不自覺看向門口的燕歸南,他仿佛並未聽到,仍是擔憂地望來。而宋墨沉隨後便直起身子,模樣倒像是被她起先的話嗆到般發怒而去。直走至門口,才目有深意地回頭望了她一眼。隻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身邊正站著一個看不見的燕歸南。

燕歸南細細打量了一番宋墨沉,走至床邊。“他為何極力趕你走?”似不經心地問道,蘭蕙心下意識馬上搶答道:“隻怕我壞了他的鴛鴦美夢吧。”

“那你便更應留下,既然葫蘆沒了,那就讓我陪你永生永世。”燕歸南一把將蘭蕙心摟入懷中,似要將她瘦削的肩骨揉入胸膛。

隻是蘭蕙心卻無端有些害怕,其實宋墨沉不說她也能猜到,為何她一打算走院子裏便妖風四起,甚至莫名其妙毀了她的紫玉葫蘆。來這裏一留一個多月,日日沉浸在前世的美夢中,到底忘了這裏是曾吞人無數的妖宅。

【五】她還沒反應過來,世界就變了模樣。

蘭蕙心並未受傷,所以僅幾日便能下床。燕歸南一直陪在身邊,飯菜也是溫熱地送至跟前。偶爾能看見宋墨沉的身影從窗前閃過,但更多時候是聽見他房內傳出的笑聲爽朗。

一切風平浪靜,院中陽光暖心,花鳥蟲魚總也一片生機。仿佛像世外桃源,讓人來了便不想走。

一連好幾日,蘭蕙心都想向宋墨沉問個究竟。隻是一見著她,宋墨沉便找個理由走開,像是刻意躲著。有一日,他在轉身之際飛快遞給她一張字條,字條上隻有兩個字:速離。

蘭蕙心捏著字條,疑惑頓生。以宋墨沉的性子,一日不捉弄人便不開懷,這兩月來起初還時有笑意,可越後來眉頭越是鎖得深。便是隔著房門聽見他的笑聲,也頗有勉強之意。他與那個紅衣美人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在某個傍晚,蘭蕙心再也忍不住,在院中攔住正搖著秋千架的宋墨沉。“能讓我同他說上幾句嗎?”卻是衝著空空的秋千架問的。

片刻安寧,宋墨沉對著秋千架點了點頭,這才回頭道:“她走了。”

“他也不在,你有話現在可以說了吧?”蘭蕙心問道。隻是宋墨沉卻依舊搖了搖頭,伸手對她作了一個噓的手勢。剛想再問個究竟,院子上空的天卻猛地暗了下來,烏雲壓頂,狂風又起,一如那日她打算離去時的情景。

蘭蕙心警覺得環顧四周,風力一點一點加大,枇杷樹抖動得厲害,如一隻隻震怒的觸手。天暗如夜,宋墨沉卻仿佛如意料中般,拉起她大步朝宅子的大門走去。隻是每走一步,院子幾乎就地動山搖般晃動著,一棵棵枇杷樹橫七豎八轟然砸下,宋墨沉身手極快,帶她避過。

“傻瓜,叫你早些走的。”宋墨沉突然止住步子,生平頭次如此溫柔地對她說道,“我隻能保護你到這兒了,以後的路你必須自己走。記住,發生什麼都不要回頭。”宋墨沉滿眼柔情,雙眸如碧泉中沉凝其中的兩點墨汁。三年中多少次他捉弄人的樣子、笑的樣子、假裝生氣的樣子,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似乎還在昨日。

他們身後整個宅子如失控般劇烈搖晃著,狂風散發著森森妖氣,直刮得人站立不穩。蘭蕙心看到成片枇杷樹倒下,化為一隻隻粗壯的巨手,而天幕低垂,燕歸南正從遠處飛奔而來。

下一瞬間,隻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推出了宅門,宋墨沉依舊帶著笑容,隻是笑得頗為苦楚,眼底洶湧的情意終毫無保留地噴薄而出。而宅門自內被重新合上,轉瞬間蘭蕙心看見裏頭的宋墨沉微笑著轉身往宅子深處走去,而燕歸南一張本就邪魅的俊臉變得猙獰凶戾,臉被猛地拉長,一身素衣也化成滾滾黑氣,醜陋恐怖異常。

門砰地合上,任蘭蕙心撲向前如何使力也推不開。透過宅門,可清楚聽見裏頭驚天動地的鬼哭狼嚎,如有成千上萬隻小妖在哭泣嘶吼,似恨不得掙脫宅子呼嘯而出。隨著一聲響徹四野的怪異尖叫,宅子裏又猛地寂靜了下來,仿佛針落可聞。再過上個片刻,整個宅子突如塵土風化般紛紛塌陷,隻眨眼便化為一片廢墟。衝天妖氣也在那一刻消散澄清。

而宋墨沉和宅子一起,共葬其中。

蘭蕙心失神地看著,眼淚終慢慢溢了出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快得她幾乎還沒反應過來,世界就變了模樣。突覺腰間有件異物,掏出一看,是封皺巴巴的信,想來是剛才宋墨沉偷偷塞入她衣內的。

遲疑地展開,一行行看了下來,眼淚斑斑落在紙間。

真正的故事,應該要回到兩個月前從頭說起。

【六】河畔當時為救你的那一吻,你一定不知道,我是真的心動過。

兩個月前,宋墨沉與她一同踏入妖宅。與她不同的是,他方入內便看見一個紅衣身影,背影頗為熟悉。都說在這裏能遇見自己前生的至愛,起初他也險些信了。

那個紅衣女子,長得幾乎與蘭蕙心一模一樣,唯一的差異便是周身散發著股邪魅氣息,卻更添幾分美豔。他便也好奇,難不成自己前生的至愛還是蕙心那個傻丫頭不成?

可隨著之後的相處,他才發覺紅衣女子除了樣貌,性子與蕙心完全相反。蕙心沉靜,而紅衣蕙心活潑大膽。兩人玩得投機,他曾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遇見一個這樣合脾氣的人,而她不僅會玩,更是燒得一手好菜,懂天南地北的奇聞,知曉他心意的變化。

除了樣子是蕙心,其他完全不同。倒像是按著他的喜好造出的人兒一般。真正起疑是因為紅衣蕙心開口求他留下,在這裏陪他永生。那刻他幾乎立刻意識到,為何所有人進了宅子就無一出去,想來定是受了迷惑,甘願留下。

隨後他告知真正的蕙心馬上離開,而直覺告訴他,兩個人肯定無法同時走。他隻是未想到,蕙心非但走不了,還被毀掉了紫玉葫蘆。紫玉葫蘆不是一般的寶貝,能裝下小妖。而這世上幾乎所有的小妖都恨不得毀掉葫蘆,那麼可知,並非宅子裏有妖,而是宅子本身便是一隻小妖幻化而成。

它必須靠吃人而活,所以勾引世間男女入內,再按著各自不同的喜好變出不同的人來,編一個前生的故事,謊稱這裏是什麼時間的斷層,讓人誤以為那便是超越時空的真愛。誘惑得男男女女心甘情願留下,再被小妖吞掉助長妖力。

這也是為什麼在宅子裏他總也不方便說話,不時還得裝出開懷的樣子與紅衣蕙心虛與委蛇的原因,因為宅子本身便是妖,在哪裏說話它都聽得到。想來它必也有百年修為,而頻繁吃人更使得它妖力卓越。因此平常能很好地收斂妖氣,甚至偽裝出仙風道骨的氣度。

紫玉葫蘆已毀,殺死小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出它的心門,大力擊碎。經他多日勘察,妖宅的心門正是屋子正中央的那張心形模樣的紅木飯桌。隻要使力擊碎,宅子必將毀於一旦。隻是那擊桌之人,也必被壓入其中,陪小妖共赴黃泉。

蕙心,我最不放心的依舊是你。爹娘一去,你便耗上三年讓之複生。我隻怕我這一走,你也會浪費時日想要讓我重返人世。人這一生必須也隻能向前看,而我不過你生命中一個過客,陪你長大,卻終究隻能陪你走到這裏。

而河畔當時為救你的那一吻,你一定不知道,我是真的心動過。

【七】她喜歡上一個與自己從小的期待完全相反的人。

蘭蕙心將信平整地折好,如奇珍異寶般小心地收入懷中。望著連天廢墟,不由得摸出簫來吹奏。簫音連綿,在月光下如一片起伏而寧靜的海。

在宅子裏,她看見的並不是宋墨沉,而是與宋墨沉幾乎完全兩樣的燕歸南。她從小欣賞溫柔沉靜的男子,所以看見的自然也是那樣的一張畫皮。隻是小妖猜得出她的喜好,卻終究沒猜對她的心意。

她確確實實喜歡上一個與自己從小的期待完全相反的人。

自始至終,宋墨沉都未曾說過喜歡她,隻是答案再也不重要了。過往一幕幕如翻飛的畫卷,紛紛鋪陳在眼前。他搶她龍須糖時得逞的笑,他當眾嘟嘴喊她娘親時耍賴的神情,他將她推出宅子時溫柔又無悔的樣子。還有一年前河畔邊,她推開壞笑的他,滿臉火燒,卻隻覺他一笑,仿佛整片夜空所有的星星都被點亮了。

眼淚抑製不住地順頰而下,大滴大滴落入塵土。淚光閃爍中,似聽見廢墟中有些微響動,一個挺拔的身影撥開石塊,一瘸一拐蹣跚著向她走來。是錯覺嗎?蘭蕙心止住了蕭,怔怔地看著。

“傻丫頭,果然不聽我的話,還留在這做什麼?”男子笑著想刮一刮她鼻間,手才抬起卻又吃痛地垂下。“不過幸好你沒走,不然醒來看不到你,我一定會很失望。”男子一身傷口,青衣早已破爛不堪,嘴角也流著淡淡血痕,卻連責怪的樣子都說不出的風流好看。

蘭蕙心隻覺仿佛整個世界都停止了運轉,看著宋墨沉熟悉的眉眼,眼淚仍抑製不住地往外流淌。

時光如停駐般溫暖輕柔,頭頂星辰閃爍明亮,直讓她眼裏宋墨沉的輪廓越發清晰真實。

月光下的這二人,無聲地看著彼此,繼而同時笑了起來。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