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儒家人文精神的普世價值(1 / 3)

儒家人文精神的普世價值

文化縱橫

作者:杜維明

【摘要】 作為精神性人文主義的儒家,提出了每一個有良知理性的知識人都必須關注的四大議題:一,個人的身體、心知、靈覺與神明如何融會貫通;二,人與人之間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動;三,人類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諧;四,人心與天道如何相輔相成。我集40年在國際學壇和數十位不同軸心文明的哲學家、精神領袖的對話經驗,期待也堅信“思孟心學”所體現的仁道必能揚棄啟蒙心態所突出的凡俗的人文主義,而成為人類21世紀探究和平發展不可或缺的參照。

【關鍵詞】 儒家 人文主義 思孟心學 文明對話

【中圖分類號】B26 【文獻標識碼】A

2008年大手術後養病期間,我擯除一切寫作任務,連經常自娛的隨筆也中止了,但我還是接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邀請,用英文撰寫了一篇七千多字的以文明對話為主題的“基本理念”。2004年,我應教科文執事局主席和秘書長的邀請,和58國的大使在巴黎總部進行了三個多小時有關如何在國際社會發展文明對話的交談。2001年,我應安南之邀,參加了聯合國為促進世界文明對話而組成的“傑出人士小組”,和瑞士神學家孔漢斯、德國總理格哈特·施羅德、新加坡大使許通美及中國代表宋健等完成了向大會提交的報告:《跨越分歧:文明對話》。其中,“對話的語境:全球化與多樣性”一章是由我執筆的。1994年,針對亨廷頓“文明衝突”的理論,我和伊斯蘭哲學家納瑟在哈佛旅店共同主持“伊斯蘭和儒家”的對話。

20年來,儒家如何在文化多樣性的全球趨勢中,促進平等互惠的“軸心文明”之間的文明對話,成為我的科研重點。我的終極關懷,“儒學的第三期發展”,必須在這一論域中才能落到實處。

20世紀儒家的悲慘命運與新儒家學者的不懈努力

讓我們先來探討今天儒家應該如何自我定義的問題。這是一個在理論和實踐層麵都困難重重的問題。最明顯的困難之一是,回顧中華民族數千年光輝燦爛的精神文明,儒家傳統在儒釋道三教中最為源遠流長,但同時近百年來儒家又有著受到摧殘最為慘烈的文化記憶。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時代的儒家批判者是知識精英,而“文革”時期儒家價值的摧毀者則是一批熱血沸騰的無知青少年。受到好幾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和造反學生凶狠批鬥的儒家居然還能存活下來,在人類文明史中,如果這不是獨一無二,至少也是極難想象的特例。

在塑造人類精神文明的五位典範人物(孔子、蘇格拉底、釋迦牟尼、耶穌、穆罕默德)中,隻有孔子不僅在現代中國曾受盡汙辱,而且至今還麵臨“平反”的考驗。在軸心文明中,“華人”是唯一保存五千年文明史沒有間斷的民族。但近百年來,中國的知識人又是現代文明大國中集體記憶遺忘、健忘、淡忘、主動忘卻和被徹底扭曲最為嚴重的群體。為救亡圖存的愛國激情所驅動的“五四”先進分子,主動自覺地采取了以儒家的糟粕和西方的精華絕然二分的對比。既然儒家是小農經濟、家族社會和專製政治的產物,其文化體現的形式必然是保守、落伍、封建和反動的。因此,中國的國民性可以用阿Q、祥林嫂、差不多先生,乃至隨地吐痰、裹小腳、娶妾和抽鴉片為代表;而西方的典範則是德先生、賽先生,乃至自由、人權、法治、理性和個人的尊嚴。

儒學複興在“五四”西化氣焰炙熱時出現生機。梁漱溟1921年出版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打破古今中西二分的思維,從類似比較軸心文明的視野,把中國文明“調和持中”的價值取向和西方的“向前要求”及印度的“反身向後要求”作一分疏。他承認,中國文化要生存下去,不能不向“以動力橫絕天下”的西方學習,但他預言,當人類物質文明發展到極致,印度的舍離人生必然會成為越來越多人的選擇。同時他也在北京大學開設儒家哲學的課程,強調王陽明心學的道德自覺。他提出從心靈深處體究人生意義的思路。熊十力揚棄佛教唯識論的“分析哲學”,建構了以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為基調的本體論。他紮根《易經》的哲學思想,充分體現孔孟心學展現仁道、仁術和仁政的天地創生精神。這種精神,根據我的“體知”,也就是錢穆晚年“徹悟”後指出中國文化對世界最值得珍惜的貢獻:“人心與天道的合一”。①

1949年以後,在強勢的“辯證唯物論”的氛圍裏,熊、梁兩先生植根孟子心學的本體論和功夫論已無人問津。但在香港新亞書院的唐君毅和台灣東海大學的牟宗三則從黑格爾和康德哲學切入,重新反思儒家人文精神的普世價值。他們深受“憂患意識”的觸動,痛感“亡天下”的文化危機,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惡劣環境中積極進行超越而又融會“古今中西”的思想事業。他們承繼了熊十力的本體探究和梁漱溟的心性修煉,完成了數百萬言的有關儒家心體、性體和心靈境界的巨作,為儒家哲學注入了新理念、新範疇、新方法和新思路。通過他們的努力,五四運動以來很難想象的有活力、有創意的儒家論域在學術和知識界裏湧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