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這個世界如此精彩

這個世界如此精彩

殷方1998年的初夏,中央台的黃金時間,播出了一部電視劇叫《牽手》,劇中的男主角鍾銳是一個軟件專家。不知是鍾銳事業情感的矛盾激起了人們的強烈共鳴,還是電視劇把神秘的電腦人生活放平了給大家看,在他們同樣的七情六欲吃喝拉撒裏人們獲得了平衡,反正飾演鍾銳的吳若甫得了那年的最佳男主角獎。據說,他得獎的原因是成功塑造了中國的第一代軟件精英的形象,據說,因為在中關村長達一年的生活體驗,吳若甫的許多形體語言中已經有了那些軟件專家們獨有的神韻——但是,那神韻究竟是什麼?翻騰著《牽手》的每一個畫麵,體察著鍾銳所有的喜怒哀樂,我不知所以——神韻,這東西畢竟太玄了。

當今世界,對人類社會影響最大的莫過於電腦。蓋茨、戴爾們創造的神話迅雷不及掩耳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然而自覺不自覺地享用著這些創造的我們,對於那些世界級的電腦大亨們的了解,隻有一堆天文數字的概念,既使對於中關村裏的那些標誌人物——柳傳誌、王選、張朝陽什麼,也隻是耳熟能詳其名,莫名玄妙其實。他們是高高在上的神話人物——神秘而又遙遠。

直到有一天,當我在北京,在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統計處,聽到了他們把季輝和那些中關村的大人物相提並論,才醍醐灌頂般幡然猛醒。

高檢院統計處的蘆慶保副處長講了一個故事:

2000年春節剛過,季輝和蘆處長一同到北京中關村的電子城考察軟件係統。看到大名鼎鼎的清華同方公司的門牌,他們走了進去。天很冷,風很大,兩人遞過名片後就抄著手,規規距距地坐在接待間裏,等著人家抽空出來。不過三分鍾,一大幫人大叫著季輝的名字蜂擁進來,總經理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季老師”,然後是一番隆重的接待,又親自花一小時為他們介紹行情,直搞得他倆有點受寵若驚。臨走,才弄明白,原來同方公司早已“久仰”季輝的大名。他們知道季輝是《檢察案件管理係統2000》的主創人員,他們還知道季輝帶著兩個人隻用半年就完成了一個專業電腦公司一年的工作量。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隻在同行間才存在著最殘酷的競爭,也隻在同行間才存在著最真誠的欽佩,惺惺相惜的那種,彼此知道分量的那種。而據說在電腦界尤其如此。

蘆處長有些意外,有些激動,而季輝則有些不知所措地茫茫然。

季輝就是這樣的,這樣的低調,這樣的隻知秦漢,不論魏晉。

而我們,竟也有些隻知秦漢、不論魏晉。同在一幢大樓裏共事多年,竟然不知道季輝的赫赫聲名,愜意地享用著不斷升級的統計軟件,享用著局域網、廣域網、法規數據庫不可思議的無限便利,卻不曾去想這些神奇背後的人;隻知道對著一本《未來時速》嘖嘖稱羨,卻不曾去想與整個世界的變革與身邊這些變革的關係。

不過,我們眼裏的季輝,確實與那些概念裏的軟件精英們不大聯得起來,因為他沒有什麼特別的“神韻”。他是我們江蘇省檢察院計算機中心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員,個子高高,皮膚白白,不聲不響,不急不慢,不外向,也不清高。他不背那種電腦人都背的大大的方包,也不怎麼穿“T恤”,總之,他跟常人沒什麼不同。走在人群裏會被人群淹沒,進了機關就被大樓吞沒。但是,他的臉上永遠有溫和的微笑。如果你有幸與他同乘電梯,他一定會替你按亮電鈕,如果你再有幸與他同路,他一定會自然地接過你手中的重物。你不必特別地感謝,也千萬不要以為得到了殷勤,因為那隻是他融入秉性的教養。如果你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或者支支吾吾,你千萬不要以為那是表示不奈煩,因為他的聽力隻有常人的三分之二。他的右耳朵裏常年塞著一隻小小的助聽器。

2000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季輝的媽媽為我打開了一本塵封已久的相冊。我看見了季輝一生的第一張照片。他2歲半,眼睛很亮,笑容燦爛,那是他所有的相片中唯一笑容燦爛的相片。抑或,他已有預感,再過幾天,他一生無數苦難中的第一個苦難就要不約而至,所以,先笑他個痛快?

1959年,是這個家庭最美滿的時段。爸爸高大,英俊,是打過江山的功臣,媽媽年輕,漂亮,是省統計局的幹部,他們住在省委宿舍,寬敞明亮,他們有一個2歲半的兒子,聰明健康。那是初秋的一個晚上,離中秋隻差三天。爸爸下鄉了,媽媽從機關學習回來,正在一壺壺地燒水,準備全家的洗澡。17歲的姑姑逗著小侄兒又唱又叫,誰知,真應了樂極生悲這句老話,小季輝小小的身子整個跌進了滾燙的開水盆。媽媽和姑姑全傻了,小季輝被從盆裏撈出來,已經不會哭了,衣褲是連著薄嫩的皮一起撕下來的。那會,水佐崗一帶還是荒郊,又是夜裏,到哪兒去找車。媽媽和姑姑四隻手舉著季輝走了8裏路,把他送進了工人醫院。燙傷治好了,可以前那個聽兩遍就會唱兒歌的活潑孩子不見了。3歲的小季輝就有了憂鬱的目光,他總是側著腦袋聽人說話,他再也學不會兒歌了。因為治療燙傷,連續使用鏈黴素,他的聽力喪失了60%,從此成了一個半聾子。

這段故事隻能是季輝的媽媽向我訴說,因為季輝並沒有這段以及之前的幸福生活的記憶。他的記憶是從紮針開始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紮針、紮針、再紮針,隔日一次,連續三年。小小的個兒,短短的腿兒,從大人自行車的三角擋裏一顛一顛地向前騎,向前騎,家,學校,醫院,構成了他全部的童年、少年。很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季輝的功課始終很好,班上最好的數學成績,永遠屬於這個目光憂鬱、側著腦袋聽人講話的季輝,老師甚至不知道他的耳朵有殘。

這樣的苦難,成就了季輝日後的兩個法寶,一是注意力特別集中,二是想聽的東西就入耳,不想聽的就根本進不來,因此他在喪失了人生很多樂趣的同時,也排斥了人生很多的醜惡,包括那些淘氣孩子圍著他的各種嘲弄辱罵。

1964年,季輝9歲,持續的紮針似乎並沒有什麼“鐵樹開花”的希望,他也習慣了自己寧靜的世界。他開始向住在對門的畫家叔叔學畫。他很有天分,畫家叔叔說他的花鳥裏有一種特別的寂靜和憂傷。他也以為會在花鳥的世界裏靜靜地長大。然而,命運又一次向他露出了猙獰的麵孔,他那高大偉岸的父親突然病逝。天塌了下來。伯父從老家趕來,跟媽媽商量,要把哥倆送給人家,接孩子的人就在外麵。媽媽死摟住兩個兒子:不送,要飯也不送!

就在這一刻,沒有任何過渡,季輝就成為了男人,成為了媽媽和弟弟的靠山。從那一天起,隻要有兩塊糖,一塊是弟弟的,另一塊還是弟弟的。從那一天起,哥哥自己洗衣服,弟弟的衣服也總是哥哥洗,一直洗到了弟弟高中畢業。

相冊裏唯一的一張全家歡就是那一年照的。媽媽幸福地抱著弟弟,胖胖的弟弟可愛地笑著,爸爸溫和地靠著媽媽,隻有季輝兩隻眼睛冷峻地看著前方,仿佛知道了前麵等著他們的是什麼。

1975年,季輝高中畢業,歡天喜地去南京第三毛紡廠報到,分配的工種卻是司爐工,他每天帶著媽媽備好的大號飯盒,騎一小時車趕去上班,整整兩年,從學徒工做到了鍋爐班班長。那兩年,他記下了三大本日記,媽媽現在承認,偷偷看過,看得直掉淚。直到今天,媽媽還記得裏頭的句子:“天下著大雪,我穿著背心在大爐前揮汗如雨。”

1978年2月,老季家出了天大的喜事,季輝和他的弟弟季軍同一天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這是“文革”後第一年恢複高考,十年的考生聚到了一堆,一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就已經像中了狀元,出了兩個大學生簡直就是奇聞,更何況這麼一個孤兒寡母的家。即使二十年後的今天,季輝的母親依然記得那一天的分分秒秒。同事鄰居們都來了,她歡喜得直抹淚,哭過了又傻嗬嗬地笑。她說,有了那一天的開心,前麵十幾年的苦難就全不記得了,全抵消了。可那一天喜極而泣的母親又犯了愁,高考複習時為了鼓勵兒子們,她用全部的積蓄買了一塊蘇州牌手表,聲明誰考上就獎勵給誰。現在兩個兒子全都考上了,這一塊表總不能砸成兩半吧。

手表自然沒有砸開,也自然是戴在了弟弟的腕上,然而季輝的心上永遠戴上了一塊母親的表,這塊表的動力是心,隻要心跳,這表就會永不停息地在心上走啊走。

季輝上的是江蘇理工學院的數學係,那是他打小喜歡的,可到了數學係卻被分到了計算機專業,這是幹什麼的他並不知道。他知道的就是不管什麼專業都要全身心地投入。鎮江離南京隻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可每個學期他隻回家一次。直到以全優的成績畢了業,他才抬起頭來與上帝青睞的目光作了一次對視,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上帝的光芒。他感謝命運在無意間把他領進了一扇神奇的大門,這個門裏的世界,與他的內心是如此的相契相合,他在1和2的世界裏獲得了無比的快樂。他甚至感覺到命運讓他喪失了部分聽力,就是為了讓他全身心地走進這個門,全身心地來與計算機對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