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年鐵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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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九月八日,M市中級人民法院。
“本院認為,被告人戴斌在擔任清水市市長一職期間,收受清水市有成集團董事長李有成賄金八十萬元,為有成集團謀取利益,已構成受賄罪,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和罪名成立。根據被告人戴斌的犯罪事實、情節、性質以及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條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戴斌受賄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次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直接向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麵上訴的應當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三份。”
原清水市市長戴斌站在被告席上神遊物外的聽著法官的宣判,隻有一個感覺,漫長的訴訟程序終於結束了,有一種莫名輕鬆的感覺。其實在法官的宣判之前,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這個結果了。
因清水市有成集團引發的腐敗案,他是最後一個被判決的,原因是對戴斌量刑的爭議很大,律師提出的辯護意見第一個是戴斌在案發前即向李有成表示要退還八十萬元,而且將李有成饋送的八十萬元捐給了省慈善總會,應當不構成受賄罪;二是戴斌沒有給李有成謀取實際的利益,在降低有成新型建材有限公司土地轉讓金一事上是為了推進清水鋼鐵廠的改製。這是經市長辦公會議研究後決定的,而不是戴斌個人所為。
但由於清水市腐敗案的影響比較大,檢方一直秉著嚴格執法的要求提出了公訴意見,原清水市市委副書記劉子寒已經因受賄罪判處死緩,所以在戴斌定罪量刑的問題上一直不讓步,認為戴斌雖然將八十萬元捐給了慈善總會,但是是在其知曉李有成即將落網的情況下捐贈的,而且在此期間,通過銀行記錄查詢,戴斌曾經使用過八十萬元賄款的一部分,應當視為受賄成立。至於土地出讓金的減免,戴斌作為一市之長,市長辦公會議是由他主導,而且其答應李有成在調離公安局長鍾鳴的問題上出力,應視為為他人謀取利益。
因此,表麵上因為控辯雙方的爭議,私下裏,因為戴斌昔日同僚的過問,法院對戴斌的判決是一拖再拖。
最後,就是達成了這樣一個平衡,法院既采納了檢察院關於受賄罪的定性,但又按照受賄罪量刑的最低標準對戴斌判決。
控辯雙方交鋒的過程,戴斌是一清二楚,有很多人在後麵出了力,他也是知道的。從他來說,是十分希望能夠判決為無罪,但是最終有人向他通了一個信息:那就是省裏主要領導最終有了定論,不判不服眾。所以這個結果也就是目前能努力的最好結果,那些還在位子上的官場朋友也婉轉地向他表態:等判決之後,到監獄那邊仍然會替他想辦法的。這是非常明顯的意思,在法院這邊是毫無辦法可想了,即使上訴到省高院,也沒有希望。
戴斌轉身看看旁聽席上的人,那些個官場上昔日的同僚受身份的限製自然不會到場,自己的前妻和兒子也沒有來,事先前妻林燕妮已經征求過他意見了,不願帶兒子來父親被宣判的場麵。自己兩個哥哥也沒有來,估計是怕丟人,隻有一直疼愛自己的姐姐到場了,在那裏獨自抹著淚水。還有一個特殊的人,就是自己那個小情人小雲,薛小雲。
在紀委調查期間,替他去省慈善總會匿名捐款的薛小雲毫無懸念的被暴露出來。正如每一個貪官後麵都或多或少有情婦一樣,紀委在戴斌身上再次證明了這個規律。因此,在省紀委工作的妻子林燕妮向戴斌提出了離婚的請求,戴斌接到離婚協議後也就簽了字,兩人的夫妻關係從此走到了盡頭。戴斌並不惋惜這次婚姻,他其實知道自己與林燕妮的感情早就陌路了,隻不過一是因為孩子的原因,二是因為雙方都在官場之上,離婚影響不好,所以一直維持著表麵上的婚姻狀態。這次自己身陷牢獄,而且情人的事情暴露後,林燕妮已經是毫無理由再去維持這一名存實亡的婚姻了。所以,他不埋怨林燕妮這個時候提出離婚,再說,這次請的律師也好,包括林燕妮也通過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找了很多人,從任何方麵來說,他也隻有感激之心和歉疚之心。
看上去,旁聽席上的薛小雲瘦了,對戴斌而言,薛小雲能來這裏看他,他也滿意了,畢竟自己和她也隻是露水姻緣而已,自己今年已經四十三歲,而她卻隻有二十四歲,相差近二十歲,自己能要求她什麼呢?
薛小雲看著被告席上的男人,聽著法官的宣判,十年,他還有多少個十年啊,不禁淚水就流了下來。曾經,這個男人令她仰視,他市長的身份,他細膩的心思,他火熱的激情,都讓她寧願以如花的年紀甘心做他的秘密情人。而如今她卻有心疼這個男人的感覺,十年之後,他還能有什麼?
掃視一番旁聽席後,戴斌轉身過來,大聲地對著莊嚴的法官說:“我服從判決,不上訴。”
這時,旁聽席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哭聲,戴斌一聽,難過的低下頭,他不用看,一定是自己的姐姐。但是後來發生的插曲,他不得不回頭看了。
“臭婊子,你這個小騷貨,你害了我家戴斌……”戴斌聞聲轉回頭看過去,正看見自己姐姐撲向薛小雲,拉扯著薛小雲的頭發,旁邊的工作人員趕緊上前去勸解,旁聽席上亂作一團。
戴斌的姐姐很快被法警拉出了法庭,薛小雲委屈的哭著,理著自己被拉扯淩亂的頭發,戴斌看著她的樣子不禁有些個酸楚,歎了口氣,自作孽,幹卿何事!此時,薛小雲抬起頭看著戴斌,兩個人的視線碰在一起,戴斌朝她安慰地點點頭。
法院對戴斌的判決是什麼一個結果,林燕妮是早就知道了,雖然和戴斌已經協議離婚,但是她並不想自己孩子的父親成為一個犯罪分子,這對兒子戴曉天的未來有或多或少的不利影響。因此,她動用了所有的關係,包括回家逼著老父親找以前的戰友和尚在權力崗位的下級出麵斡旋。雖然她在家人和朋友麵前一再表明是為了兒子,但是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心裏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的,畢竟曾經恩愛過,如今不拉他一把,心裏還是不忍的。
但是清水市這一次的腐敗大案確實是驚動了上層,牽涉到數位副市級高官,還有一批處級幹部,在整個省都造成了惡劣影響,因此即使是林燕妮或者是戴斌那些個官場上的朋友如何出力,都改變不了戴斌被定罪的事實,隻能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得到一個較輕的判決。
在為戴斌奔走的過程中,有一個環節是令林燕妮十分氣憤的,那就是從紀委專案組得到的消息,戴斌在八十萬賄金中曾經使用過五萬元寄給了薛小雲的家裏,也正因為這個情節被檢察院抓住了不放,作為認定戴斌使用了賄金的證據。自己的丈夫為別的女人花錢而鋃鐺入獄,林燕妮的氣是不打一處來,即使人家貪,貪來的錢還是留給自己家裏花,他倒好,貪了那點錢,給別的女人花。這一事實讓林燕妮的臉麵蕩然無存,尤其是在她生活的這個圈子,工作的這個單位,所以她在專案組得知這個情況後立即寫下了離婚協議書。
高考已經結束的兒子表態自己願意和媽媽一起過,給了林燕妮心理上極大的支持,所以在戴斌從紀委移交檢察院之後,林燕妮就毫不猶豫的托人將離婚協議書帶進M市看守所戴斌那裏。可是當她以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在看守所之外拿到戴斌已簽字的離婚協議時,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她趕緊鑽到汽車裏,像隻受傷的貓嗚咽個不停,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在年屆四十的時候成了一個離婚的女人,一紙離婚協議雖然割掉一些戴斌帶給她的恥辱,卻無法挽回她人生的重挫。
在清水市腐敗案的調查過程中,她一直都在按照紀律回避,那一段時間,她似乎感覺紀委的每一位同事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似乎要在她身上印證每個貪官的妻子都有可能是一個受賄同案的規律。一開始,林燕妮還是很自信的,她對戴斌品性還是清楚的,戴斌不貪財,隻是權力的欲望比較重,她相信戴斌在這場腐敗案中能堅持過去,所以在清水市委副書記劉子寒被雙規後,她還打電話給戴斌,得到戴斌肯定沒事的回答後,她那晚睡的很踏實,但是沒過多少日子,戴斌被雙規的消息傳來,令她大吃一驚,隨後,紀委領導找她談話,了解情況,她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從市長夫人、省紀委辦公室副主任的角色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類似於審查對象的角色,這是屈辱啊!
而隨之而來的那就是羞辱了,戴斌居然有了情人,而賄金的一部分被戴斌寄給了那個情人家裏蓋房子!說實在話,她可以容忍戴斌在外麵有人,但無論如何不能以這種方式暴露出來,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了,她林燕妮的老公是因為包養情人而受賄,這是對她作為一個妻子的羞辱,她徹底低下了自己曾經十分高傲的頭顱,無法麵對周圍同事同情的目光。
經過省紀委專案組的調查,戴斌的受賄案對她個人沒有絲毫的牽連,省紀委的主要領導也找她談話,讓她安心工作,但林燕妮心裏很清楚,自己是要離開省紀委了,這樣對組織也好,對自己也好,於是她就向領導提出了調出省紀委的要求。省紀委書記冷冰同意了林燕妮的要求,但林燕妮提出調到省婦聯的要求他沒有同意,他的觀點讓林燕妮感到了組織上的溫暖,他認為,經過事實證明,林燕妮是經得起考驗的幹部,如果這個時候調離到冷崗位的話有連坐之嫌,在這段時間裏叫林燕妮還是要安心工作,等有適合的去向再安排她。
作為一位在省直機關工作的副處級幹部,林燕妮還是有著比一般女人強的自我調節能力,在等待組織安排的期間,她還是挺起胸膛一邊上班一邊動用所有的關係為戴斌活動,絲毫不受周圍同情的眼光影響。但是今天她卻有些焦躁,剛剛,戴斌的姐姐戴紅梅打給了她電話,質樸的戴紅梅先是告訴了戴斌判決的結果,然後告訴她,她在法庭上狠狠打了那個狐狸精。
她也去了,去幹什麼,那又不是她的男人!林燕妮此刻憤懣的想著,即使要在旁聽席上看那個男人受審,那也是自己有那個資格,自己是他兒子的母親。她有什麼資格,是她毀了戴斌、毀了自己的家庭。
晚飯的時候,林燕妮告訴兒子戴曉天,明天去M市看守所看他的爸爸。戴曉天立刻以明天約了朋友為由想推脫,林燕妮用筷子把桌子一拍,大聲地說:“我都聯係好了,你不去也得去,他就是犯了死罪他還是你老子。”看著發火的林燕妮,戴曉天有些畏懼地點點頭。
睡覺之前,林燕妮對著穿衣鏡打量著自己的身材,雖然四十一了,她對自己的身材還是比較自信的,雖然不能和年輕人比,但是就這個年紀而言,她還是風韻十足的。對著鏡子,她精心的搭配著衣飾,她要打扮好自己,明天,她要讓那個使她受到屈辱的男人看看,沒有他,她林燕妮會活的更好。
2
法院判決之後,囚車拉著警報將戴斌送回了M市的看守所,按照異地關押,異地審理的原則,被移交檢察院逮捕後,戴斌一直被羈押在M市的看守所裏,而不是他曾經擔任市長的清水市。
雖然身在獄中,但戴斌畢竟是做過市長的人,看守所的管教幹部對戴斌的態度也是自然不錯的,不至於呼來喝去,戴斌也明白自己今時今日的身份,見人三分笑,說話之前先喊報告。
M市看守所建造於八十年代末,到了現在明顯的是顯得破敗了,但有在這裏服拘役的犯人打掃,看上去還是很幹淨整潔的。戴斌受到的待遇明顯是優待的,他所住的號房隻安排了三個人,目前一個是扒手,很是會觀言察色,對戴斌很是恭敬,有的時候戴斌甚至在想是不是特意給他找來這樣的人住同一個號房,另一個是鄉下人,老實的很,是和鄰居為了田地糾紛失手把人家打成重傷進來的。這號房如同軍營,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戴斌因為受賄案審理的時間比較長,在這裏待的也是算長的了,已經送走好幾撥號友了,劉子寒也是從這裏送走的,因為是未決犯,戴斌基本是不允許有什麼機會見到別的號房的犯人,但多少能聽到一些消息,至少他從一個管教那裏知道清水市腐敗案中隻有他是最後一個被關押在這裏的了。
回到了陰暗的號房裏,戴斌和兩位號友打了個招呼,兩個號友也知道戴斌今天是被提出去宣判的,於是就圍上來問情況如何。戴斌伸出手正反晃了一晃,那位鄉下的漢子張大嘴說,“啊!十年啊!”戴斌點點頭,那兩個人頓時眼裏有些個同情的意味,戴斌笑了笑沒說什麼,因為自己要被判十年的消息早幾天就通過律師會麵傳給了自己,他自己的心理已經調節過來,再說他早就想等著判決下來離開這個小籠子,監獄雖然是個大籠子,但活動的地方比這裏還是大多了,當未決犯的滋味實在是難受。
“鐺鐺”,鐵門被敲響了,門上的小窗戶被拉開來,雖然隻能看見半張臉,戴斌也看出是管自己這個號房的管教,管教叫了聲:“戴斌。”戴斌立刻答道:“到。”“你出來。”管教一邊說一邊在外麵打開門鎖,戴斌按規矩站在門口,另外兩個號友則按規矩離門遠遠地站在那裏。
進了談心室,管教遞給了戴斌一根香煙說:“戴市長,今天判了吧。”戴斌笑了笑說:“是啊,判了,估計過幾天要去農場了,這段時間感謝您的照顧了。”管教笑了笑說:“照顧談不上,互相的,有的領導進了這裏尋死覓活的,有的進來就生病的,攤上了這樣的人在自己分管的號房,那可是真麻煩。聽說判的是十年,有什麼想法沒,準備上訴嗎?”
戴斌貪婪地吸了一口煙說:“有什麼想法?判就判吧,不上訴了。”他掃了掃管教麵前的記錄本,知道這也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談話,接著說:“你放心,我沒思想包袱,等著去農場了,哎,能問問,什麼時候去啊?”
管教又遞了根煙給戴斌,示意他把手裏的煙屁股換掉,戴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曾幾何時,他抽“軟中華”也隻抽到一半就扔了,而如今,連個煙屁股都舍不得扔。管教等戴斌抽了一口後說:“大概後天吧,所裏有幾個一起送去。”戴斌點點頭示意知道了,於是就在那裏抽著煙過著煙癮,也不說話了。
看著戴斌有些寂寥的神情,管教想了想問:“家裏有人來送嗎?”戴斌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管教猶豫了一下,心想反正都判過了,估計沒什麼大問題,於是就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戴斌說:“要給家裏打個電話嗎?”戴斌下意識地伸出手,但在觸到手機前還是停了下來。打給誰呢,打給林燕妮?離婚了,不再是自己老婆了;打給兒子戴曉天?戴斌也不知道和兒子說什麼;打給薛小雲?自己都不再是風光無限的市長了,人家還和你有什麼關係。瞬間,戴斌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非常失敗的男人。
好心的管教發現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很明顯的,戴斌在手機麵前的猶豫顯示了這一點,於是他也不說話了,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自己拿著報紙翻了起來,隨戴斌自己吧。
最終,戴斌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除了家裏人,官場上那些個昔日的同僚自己現在也不適合打電話,他們多少也在外麵關心過自己,自己目前還沒有什麼直接的需要向他們求助的,再給人家添什麼麻煩會顯得自己不知道深淺。
原本心情還不錯的戴斌就這樣有些寂寥地回到了號房裏,這晚,他睡夢裏有許多身影在麵前晃悠,有兒子戴曉天,有前妻林燕妮,有情人薛小雲,還有去世的爹娘……
在夢到爹娘的時候,戴斌眼中含著淚水從睡夢中醒了過來,這是他失去自由之後的第一次哭泣,羞愧的淚水順著臉龐恣意的流淌。
是夜,同一輪月光下,在M市的一家小旅館的一個房間裏,薛小雲正埋在被窩裏傷心的抽泣。
這一年對薛小雲來說是人生中最暗淡無光的日子,讓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先是情人戴斌被雙規,來的十分突然,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自從那次戴斌讓她去省城捐掉八十萬元的時候,她就有些疑惑,雖然戴斌從來沒有告訴她這八十萬塊錢是怎麼來的,又為什麼要捐到慈善總會去。但自那以後,見到戴斌的時候總是見他帶著一絲隱約的愁容,幾次來她租住的房子裏的時候,總是有些近乎瘋狂的和她做愛,但發泄之後又沉默不語,女人的敏感讓薛小雲感覺到戴斌有什麼事情老是放不下,但她又不敢問,她怕戴斌嫌她煩。
突然的,戴斌就失去了聯係,直到兩位自稱是省紀委的人在一名警察的陪同下找上門,她才知道戴斌被抓了,“雙規”這個詞對她來說還是比較陌生的。
在一間密閉的小房間裏,負責審問她的一位中年婦女直接問她是不是戴斌的情人,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顯然負責審問的那位婦女帶著一種鄙夷的神色,薛小雲想說自己是喜歡戴斌才和戴斌在一起的,但現實告訴自己,自己一個東北鄉下出來的按摩妹是無法與一位市長以感情的紐帶聯係在一起,實質意義上自己就是戴斌包養的情人。
薛小雲隻好回答是,那位中年婦女一副深深鄙夷地哼了一聲,低頭在紙上把這個“是”字力透紙背的寫了上去,薛小雲年輕的自尊徹底被擊的粉碎。
做別人的情人可以,但在別人這種鄙夷的眼光下認罪般的承認是件極其難堪的事情。
但薛小雲一直認為,自己是在知道戴斌以她的名字向她老家父母寄去五萬塊錢的時候,她才徹底喜歡上這個比她大十九歲的男人。她也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自己扶著戴斌的胳膊回老家鄉下走上一遭,看哪個姐妹敢說俺男人歲數大,俺男人是市長。
其實多年以後薛小雲也理不清,當年是因為戴斌在市長位置上令人仰視的氣質折服了她,還是用那五萬塊錢收買了她的心,但她隻能確定一點,當年她是喜歡上了他,而不是想當他的情人掙錢。而真正讓薛小雲為戴斌牽腸掛肚的卻實實在在的是那要命的五萬塊錢。
當那位中年婦女問到戴斌是不是給她家寄了五萬塊錢的時候,薛小雲明白麻煩來了,這五萬塊錢絕對是害人的五萬塊錢。
這五萬塊錢不但害得戴斌被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還害得薛小雲從此有家不得歸。
當紀委將案件移交給檢察院的時候,檢察院的人就找到了薛小雲,帶著薛小雲到她老家核實這個證據並且要追贓。
臨近薛小雲家的村上時,迷迷糊糊的薛小雲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不能再和檢察院的人一起走下去了,要是真的去了村上,自己也就不用再回來了,她爹沒準就會用獵槍轟了她,然後再把那五萬塊錢蓋的房子燒了。她借口小便下了車,一頭跪在了車前,打死她也不起來。檢察院的同誌說,你有什麼想法你就說,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薛小雲從最裏麵的衣服裏掏出一張存折,這是她這些年打工存下的,都是她的血汗錢,除了寄給老家蓋房子,給他哥娶老婆,就剩下這幾萬塊錢了。薛小雲遞給檢察院的人說,不夠的話,俺打工、賣血都還上,不要去俺家了,你們要去,俺就死你們麵前,撞死在你們車子上,你們也別拉俺,現在看住了,俺回去就找根繩子夜裏吊死在你們單位門口,反正到了俺家讓俺爹俺哥知道自己用當人家小老婆掙的錢蓋房子的,俺也活不成了。
其中一個人不信這個邪,這眼看著要到了目的地還來這麼一出,就要上來拉薛小雲,薛小雲在他手未到之前,一頭就撞在車頭上,血頓時就流了一地。那個不信邪的頓時嚇傻了眼。
血流滿麵的薛小雲在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定之後才去了醫院包紮。
根據協定,檢察院去薛小雲家核實的時候就說薛小雲在外麵打工卷了人家的錢走了,核實薛小雲有沒有寄錢回家,核實了有五萬元寄回家之後,檢察院看著薛小雲家的狀況也沒指望能還上這錢,掉頭就走了。
但就這樣說,薛小雲也自此不敢回老家,雖然頂著個卷人家錢的名義比做人家小老婆名義好,但薛小雲也自此沒有臉麵見自己爹娘。
不能回家的委屈是一方麵,但薛小雲婉轉的在檢察院的人口中知道了戴斌就是因為在那八十萬裏麵動用了這五萬塊錢才坐實了罪名,她的心情已經不能形容,這個男人為了給自己家寄五萬塊錢要坐上十年的大牢,薛小雲連把命賠給戴斌的心都有。
薛小雲躲在被窩裏是哭自己的委屈,又為戴斌傷心而哭。
3
第二天清晨,林燕妮就把兒子戴曉天從被窩裏拽起來了,母子兩個吃了飯就上了路。林燕妮找同學借了部車,自己開,雖然從法律意義上來說,戴斌已經不是自己丈夫了,但林燕妮還是覺得去看守所看他的事情多少還是有些丟人的,自己開車去心理上要好多了。
出了城,路兩邊的景色雖然算不上秀美,但總比每天在城市裏的鋼筋水泥看上去要舒服許多,但林燕妮卻沒有心思欣賞。她邊開車邊想,自己有多長時間沒看見戴斌了。自從他被雙規,就不許和家人見麵,直到專案組調查結束移交檢察院前的那當口,那時候林燕妮要想點辦法,找點人,或許能見上一麵,但是林燕妮那時剛剛知道戴斌在外麵包養了一個叫薛小雲的情人,哪裏還想見他,一門心思就想著離婚了。檢察院逮捕了戴斌後,作為未決犯,戴斌是不許見家屬的,那又沒得見了,就連離婚協議也是讓律師帶進去給簽的。
林燕妮算了算,足足有將近一年時間沒見過他了,也不知道這死男人現在成什麼樣了,當了這麼多年的領導養尊處優的,現在坐牢了,能熬得下來不?想著、想著,林燕妮不自覺地“呸”了一聲,心裏罵自己沒出息,都已經離婚了,還管他幹什麼,從此已經是陌路之人了。
她轉眼看看坐在副駕駛的兒子,即將上大學的兒子已經長成個大男人的樣子了,正一臉深沉,一言不發地看著外麵。林燕妮看著兒子心裏不由得一酸,兩顆清淚就流了下來,趕緊趁兒子不注意用紙巾擦掉。
人生路上極其重要的高考,父親卻在看守所裏,對兒子是多大的打擊,林燕妮想想又難過,不禁在心裏又把戴斌給罵了個夠。不過罵歸罵,林燕妮還是想讓兒子見見戴斌,離婚也好,坐牢也好,畢竟還是父子。以前不覺得,前幾年陪著戴斌送走了他的父母,自己也送走了母親,那種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感覺林燕妮從戴斌和自己身上有著深切的體會,自己與戴斌離婚,不能因此斷了他們的父子之情。
戴斌根本沒有想到林燕妮會帶著兒子來看她,就憑這一點,他進了會見室,第一眼誰都沒看,看著自己的前妻,很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林燕妮掃了一眼戴斌,清瘦清瘦,腰似乎躬了些,雖然人看上去還精神,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顯老了不少。她能看得出來戴斌道謝的誠意,但也是這一聲“謝謝”提醒了她,兩個人現在已是陌路。她沒搭話,拉著戴斌的姐姐戴紅梅對站在一邊的管教說:“讓他們父子兩個單獨待一小會好嗎?”
管教還是比較爽快的,因為看守所所長已經打過招呼,盡量給省紀委的林主任方便,於是就點點頭同意了,反正在外麵也能監視著。
戴曉天也不說話,看了一眼隔著鐵欄杆的戴斌之後就一直把頭低著。戴斌歎了口氣,他也怪不上兒子,現在這做爸爸的算是給他丟臉了,想了想說:“快開學了吧?”戴曉天一抬頭,挑釁地看著戴斌說:“是啊,是要開學了,戴市長還能派車送我去嗎?”
聽兒子這麼一說,戴斌唰的臉就灰了,他想發火,那份火氣剛提到胸口旋即就涼了下去,兒子戴曉天已經站起來掉頭出了會見室。
過了一會兒,姐姐戴紅梅拉著戴曉天進來了,林燕妮也進來了。戴曉天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看著地下,戴紅梅在侄子耳邊說著話勸著。
林燕妮走近隔離的欄杆,從包裏拿出一張存折,那上麵存著五萬塊錢,是在離婚協議裏寫著分給戴斌的。林燕妮說:“這是你的五萬塊錢,你收下吧。”戴斌苦笑著搖搖頭說:“你看我在這裏,需要錢嗎?把錢給小天用吧。”林燕妮說:“兒子是跟我的,他需要用錢我有。”戴斌說:“先放你那吧!”但林燕妮絲毫沒有把存折收起來的跡象。
“對、對,你先幫他保管著。”戴紅梅趕緊走過來說。她用鄉下婦人的智慧趕緊打圓場,在她心裏還是為自己弟弟能留下哪怕一絲複合的機會而盤算。說完,她就拉著戴曉天出了會見室,要創造個單獨說話的機會給戴斌和林燕妮。
會見室就剩下戴斌和林燕妮兩個隔著欄杆對視著,戴斌先說話了:“謝謝你,燕妮,小天高考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本來林燕妮對這道謝的話是受之有理的,但長時間與戴斌夫妻間不自覺的對抗讓她不是禮貌的對答,反而是很衝地說:“戴斌,請叫我林燕妮,記住,我們已經不是夫妻關係了。”
戴斌顯得有些尷尬地說:“是是,還沒習慣改口。”林燕妮話出口之後有些後悔,於是就說:“今天一是把錢送來給你,還有你以前的衣服也送來給你;二是讓小天來看看你,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情,我們一會兒就走了。”說著,林燕妮看看手中的存折又說:“這樣吧,我先替你保管著,要真有什麼事情,就通知我,至少你是小天的爸爸。”
戴斌剛剛因為戴曉天而消極的心情略微有些平靜了,他淡定地點點頭說:“謝謝你,林燕妮,沒有什麼其他事情了,我讓你和孩子丟臉了,希望你不要受我的影響。”
林燕妮板著個臉出去了,隻見戴紅梅拎著兩個大袋子進來了,對戴斌說:“小弟,這裏麵是被子,要是裏麵冷,就加上啊,這裏麵是棉衣,別嫌難看,冷了就穿。”說完,手從欄杆裏伸進去,觸摸著戴斌瘦削的臉哭著說:“小弟啊,你咋能這樣了,姐歲數也大了,家裏事也多,不定有多少時間去看你,自己要保重啊,錯了就錯了,爭取早點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