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小溺愛自己的姐姐麵前,戴斌再也偽裝不出來那種淡定和堅強,哭了出來,朝姐姐點著頭。
一牆之隔,林燕妮用手帕捂住嘴抽泣著,他憑什麼,憑什麼,在外麵有人,對我連一聲對不起都沒有,活該他坐牢,坐一輩子都不要出來!林燕妮心裏對戴斌詛咒著。
兒子、姐姐、前妻離開許久之後,戴斌才在管教幹部的催促下清點了帶來的衣物後回了號房。
這一次的會見,猶如一縷熱水澆在戴斌一直故作堅強的心上,坐在號房裏每一次回憶那短短的見麵時每一個情節,戴斌的心終於徹底的濕潤,放下那臉上一直保持的微笑和矜持,抱著頭在那裏放聲大哭。
隔著鐵欄杆與兒子見麵是一種懲罰,而兒子戴曉天那刺耳的話時刻在耳邊回蕩,誰都不願有一個囚犯做自己的父親,特別是兒子在官宦門第長大,這其中的打擊對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是難以承受的,自己也無顏要求兒子對自己和顏悅色,戴斌隻能期待自己判刑的事實對兒子未來的生活沒有更大的傷害,否則兒子與自己之間將越行越遠。
林燕妮瘦了,戴斌明顯地感覺到她臉上的線條不再如往昔圓潤柔和,有些剛硬,能想象出她承受的打擊有多大。雖然戴斌對林燕妮的感情在多年前已消失,所以當初在簽離婚協議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同時也存著不拖累她的想法。但這人現在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麵前告訴他已不再是他的女人,戴斌心裏多少有著悵然若失的感覺,有些東西直到失去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它的價值,女人也是一樣,很多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懂得這個道理未必就依著去做。戴斌知道自己今後與林燕妮之間唯一的牽扯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兒子,他們之間的決絕是很難回頭的,至少現實擺在這裏,自己是一個犯人,而她依舊是省紀委的處級幹部,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很遠很遠。
姐姐戴紅梅對自己的溺愛從小自己就習以為常,一個鄉下的婦女能拋開家裏事務到這裏來看自己,戴斌已經很滿足了,無論當時在省財政廳還是在清水市當市長,這個姐姐從未給自己找過一點麻煩,她把自己當做戴家的驕傲,不想給自己一點拖累,這下倒好,戴家的驕傲如今成了戴家的恥辱,兩個哥哥一個都沒來,讓戴斌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兩個號友都沒有去打擾戴斌,默默地看著戴斌號啕大哭,而後老僧入定般的呆滯,把午飯放在他麵前,然後再拿走。
到了下午的時候,戴斌終於恢複過來,又如往常一般的平靜。能夠從一個農家青年成長為一位地級市的市長,戴斌的心智是極為成熟的,對於不可挽留的東西,在盡一切努力之後仍然不能挽回,那就認清現實。自己將要麵對的是十年的牢獄,自己的目標就是要提前走出監獄的大門,就如當年自己整理行李到省城上大學一般,當時他的方向就是出去混個人模狗樣的,絕不會再回農村。
送晚飯的時候,戴斌叫住了值班的管教,提出要紙和筆寫信,管教並不願意,戴斌說你可以請示一下領導,省紀委交代過的,自己可以寫封信給組織上。管教隻好請示了看守所長,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將戴斌帶出號房到了值班室讓他寫信。
戴斌提筆第一句就遇到了問題,是不是用敬愛的組織這個稱謂,可自己已經被開除黨籍,想到這裏,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大學三年級他就入了黨,是有了組織的人,多年以來,組織一直是掛在嘴邊,每一次的升遷和成長,在述職或者就職中,無不感謝組織的培養和關懷,而現在,自己是一個沒有組織的人了,這種被拋棄的感覺對一個有著多年黨齡的黨員幹部來說,甚至比離開家庭更為劇烈。他苦笑了一下,他可以想象到,在反腐敗的宣傳口徑裏,在“清水市原市長戴斌”的後麵不會有“同誌”這個詞了。
但戴斌想歸想,還是提筆寫下了“敬愛的組織”這個稱謂,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使用這個稱謂的資格,這次給省紀委寫信,其實是寫“悔過書”,權當一次紀念吧。
戴斌認真寫下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他總結自己犯了錯誤的根源是放鬆了學習,導致自己喪失了正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沒有樹立正確的政績觀,權力欲望過重。
每個貪官在悔過的時候都會寫下“放鬆了學習”這個原因,很多人以為是玩文字遊戲,掩飾自己的墮落,但戴斌這次卻是真正認識到學習對一名黨的領導幹部的重要性,隻有不斷地學習才能保持一名黨員幹部的信仰,才能不會在權力和欲望中迷失,可惜現在有太多的幹部除了看上級的文件從來就不會翻一翻政治書籍,就是組織的學習,心得體會不是抄襲就是由秘書代勞,信仰的迷失是黨員幹部墮落的根源。
寫完之後,戴斌鄭重的把信交給管教,像托付一般告訴他,請他轉交給組織上。
信離手,戴斌一陣恍惚,自己是一個沒有組織的人了。
4
“站好,麵對牆,手舉起來,把腿叉開。”
按照管教幹部的吩咐,戴斌順從地做著動作,在上押解的囚車之前,這是一個保證犯人人身安全和防止犯人脫逃的環節。雖然押解已決犯到監獄去對這些看守所管教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了,但每一次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如果是累犯反倒好些,知道押解路上戒備很嚴,就怕是初次被押解的犯人,新人膽大,萬一路上存著逃跑的心,出點什麼事,負責押解的管教幹部就跟著倒黴了。現在是製度越來越多,出了事處分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所以即使是戴斌這般配合的犯人,管教檢查起來也是一絲不苟。
如果第一次你被人這樣在身上摸來摸去,甚至摸到你褲襠裏的物件,你覺得是侮辱,那多摸幾次你就覺得是命運了,也就沒有絲毫被侮辱的想法了,戴斌和幾個已決犯配合的動作已經用身體語言說明了這一點,搜身對看守來說是家常便飯。
“排好隊!”管教威嚴的喝道,然後一個一個把犯人的手背在後麵戴上手銬,戴斌隻感覺手一沉,冰涼冰涼的。然後就隨著管教的指揮,排隊上了押解的麵包車。
以往押解的時候,是要犯人自己把自己的行李拎上去,現在可不行了,搜過身之後管教安排“外獄”把這幾個轉場的犯人的行李送上車。
隨後,上來三個身穿迷彩服的武警,其中兩個武警戰士背著閃著烏油油懾人亮光的自動步槍,上來分坐前後,把四個犯人所有動作都納入視線範圍。一個大概是個小隊長,帶個少尉的警銜,腰帶上掛著手槍,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第一排。最後是兩個管教幹部上了車,其中一個對幾個犯人訓示了一番,無非是服從管理,不要有想法,反正都判了,爭取好好改造減刑。
戴斌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看著窗外,看守所威嚴高聳的大門正徐徐打開,閃著警燈的麵包車慢慢駛了出去。門外是自由的世界,但這自由卻不屬於戴斌這四個犯人,但那自由的空氣和綠色此刻比任何時候都令人向往,戴斌從未想過就這樣普通的郊外環境對自己都會有如此的誘惑,除了被拉出去審訊,他平時是無法看到的,所以他就仔細地看著……
就在戴斌貪婪地欣賞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是薛小雲,正站在路邊朝車裏看著,眼光急切而盼望。戴斌連忙站起來,大聲地叫著:“小雲,小雲,是我!”拚命地點著頭示意著,絲毫不顧後麵管教和武警戰士的嗬斥,就連有人按著他的肩膀也按不下去他。薛小雲則隨著麵包車跑著,滿臉淚水喊叫著戴斌的名字,手敲打著窗戶。戴斌想抬手觸摸窗戶,可是手被銬在後麵,於是他把自己的臉貼在窗戶上,薛小雲用手隔著玻璃觸摸著,兩個人的眼裏是說不出來的哀怨,就在這時,戴斌背上傳來劇烈的疼痛,他被一槍托砸暈過去,倒在座位上。
迷糊中,戴斌聽見,管教正在埋怨那個武警戰士:你敲輕點,這家夥以前是個市長,養尊處優的,頂不住你敲的,出了事怎麼辦啊!武警戰士倒是滿不在乎:“切,誰叫他不老實,我是按規定製止,出什麼事,大不了老子退伍。”
薛小雲看著戴斌被武警戰士一槍托敲了下去,她的心頓時一揪,人停了下來,雙腿無力地跪在路邊,看著絕塵而去的警車痛哭起來。
本來薛小雲是不知道戴斌何時被送到監獄的,因為她不是戴斌的法定家屬,也不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自然從正常的渠道也問不到,但是這個倔強的小女子昨天一下午就等在看守所大門之外,每見到看守所裏出來一個人,她便纏上去問一番。
雖然是碰了許多壁,最後還是給她打聽到了,一位年輕的武警戰士被她纏不過,也見她癡情,於是就告訴她明天大概有幾個人要送走,不知道有沒有她所說的人,讓她在門口等等看。其實這也是薛小雲幸運,這個武警戰士剛調來不久,保密的警覺性還不高,不然按照規定是不許向人泄露的。
薛小雲於是今天一早就到看守所大門這裏等著,她覺得自己怎麼著也要見見戴斌,其實她很想見見戴斌,和戴斌說上一句話,這是她思來想去後所下的決定:她要等著他出來。
可惜,這句話,戴斌在車輛的馬達聲中隔著玻璃根本沒有聽清楚,否則,戴斌肯定會讓薛小雲不要等他,紅顏易老,此情難消受。
當戴斌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車上的管教幹部鬆了口氣,連忙問戴斌有沒有事,戴斌苦笑著搖搖頭,看了看那個武警戰士也沒說話,一路上沉默不語的想著薛小雲。
充其量來說,薛小雲隻是一個情人,而且在一起時間並沒有多長,對戴斌而言,在她的身上,獲取肉體的歡愉要大於獲取心靈的慰藉,愛情那是根本談不上的。
但目前,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從庭審那天看到薛小雲以及在看守所門前隔著車窗的短暫見麵,讓戴斌對薛小雲這個女子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在這個孤獨倒黴的時間段裏,異性的關心最容易讓男人的心裏充滿感激和曖昧的情愫,與林燕妮見麵的冷冰冰的場麵相比,薛小雲關切的表現更讓戴斌在心理上保存一絲男人的尊嚴,戴斌心裏有了一個決定,如果有機會是要回報這個女子的。
車上幾個犯人一路上幾乎都是朝著窗外看著,被關在看守所的小屋子裏久了,現在他們即使是看著外麵的人或樹都覺得心情似乎在放飛一樣。而管教幹部卻對窗外的風光不屑一顧,一路上昏昏欲睡,人或許就是這樣,當事物唾手可得的時候絲毫不顯得珍貴,但若是一旦失去,原本毫不珍惜的也令人回味感歎。
戴斌要去投改的監獄叫東湖監獄,在A省來說,不算是大的監獄,相對於省內大的勞改農場來說,這裏的條件要好的多,犯人多半是從事一些簡單的加工業,就犯人而言,這裏相對是一個好的選擇,戴斌十年的刑期能夠到這裏服刑也是經過運作的結果,不然像他這樣十年的刑期多半是押送到條件更差的農場去了。
到了一個縣城的時候,戴斌依稀記得起來路了,他是來過東湖監獄的,離縣城不遠。
上次來東湖監獄的時候還是五年多前,那時候戴斌還是省財政廳的副廳長,戴斌記得那次是東湖監獄需要進行大改造,需要省財政投入一大筆資金,當時省司法廳的老馬還沒退休,是副廳長兼著監獄管理局的局長。為了讓財政資金順利到位,老馬邀請戴斌帶著幾個相關處室的人到東湖監獄調研,老馬說監獄裏種的是本地菜,養的是土雞,還有釣魚的地方。老馬在省直這一塊是個老人了,戴斌不好推辭,於是就挑了個雙休日帶著幾個下屬來了。
戴斌原本以為就是悄悄地下鄉,釣點魚,喝點酒然後就悄悄地走,到了東湖監獄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大老遠就看見監獄門口拉著橫幅:歡迎省財政廳領導檢查指導。
戴斌隻好裝模作樣的在監獄長和政委的陪同下到監獄裏轉了一圈,然後聽了監獄長訴苦般的工作彙報,最後在監獄食堂裏被管監獄的一班人灌了個天昏地暗,財政廳的人全給撂趴下了。
喝到下午三點,戴斌是魚竿都沒摸一下,就被人扶上車連著雞鴨魚肉一起送回了省城。後來,戴斌很快就讓下麵人把資金給東湖監獄到位了,而且還另外多批了十萬塊資金給監獄買設備。
想到這裏,戴斌苦笑了起來,真是絕妙的諷刺,當初自己來這裏是座上賓,如今卻是一個階下囚,不知道自己以後住的號房是不是自己當副廳長時批的資金建造的,監獄長還是不是那位監獄長。
管教聽到戴斌苦笑,於是就問他笑什麼,眼看就到監獄了,別突然有什麼想法出點什麼事。戴斌說沒什麼,想到了一個笑話。管教說:“那你說說看,我們聽聽,調節一下氣氛。”
戴斌說:“市裏一項重點工程結束了,結餘了不少資金,財政部門提出了兩條處理意見,一是改造市裏的一所重點小學,一是改造監獄住宿條件。到了常委會上研究這個事,大家意見很不統一,這時,一位老常委語重心長地說,‘各位,你們認為我們在座的還有機會去上小學嗎?’在座的各位領導頓時一片沉默,隨後一致同意改造監獄條件。”
聽完之後,管教幹部是哈哈大笑,武警戰士也跟著笑了起來,戴斌也跟著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
5
笑聲中,東湖監獄的瞭望台映入了視線。
如貨物一般,當獄警在看守所的管教幹部的文件上簽收之後,看守所的警車就揚長而去,把戴斌等四個犯人留在這裏,戴斌的羈押生活結束,迎接他的是長達十年的服刑生活。
監獄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它有著與外界不同的秩序,官麵上大致有兩種,一種是犯人遵守的秩序,一種是獄警遵守的秩序,而私底下,有著各式各樣的規則,老犯人和新犯人的區別,犯人身份之間的區別等等,就像戴斌一樣,剛剛進監獄,他就享受了與別人不一樣的待遇。
檢查身體,檢查行李,編號,編隊,進號房,等到這一切剛剛結束,戴斌剛坐下想休息一會,一個管教幹部就走了進來,問,誰叫戴斌。戴斌趕緊站起來說,報告,我叫戴斌。管教幹部打量了他一下,說,跟我走。
戴斌跟在管教幹部後麵到了一個房間,管教幹部推開門,示意戴斌進去,等戴斌進去之後,管教幹部就把門給帶上了,並沒有跟著進來。
這是一個小會議室,對麵沙發上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那種氣勢讓戴斌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幹部,似乎有些眼熟,但確實回憶不起來是誰。
那個中年人見戴斌進來,靠在沙發上手一揮,說,戴市長,坐。
戴斌沒有大大咧咧的就坐下,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無論以前如何,自己現在是一個服刑的犯人,人家客氣自己不能當做福氣。於是做出謹慎的樣子,隻坐了半個屁股在沙發上,等著對方說話。
“戴市長,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本監獄的監獄長,我姓馮,我們在一起吃過飯的,那時候我還是這個監獄的政委,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中年人微笑著說,但言語裏明顯有著戲弄的意味,當年你到監獄來是財政廳領導,我們對你是笑臉奉迎,如今你可是階下囚了。
戴斌是何等人物,能從一個鄉下出來的大學生爬到市長的位置,心裏自然如明鏡一般,連忙帶著笑說:“馮監獄長,哎,我現在是犯人,哪敢相認,也沒資格相認了,還望監獄長多多照顧。”
見戴斌也識趣,擺明自己犯人的地位,馮監獄長也沒興趣再戲弄下去了,於是報了一串名字,這些都是打過電話,或者托過人要自己在監獄裏照顧戴斌的人,大多是省裏的一些幹部,多少與戴斌有些個淵源。
對於這些,長期在監獄係統工作的馮監獄長已是駕輕就熟,因為倒台後受到司法懲治的省裏官吏有一部分會到這個監獄來服刑,這些幹部在位子上大多有些人脈,雖然被判刑了,但那些過去交好的尚在權力崗位上的人有些就會托人到監獄打招呼,有的還會送些錢到服刑的幹部賬上,有的甚至會來監獄看望。這是中國人常有的一種做人方法,人家落難的時候伸手扶持一下,讓人家記在心裏,而且也是做給別人看,“義氣”這兩個字說起來有些江湖氣,但在中國文化傳統裏卻始終是一條經脈。
所以,馮監獄長把這些個名字報了出來,也是讓戴斌心裏有個數,是哪些人記掛著他,萬一人家來監獄看他,戴斌也好表示個感謝,監獄長也算是照顧的讓托主明白。
戴斌心裏記下了這些名字,有的是同鄉中交好的,有的是工作中交往不錯的,有的是同學,有的就是還自己一份人情的。其中有一個名字估計就是監獄長今天親自接見的由頭,戴斌再猜想,估計是那位退下來的司法廳副廳長、前任監獄管理局局長老馬,否則其他人不足以勞動監獄長親自接見自己,最多派個下屬來就罷了,在這裏,監獄長對犯人而言,那就是天。
果然,監獄長接著說:“老領導說要照顧照顧你,今天我值班,聽說你到了,所以來看看。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等入監集訓過了,就安排你做個文化教員,就別參加勞動了。”
戴斌於是連連欠著腰點頭稱謝。
接著,監獄長又說:“至於其他嘛,你好好表現,會有機會的。”
戴斌心領神會,監獄長雖然沒說明確,他知道那就是犯人最關心的事情——減刑。戴斌於是有些媚笑的說:“謝謝監獄長關心,我一定認真服刑,好好表現。”
監獄長也沒興趣與一個犯人深談下去,於是就揮手示意戴斌出去,戴斌站了起來,很是謙卑的再次道謝出了會議室。
出了會議室,那個管教幹部等在那裏,戴斌乖乖的跟在後麵走著。那個管教開玩笑地說:“真有東西啊,監獄長親自接見你啊!”戴斌趕忙說:“哪裏、哪裏,托朋友照顧,以後在這裏還靠您照顧了。”管教笑著說:“那不一定啊,說不定,我還有事要找你幫忙了。”
人與人之間是始終不平等的,別的犯人還在未知的等待之中,戴斌在監獄的路子都已經有人為他鋪開,就連文化教員的崗位也留好了。即使都是犯人,當過市長的犯人也不是一般的犯人可以相比的。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財政的收入已逐年提高,A省的財政收入也是逐年攀升,發展惠及了人民但也沒遺忘監獄這個角落,很明顯的,省財政供給的東湖監獄號房的條件要比市財政供給的看守所號房條件要好不少,至少每人能有一個小櫃子可以放點東西,一個號房隻需與其他四個人共住,三張高低床,有一張可以空下來讓大家擺點東西。這感覺讓戴斌似乎回到了大學時代的寢室,但牢籠似的門窗還是時刻提醒著這裏是監獄。
兩個人是新入監的,和戴斌一起從M市看守所來的犯人被打亂到別的房間去了。還空著一張床,估計等著新來的,另外還有一個人是派來管理和監督他們的老犯人。
到了房間裏,老犯人正在給那兩個人訓話,戴斌也拿了板凳坐在那裏一起聽。在老犯人的訓話裏,戴斌漸漸對監獄的情況有了一些了解。
戴斌現在住的號房並不是以後就住在這裏,這是一個新犯人入監的過渡用房,新犯人入監集訓在這裏,等過了這三個月,就要分到各監區去。在這三個月裏,新犯人要接受入監教育,學習隊列和生活規定等等。
等老犯人說得有點口幹的時候,戴斌很是體會人意的給他杯子裏加了點水,在行李裏翻出一包中華煙撕開給他和另外兩個各發了一根,這中華煙是放在姐姐戴紅梅送來的棉衣裏一起帶來的,戴斌心裏也有數,到了監獄裏,這中華煙抽一根算是少一根了,為了巴結眼前這位老犯人,他還是拆開來一包。
那位三十來歲的老犯人拿過煙放在鼻子下麵細細的聞著,感歎地說:“好東西啊,幾年都沒抽過了,還是你們當官的好啊!”
聽這位老犯人這麼一說,那兩個新犯人一起轉過頭來看著戴斌,心裏估計在說,原來是當官的倒黴進來了。
戴斌見老犯人這麼一說,知道估計有人告訴了他什麼,於是一邊給他點火一邊說:“哎,都到這裏了,還提什麼以前,以後還靠您照顧了。”
老犯人嘿嘿一笑,說:“別,有幹部照顧你就夠了,說不定我還指著你照顧我了。”說完,老犯人用手指著戴斌對那兩個新犯人說:“哎,你們兩個聽清楚了,這位戴哥你們別惹他,有靠山的。”兩個新犯人都是毛頭小夥子,連忙點頭說:“侯哥,記住了,記住了。”
幾個人扯了一會,戴斌知道了,這位老犯人叫侯小華,是犯強奸罪進來的,以前是一個記者。進來三年多了,因為有些文字功底,在監區裏寫寫畫畫,在幹部麵前還管點用,所以這次在入監隊當副組長,戴斌能分在跟他一個號房,也是監獄裏打了招呼讓侯小華照顧他,所以侯小華對戴斌的情況多少從幹部嘴裏知道一些。
新入監的犯人對監獄有著強烈的了解欲望,在問答中,不知不覺就快到了熄燈的時間,侯小華帶著戴斌幾個人去了公共衛生間刷牙洗臉。
入監隊有好幾十人,所以刷牙洗臉都要排隊,但是侯小華作為副組長那是不要排隊的,但是他倒不能先洗,他還必須維持秩序,這入監隊天南海北來的,好勇鬥狠的角色很多,搞不好就會發生衝突。
戴斌有些不適應這種環境,總是插不上去,侯小華看了心裏是一陣發笑,這當官的就是沒吃過苦,加塞都沒那眼神,於是就攔住一個,讓戴斌插了進去。那個被攔的犯人眼一翻,想找侯小華理論,但一打量,估計認出是副組長,立刻乖乖地上一邊去了,得罪了副組長,這入監隊的三個月可不是好混的。
洗完之後回到號房裏不久就熄燈了,侯小華回到號房裏沒上床睡覺,坐在那裏抽煙,戴斌問他幹嘛,侯小華說,過會還得替管教幹部去巡視一下號房,熄燈後不許講話,不許抽煙,不許亂走動。
戴斌在黑暗裏從枕頭下摸索出一包中華煙,塞進給了侯小華,侯小華作勢想推辭,戴斌做個“噓”的手勢,指指門外,侯小華點點頭,示意心裏有數了,就把煙放進了自己囚服的口袋裏。
躺在床上,戴斌一時是睡不著,但也不敢起來走動,於是就躺在那裏想著心思。戴斌把目前的形勢自我分析著,他需要進行謀劃,首先他要確定一個目標,那就是減刑。自己在看守所關了半年,是要計入刑期的,那就剩下九年半,減刑最多可以減五年,也就是說自己在這裏最少要待上四年半。
外麵的關係盡量少用,基本上那些關係用一次是少一次了,特別是那些還自己人情的關係,要用在刀刃上,最好能用在減刑上。監獄裏一定要和幹部搞好關係,還有要和侯小華這樣的犯人頭搞好關係,這樣日子要好過一點。另外時間不能浪費,在這裏要好好鍛煉身體,不能自暴自棄,能弄點書看是最好。
想著、想著,戴斌對自己未來的監獄生活有了一個大致的規劃,最後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6
監獄的清晨來的似乎早些,清晨六點起床的鈴聲就響了起來,戴斌起床後來了個伸展運動,很有信心的迎來這一天的生活,看來昨天晚上心情調整的還不錯。
入監隊的生活和軍訓似乎有些相似,戴斌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生活了,那種泯於眾人之間的感覺他稍稍有些不適應,很多年以來,從他走上處級領導幹部崗位,就一直享受著那種特殊化,隻有在參加很高層次的會議,連廳級幹部也隻是聽訓示的時候,才有那種謙恭排隊的感覺。即使是在被雙規和羈押的時候,他也是被單獨對待,現在他正式的投入了這個群體——勞改犯。
戴斌很是自覺的用眼神瞟著右邊和前邊,快速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保證自己向前看齊和向右對齊,昨天晚上,他已經想的很清楚,要找準自己在監獄的位置,那就從隊列開始。
隊列之後是學習,學習的內容主要是監獄的種種規定,戴斌很注意的聽著,記在心裏。對於規定,當市長的時候戴斌曾經和同僚們有過這樣一個論斷:當領導有一個很大的權力就是製定規定,覺得什麼事情該怎麼做,就召集人製定一個規定,然後監督人遵守這個規定,同時另外一個更大的權力就是破壞規定,每每一件事情違反了規定,下級就去向領導彙報這件事情的特殊性,於是領導就同意了,說下不為例,這樣規定就破壞了,所以我們的很多規定都是掛在牆上,說在嘴上。
戴斌心裏有數,自己在監獄裏當犯人,隻有遵守規定的命,學習好是很有必要的。
閑暇休息的時候,戴斌便打量著周圍的號友們,悲哀的發現自己在新入監的這些人中間屬於年齡大的,周圍絕大部分都是一些青少年和青年,像自己一樣的中年人沒有幾個。戴斌便想起自己曾經看過有關犯罪低齡化的文章,看來確實是這麼回事。
年齡的差異使戴斌在周圍找不到什麼人說話,偶爾和副組長侯小華說上幾句,要不隻能和同號房的那兩位說幾句話,很難融入這個群體之中。
不僅僅是年齡上的,入獄前的身份也讓戴斌與周圍的犯人之間有著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