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信
“打可特”黃美洲是個化名,我不經意間想起來的,他本來叫黃承祖,和我先後同學,畢業後曾在我們母校充化學助教。他原是華僑弟子,不知怎麼不繼續到外國深造,據說為了他的繼母,他跟父親發生衝突。我隻是耳聞,不敢斷言是否屬實。
我跟他並不認識。我考進大學的第二年,他便離開學校了。別瞧一個小小助教,他卻是曾使千百人嫉妒的人物,因為他娶了我們學校的校花。同學們不必說了,就在教授中,也有人公開對他攻擊。我在課堂上曾親自聽見一位先生酸溜溜地說:
“哼!你們別學黃承祖,會溜冰,衣服穿的漂亮!”
他也的確是漂亮人,運動會上的網球選手;化裝溜冰的健將;西裝總是上等的外國料子,考究的縫工,每天換兩套,衣襟上老簪著花;風流瀟灑,超邁不群。其實這都是不算重要,重要的據說是:一、他極有希望考取官費留學;二、他父親死後,他將承繼兩百萬遺產。那時的兩百萬不同現在的兩百萬;那事[時]候的兩百萬是個令人眼紅的數目。為這隻有鬼知道的兩百萬,哪怕他早已結婚,他還是女孩子的追逐目標。在宿舍裏,窮極無聊,同學中得不到女人歡心的,便說道:“隻要我們的‘可人兒’(這是同學們給黃太太上的尊號)肯跟我親個嘴,我一輩子不娶老婆都行!”假使有人戀愛失敗,同窗便勸他道:“你不是人家黃承祖;如果你有黃承祖的條件之一,她追怕都追不上,還肯甩你嗎?你也用不著傷心,隻消留意下輩子,好好投胎就行。所謂‘戀愛之[至]上’,‘純潔的愛’,‘為愛而愛’,‘戀愛沒有條件’,全是狗屁!”但是老天爺開了玩笑,梅毒!黃承祖傳染了(也許遺傳的)梅毒,突然爆發了。他請了位相識的醫生每天到家診治,經過半年,六六弄瞎了他的眼睛,還給他帶來更嚴重的悲劇。原來他的年輕美貌的太太,曾使人夢想親親嘴就一輩子不結婚的“可人兒”拋開他,跟那醫生同居了。
比起當年的黃承祖助教,現在的“打可特”黃美洲簡直是可憐蟲,叫花子,騙子,隨你去命名。一切人類可讚頌的美德都離開他了,他成了古怪的形體,自然改變了他的麵貌,同時也改變了他的靈魂。他活著吹大話,冒充紳士,討別人好,無非為從眾人中間討點殘餘,維持自己的生命。在他沒有病以前,當然,我承認自己沒有和他接近的機會。這也是我在“小天堂”不能馬上認出他的原因;我覺得麵善;可是我是連極小的小問題也不肯放過的人,有好幾天他不斷地苦惱我,影子老在我眼前楞[晃]。我研究他。我忽然想起來,他跟錢亨爭辯時曾經笑過:寒峭,傲慢,自負……唉,這就是他呀!也許隻有這點是他殘留下來的了!這是可悲的。然而我之所以不憚煩來敘述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千萬別笑我迷信,在我的事業剛發軔便遇見熟人,我覺得是好預兆。
好預兆,佩芳!因此我立刻去拜訪他了。
他住在一家山東人開的羅宋飯館樓上。我打後門進去——門開著,廚房裏正生火,樓梯下站滿了人,男的,女的,中間夾雜著孩子。我問黃先生住在哪裏,一個胖大廚子,穿著短袖汗衫,露出胖胳膊,冷冷地瞅我一眼,自去張望樓上,誰也不理我。在煙霧騰騰的樓梯頂上,一個人正高聲嚷:
“你要我搬家,All right!我搬!你先給我找房子,拿出搬場費來!”
我隻聽見最後一句。嗓子是尖的,女性的,聲音盡管高,所謂外強中幹,掩不住它的軟弱。這是黃美洲。
打人堆裏擠進去,我摸索上樓。黃美洲站在亭子間門口;一個山東人站在通二樓的樓梯上,瘦瘦的高個,灰布短打,頭戴棕色呢帽,既不像商人也不像流氓;老處女站在他們中間,背對我,靠近黃美洲。山東人大概就是黃美洲的二房東。緊接著,他用同樣高的嗓門嚷:
“給你搬場費,看得起你的!憑什麼給你搬場費?你訛詐我呀!我自己的房子我們不能收回住;讓你搬,你還罵人。請大家評評,到底是你有理,還是我有理!”
“你趕我搬家,你就得給搬場費。這是規矩!”黃美洲重複說。老處女向山東人走過去勸道:
“你先停停再說吧。你就是趕他搬場,也得等他找好房子;況且就是有現成的房子,今天晚了,也得等到明天。光吵總不是辦法。”
吵架顯然已近尾聲。老處女和山東人都看見我了。
“為了什麼事?”我立住問。
“二房東要趕黃先生搬家。”老處女如得援兵,立刻向我說明。
“說起來是我不對,”山東人也同時搶著說,“可是請這位先生評評看,我是二房東,房子是我的,我要收回,他不但不讓,反而罵我,請你先生看看究竟是誰對誰不對?說起來嗎,這是國難時期……都怪日本人不好。日本人占領了我們老家,我家裏人沒法過日子,好容易才逃出來。現在連行李都堆到樓梯口上……我但凡有法子,還能跟他找氣生嗎?”
大概意識到我是他的熟人,黃美洲本來已經塌下去的氣焰,於是又常[重]新高漲起來:
“你別瞧我殘廢,沒眼睛,好欺負,我老實告訴你,捕房,法院,我都有熟人,隨你去揀!”
“姓黃的,你這話就說錯了。別說你眼睛瞎,就是你連瞎帶瘸,也沒人欺負你。”山東人也接過去說,“你也用不著亮牌子!我知道你是老幾。我也老實告訴你,要是上下沒有幾個熟人,我也不會在外麵混。我自己的房子,我收回住,名正言順,又不是搶你,不犯王法!”
“算了,算了。一間房子,那[哪]裏用得上打官司!他是個殘廢人,你是二房東,讓他點,有話明天再講。”老處女推開山東人解勸,一麵又回頭對我說:“你先勸黃先生回房間去。”
那山東人看出我是他對手的朋友,鬧不出便宜,便乘機給自己留個退步下台。說道:“今天不講了,咱們走著瞧!你心眼這麼黑,別瞧你這輩子長楊梅瘡,下輩子還有你長的楊梅瘡的!”說著上樓去了。
這下子可揭著了黃美洲的短處。他氣極了,立刻揮著胳膊,拚命朝上麵喊道:
“All right!All right!捕房;法院!法院,走,法院!”
他等反響。山東人咕嚕的[了]兩句,樓下發出紛擾與低語聲,隨後整座房子都靜下去了。
“你趕我搬家,將來我要住到死,我兒子也要住到此地的!”最後他勝利地自語,稍微帶點失望。
老處女對他寬解道:
“你進去歇歇吧。這種沒知識的人,他說搬,你告訴他找到房子就搬,懶[賴]下去不就得了,跟他吵什麼呢!”
“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叫搬,我就搬,我是好惹的!……剛才來的是誰?”停會他問。
“你的朋友。”
“哪一位?”
我說出名字。
“O!米斯特胡。歡迎得很!你來了,我正跟人家吵架,見笑,見笑。”雖然因為過分激動,他嘴唇還在抖,可是他笑著叫起來了,“請裏邊坐。Very Sorry!房子太小,太髒,不像樣子,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