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信
早晨八點鍾我才起身。昨天幾乎整夜不曾安睡,剛合上眼,就給噩夢驚醒。總而言之,我今天精神很不好,心不安靜,緊一陣慢一陣的亂跳。就像臨考試的學生,我整個給吸引到股票事[市]場去了。我決定請假,為了那麼點錢上課,我寧願躺在床上向屋頂發愣。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所謂服務,到底為誰?為國家,為社會,全是殺人不見血的謊話!你即使為盡做人的義務餓死,國家和社會看見你嗎?
我九點多到外灘。外灘我當然來過,隻是來這麼早還是第一次。你瞧那些人罷,各種各樣的車子,四麵八方,打每條馬路不斷湧出來,滾滾像無數條奔流。真是洋洋大觀,驚心動魄的場麵!人和車攪在一道,把路填塞,隻聽見人的吆喝聲,三輪車的鈴聲,汽車的喇叭聲,哄哄然鬧成一片,你就別打算分出誰是誰的聲音。所有的臉都是呆板的,雖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其實像被騙[驅]迫的野獸,除了匆忙與冷淡,壓根兒就沒有表情。他們是上千百種寫字間去的,大家有個共同目的,為實現各自的野心去上戰場。
連走路都像上戰場。在這裏你看不見中國人提倡了數千年的品德,隻覺得所謂仁義禮讓,根本就不曾在我們國土上存在過。任何人都表示,不能再清楚了:他們沒有情感。假使這時有個孩子給車軋死,他們將照常從屍體上踏過去,車照常開過去,誰也不會回頭多看一眼;如果有誰膽敢阻止他們,他們便會將那人殺死。然而這才是真的生活,佩芳,我在上海好多年,直到今日,我算恍然大悟,開了眼界,初次認識上海。我在世上活了更多年,也直到今日,才感到過去的生活不算生活。一個千古不變的原則:為人在世,無須慈悲,優勝劣敗,誰力量大,誰就有生存的權利。你不能因為顧措[惜]別人,讓路給別人,使自己遲到,受上司申斥,甚至砸了飯碗。我不折不扣走了三十分鍾,拿肩膀撞,用屁股擠,才從外灘走到遠東股票公司。
你以為路很遠嗎?才不呢!這公司就背對江西路,設在四川路一座灰房子的三樓。這裏原來是個信托公司,說不定是進出口洋行,在戰爭中倒閉了,下麵的門窗全用木板釘死了。我繞進小弄堂,打旁邊後門進去。鋪麵堆滿了家具:大餐桌,寫字台,椅子,沙發,賬桌,茶幾,衣架,貨箱,舊電風扇……桌子朝天,茶幾困在衣架上,亂七八糟像座山。沒有燈,加上那些家具,進去隻覺得鬼氣森森,活像塌了的古墓。虧我事先打聽得清楚,借著打後門進來的微光,糢[模]糊中找出走道,算摸著了樓梯;要不然我真會鑽進家具堆裏,萬世摸不出來。我無疑來晚了。屋子裏已經煙霧騰騰,彌漫著香煙的辣味,汗的臭味;幾排長椅全坐滿了人,擠不進去的,就靠窗戶站著,有的跑來跑去。
我一陣頭昏眼花。
“去惡!來,來,坐在這裏。”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怎麼現身,一個人突然在裏麵叫我。他像生怕攪和別人,為謹慎起見,特別把嗓子壓低,可是顯然又興奮又高興。
這人是田國寶,坐在第一排。我想不到他在這裏。我走過去,他挪挪身子,給我讓開條縫。
“你也來了,去惡。坐下,我有話跟你講。”他笑著說,提高了聲音,“我正找你。哈,好小子!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來。”他抓住我的胳膊,一隻手指著我的鼻子,睜圓了眼睛,咬著牙(這是他的習慣),親熱極了。“你的稿子真好,我看過了。真好極了!告訴我,你怎麼想起到這兒來!我勸你多寫一點……來做投機,胡鬧!”
我覺得奇怪:我怎麼不許到這裏來?況且我押給別人的稿子,怎麼會到他手裏去?他覺察到這一點,立刻紅了臉,忙改口說:
“想不到你到這裏來。嗐,嗐,想不到,真想不到,放著大好人不作[做],你來學壞!你先坐一坐,別讓人家占去位子。我去做一票。”
他說著趕快走開了。其實這也並沒有難解的:我既然拿稿子押錢,錢亨不認識我,自然不放心,會拿去教他審查;說到為我害羞,殊不知我早已把進當鋪看成家常便飯。押稿子又有什麼丟臉?我無以名之,隻是認為又是小器,慳吝,大少爺的虛榮在他心裏作怪。隻是我倒因此想起一件:我將近兩禮拜沒看見錢亨,他到底拿我的押款怎麼處理,我還絲毫不知。
我想趁機問問錢亨,可是這裏最大的忙人是他:隻看他一會和老主顧招呼,一會去吃年輕太太們的豆腐,一會去接電話,一會又——用他的口頭語,“OK”發票。他滿場子跑來跑去,可沒有人能逮住他講三句話,我於是轉而研究股票公司。讓我介紹給你看吧,小鄉下人!我也是頭一次到這種地方來。這所謂股票公司,實際也是因為戰爭期間投機盛行,應運幹起來的,所以隻占兩間屋子,並不如我們想象的偉大,可憐如我的會被它壓扁。主要房子的一頭有兩塊黑板,假使可以比成戲台,我們坐的長椅便是觀眾席。黑板上畫白方格,每種股票占一行,下麵注明價目,或稱為戲碼。派到交易所去的經紀人報告了行情,便由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去更改,有時顧客也自動代勞。黑板旁邊有一張小桌,上麵有電話,就是錢亨的椅桌。他背後(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在那裏坐過),有一扇通另一間小房子的門,一個厚玻璃開洞的窗戶,裏頭用電話直接和派守交易所的經紀人連[聯]絡,也可以說通股票市場的神經中樞。黑板另一邊,靠近窗戶的牆角上有個茶幾,上麵擺著搪瓷水桶,一隻帶鐵鏈的搪瓷杯放在茶幾上,客人渴了好隨便喝水。這就是股票公司,戰爭時期頂能吊人胃口的地方。我一回頭,晴天霹震[靂]也不能使我更驚駭了,你再也猜不著,原來黃美洲和老處女也在場。他們坐在後邊,黃美洲自然看不見我,老處女含笑向我點點頭。
田國寶問過行情,從那間小房子裏出來了,站在門口靠近錢亨的公事桌,仍壓低嗓子,用先前招呼我的腔調叫:
“錢亨!來,來。快來!”
隻是神色恰恰相反,他激動得板著麵孔,人家會當他剛才見了鬼。他們秘密嘀咕一陣。錢亨忽然放高聲音說:
“你做這個,說不定會掉進去。”
“你別管;我看準了,給你拋出五百!”
“你要小心,老表,別光打如意算盤。這不是開玩笑,五百股進出動萬,到收盤我交割不了。”
“你別大聲好不好?我說五百就五百,你別管,反正賠賺都是我的,用不著你負責!”
“我不會害你,老表——”
田國寶急了,不等錢亨講完,便氣得直跺腳說:
“你這個人是怎麼的?我告訴你,你別管,五百,五百!”
仿佛偷了人家的東西,他甚至不敢正視別人,自己憤憤地溜開了。錢亨驚楞[愣]地望著他,莫名其妙地抓抓頭皮。
“OK!”他說,向隔壁房子走去。
田國寶並不回他原來的座位。他順著走道溜到場子盡頭,然後背剪手靠在牆上。他顯然心煩意亂,可是又故作鎮靜,好像說:我做了一件大事,驚心動魄,成功失敗在此一舉。我也許真會失敗——失敗!這是什麼話?我準備好了,我在這裏等著的!一個大風浪正在他心裏翻動,他不由地表示出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裏不安得厲害,便跟了過去。
“怎麼回事?”我問。
“你不知道!”他冷然說,激動得打顫。這時他忘記了對人最起碼的禮貌,臉上充分的顯出討厭別人打攪他,甚至不願意看我,隻直著兩眼望隔壁房子。
“我要撈一票!”他又自言自語,仿佛害了熱病,“我等了多少天,可逮住個機會……我不會錯!”
我用眼睛找錢亨,一會兒他跑出來了,手裏拿著發票薄[簿]子,一直奔了過來。
“寫吧,照你的數目。”他用鉛筆敲著發票薄[簿]。
“寫,寫!”田國寶發抖說。
“可是老表(錢亨特別補充——),你要考慮考慮,別冒大險。現在日本人快到宜昌了,市麵上和平謠言很盛。你要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我還能給你補回來,不讓你賠。”
田國寶動火了。
“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你根本不懂!外股連好幾天,還不看回,自古就沒有這個道理!我是十拿九準,你隻管寫,要不賺錢,眼讓你挖去!”
“OK!沒有人挖你的眼,老表,你放心。”錢亨挖苦道,“賠是賠你自己的錢,跟我沒有關係。這一回是你自己做主的,到時候可別埋怨我了。”
“幾時埋怨過你?我既然做,我自然負責。”
“那好極了,一言為定!給你寫上吧?”
“停一停,”田國寶眨眨眼睛問,“你聽說什麼消息沒有?”
錢亨放出不願爭辯的神氣,說:
“消息是天天都有,做不做要看你。我勸你不要賣,萬一跌下去,你又怪我不是。”
“是不是有大戶在那裏拉抬?”
“抬當然有人在那裏抬,可是壓也有人在那裏壓。”
田國寶分明猶豫了。
“怎麼辦,老表?”錢亨看見他沒下文,便釘一句。
“寫,寫。寫上,管他呢!”
“OK!”錢亨把手一揮。
我終於找到了機會。我趕緊問:
“錢先生,先前那張支票,不知道你調出沒有!”
“哎喲,爺叔!單為你那點錢,人家飯都不要吃了!”他生氣地說,一麵低頭寫發票。“人家有事,你還插進來找事——你稍微忍[耐]心等會,等我忙過這一陣,再詳細告訴你——你不看,我忙的要死?”
我沒有話說,佩芳。我雖然應該過問,無論在什麼地方,不管對誰講,我都有絕對的權利。可是也許因為我頭一次到這裏來,又隻有那一點錢,不由得不感到自己渺小。假使我爭辯,隻顯得我卑瑣,人家要看不起我。事實上也正如此,人家進出幾十幾百萬,為了一點點錢,一個說出來就教人害羞的數目,我怎麼好隨便打攪人家。更何況人家出於道義,純粹幫我的忙?
“你不做點?”田國寶問我,大概怕我難堪。
“我做什麼呢?”我老實回答他,“我沒有錢。”
“外股;當然外股;你那部分押款呢?”
“我還沒有拿到手。”
“那沒關係,”田國寶慫恿,“沒有錢沒關係,你拋空,搶帽子用不了多少錢。”
錢亨把發票撕給他。
“你又勸人家做外股?”錢亨說,“別聽他的話,朋友;你想做,別在外股上打主意。外股風險太大,今個是神仙也拿不準。我有秘密消息,不跟你打盤,華股有變動,文化股倒黴,剛才我就賣出一千商務。”
“錢亨,你這個人!”田國寶又急了,我順便說一句,田國寶是很容易著急的。“外股,外股!……胡來!……聽我的話。去惡:外股!別聽他胡扯!”